陸石 文達
“五一節(jié)動手”
四月二十九日上午,只差三分鐘就到十二點的時候,局長把顧群找去了。他進了局長的亦公室,看出局長把桌上的文件都收拾好了,但在那塊放著綠色絨布的玻璃板上,卻孤零零地留著一封信。局長察覺了顧群注意的目光,說道:
“看到了嗎,就是它給我們帶來一個麻煩的問題,一定要在五一節(jié)前解決。詳細研究研究吧。這是一位紅領巾一小時前在西大街馬路上揀到的,他交給了他的輔導員,輔導員便立刻送來了。信封原來就沒有封?!?/p>
顧群沒有立刻去拿那封信,他從局長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正伸手去拿那封信時,下班的鈴聲鐺啷啷地直響了起來。局長一邊鎖好抽屜與文件柜,一邊對顧群說:
“你把信先拿去,吃過飯立刻就來?!鳖櫲喊研拍迷谑种校戳艘幌滦欧獾恼?,又翻過來看看它的背面,抽出信紙對局長說道:
“您先去吧。我在您這屋里呆一會?!本珠L出去后,顧群把辦公室的門窗都關了起來,免得嘈雜聲響傳進屋子來。他拿著信紙坐到靠墻的沙發(fā)上。
這是一封沒有署名的密信,信紙是從三十二開的橫格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面用鉛筆寫著:
“大力兄并轉(zhuǎn)趙金城及平兄:四月王日宴會時,兄等在釣魚臺商量的事,已蒙上峰批準,并指定動手時間,一定要在五一節(jié),因少數(shù)民族代表團這時就住在交際處,兄等的汽車也會停在五一大會場附近。至于那東西,將以妥善方法送趙兄處。上峰祝兄等旗開得勝,弟即準備為兄等請獎。此信閱后即毀,免留平據(jù)。知名不具?!?/p>
顧群靜靜地把信看來看去,一字一句地默吟,一筆一劃地推敲。他又把信封拿起來翻來覆去地考校。這是一個制得很壞的航空信封,左上角印著一架飛機,兩只翅膀不大對稱。信封上用鋼筆寫著:“交際處張大力同志收”幾個字。
開門聲,把顧群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通訊員進來放了兩個熱饅頭在桌上便立刻出去了。他一看表,已是十二點三十六分了。他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便聽見局長在他的身后笑著說道:
“趁熱吃點吧,饅頭里夾著醬牛肉,挺香的。不要太緊張了?!?/p>
“不是我緊張,時間太寶貴啦!”顧群回過身來辯解似地微笑著說。
“是呀,事情是夠緊的。把吃飯睡覺的時間都算進去,一共只剩下三十五個鐘頭。不過,我們總來得及亦完它的?!本珠L說完后就把顧群放在桌上的信件拿過來將信封和信紙并排擺在玻璃板上,習慣地皺了一下鼻梁,把眼鏡往上推了推,坐在桌前仔細地看起來。他盡量不去注意顧群,好讓他安靜地吃飯。當顧群掏出手絹擦嘴角的時候,局長問道:
“你看出了什么問題嗎?”
“問題不太簡單?!鳖櫲赫驹诰珠L的側面,指南信紙說道:“這封信不像是一個人寫成的?!?/p>
局長仰靠到椅背上去,抬起頭來,他那本來是皺著的額頭展開了,兩道細長的黑眉尖立刻平平地伸向蒼白的鬢邊,嘴角露出笑紋,眼睛里閃著愉快的光彩,透過淺度近視鏡片,望著這個細長身材的年青人。意思似說:“開始得很好?!鳖櫲菏艿缴霞壍墓奈?,一雙黑亮黑亮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著,那張絳紅絳紅的臉,被射在玻璃板上的陽光反照著,露出一種沉靜而愉快的表情。他繼續(xù)說道:
“你看,信上的字寫得這么恭整,可又顯得很幼稚。從字跡上看,這信是個文化水平不高的成年人寫的;但是,信的文詞卻很通順,標點符合用得也準確。末尾這個憑據(jù)的“憑”字寫作了平等的‘平字,這是用的簡筆字,并不是寫了別字。要是依照這些現(xiàn)象來判定的話,起稿的人倒是一個文化水平較高的人了。很明顯,這封信是一個人先寫好了草稿,另一個人照著抄下來的。參與這事的人起碼是兩個。”他說完后,探詢地望著局長。
“你看情況靠得住嗎?”
“有兩種可能?!鳖櫲捍鸬溃骸耙苍S完全是事實。也有可能是挾嫌陷害?!?/p>
“當然,按一般情況來分析,這完全是對的?!本珠L把那封信拿起來,在手中抖動了一下,說:“但對這封信卻是例外。在這樣一個時機,寫這樣一封信,而且丟落在馬路上,不會是沒有原因的,要么是確有其事,要么是丟信的人別有用心?!?/p>
顧群聽著局長的話,心里一下亮堂了?!拔覟槭裁礇]有想到呢?”他想。局長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似的,對他說道:
“看樣子,你已經(jīng)找到鑰匙了?!本珠L按著顧群的肩膀站了起來,在屋子里走著,“但這只是好的開始,要打開那間隱藏著敵人的黑屋子,還要費很大的氣力,敵人是很狡猾的呢?!?/p>
“還不知這回是什么花樣,這些家伙很毒辣?!鳖櫲喊研偶堈赵瓨盈B好裝進信封里說。
“他們要在五一節(jié)動手呢?!本珠L特別強調(diào):“五一節(jié)”這幾個字。然后,直望著顧群的臉,好像是要從他眼睛里看出他心里想法似的。
“咱們不會叫他們誤期的。”顧群幽默地但是很有把握地說。
局長輕輕地笑出聲來,說:“好吧,現(xiàn)在咱們來弄個計劃吧?!?/p>
互相矛盾的情況
顧群從揀信的少先隊員的學校褒出來的時候,感到?jīng)]有多少收獲,但也肯定了原先的估計:這封信是從馬路上揀來的,這情況沒有問題。至于更多情況,少先隊員和他的輔導員就無從提供了。少先隊員只記得他剛從胡同轉(zhuǎn)到馬路上,就在胡同出口旁看見了這封信。他拿了信舉起來喊了幾聲,也沒有人答應,就拿回學校交給了輔導員。輔導員又分析了一下,說馬路上人不少,卻沒有人踏上它,可見這信丟失時間是不久的。顧群和他們道別之后,就駕著汽車,按照計劃急駛向“釣魚臺”附近的解放餐廳。這一帶他是非常熟悉的。他把汽車停在一個樹林子外面“解放餐廳”的門旁,逕直向經(jīng)理室走去。在那里耽擱十分鐘,他查明了:四月五日晚上某某機關曾在這里舉行過宴會,到的客人有三百多,司機們?nèi)荚诰o靠樹林子的俱樂部里休息。他從經(jīng)理室出來后,一個招待員領他到俱樂部看了一下,就出了俱樂部的后門。他迎著河里吹來的涼風,順著樹林中的一條沙石小道,向河沿走去。出了樹林子,便是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跨過馬路就到河邊,在河邊上孤孤地長著一棵大垂楊,從樹根起伸出一塊可以容納十人坐的大石墩,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釣魚臺”。緊挨著這“釣魚臺“的斜坡上,長著一些灌木叢。顧群走到那石墩子的邊沿坐了下來,一低頭就看見那垂楊的枝影在清澈的河水中動顫著。他試驗著扭回頭來往周圍看了一遍,除了對岸以外,背面的岸上什么也看不見。雖然有一條路,可是很少行人。這地方確實很幽僻。難道真是有人在這個地方商量破壞陰謀的?他從皮包里取出一個本子,很快在那上面書了一張地形草圖,便離開了這個幽靜的地方。
現(xiàn)在,顧群已經(jīng)坐在交際處的接待室里了。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堆檔案卷宗,但他的眼睛卻望著窗外的槐樹出神?;睒涞哪廴~在夕陽里輕輕地擺動著。多么美好的天氣!
顧群從機關里出來后,時間花費不少,跑了幾個地方,找了不少的人談話,也看了不少材料,可是仍是沒有十足可靠的依據(jù)來作判斷:那個陰險惡毒的敵人就是這三個受信的人呢,還是他們被人陷害了呢?據(jù)交際處的莫同志說,交際處所屬的人員中確有三個司機與三個受信人姓名類似。本處有一個司機叫做張德理,不叫張大力;第五招待所的有一個叫趙建成,不叫趙金城;一所有個全處唯一姓平的,叫平小海。這些人的姓名是音同字不同呢?還是根本就不是呢?這也是問題。顧群多少有點困惑了。
莫同志進來了,又拿來一大捆顧群要的檔案材料,足足有十多斤。接著是服務員送進一份飯菜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了吃晚飯的時間,顧群一點都不覺著餓,不過他還是對他們連聲稱謝。等他們一離開,他就動手翻材料。他打算從這些材料中試著找出寫信者的筆跡來,他一份一份地仔細地校對著,一個多鐘頭過去了,但是毫無結果。他把材料推在一邊,拿起一個饅頭來,又從暖瓶里倒了一杯熱開水,一面吃著,一面看著窗外的槐樹。
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他對這三個受信人的了解,無論從材料中看,或者從認識他們的群眾的口頭反映,得到的都是互相矛盾的兩種情況:有人確是看見張德理和趙建成,甚至還有平小海幾個人,在四月五日那天去了“釣魚臺”??墒怯钟腥俗C明:這四個人中張和趙兩個根本不認識。并且說張德理為人很老實,除喜歡養(yǎng)金魚之外沒有嗜好。趙建成呢,沉默寡言,不愛交朋友。從他們的材料里看來趙建成歷史復雜,給國民黨的機關開過車;但解放以后表現(xiàn)積極,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九萬公里安全行車的紀錄,技術好。張德理是兩代司機,歷史清楚;但在日本人的車行開過車,還認識張得貴——這是個失蹤的反革命分子,據(jù)說解放以后還見過面,為什么見面?不知道。另外一個是平小海,是個二十三歲的青年人,剛出師不久;雖然年紀不大,但他的經(jīng)歷表上卻填滿了流浪生活的記錄,他出生在杭州,父母早就沒了。他在上海擦過皮鞋,在天津撿過煤渣,在武漢當過“堂倌”,解放以后才學開汽車,去年才從北京來本市。
情況就是這些,顧群作了幾種正面可能性的設想。都被另外幾種反面的事實推翻了。在他腦子里有幾條錯綜交織著的線,逐漸把他引導向最初設想的那一點,他決心去尋找寫信人的線索。但是首先要和受信的人見見面。他立刻和局長打了個電話,這個要求被批準了。
受信的人
“張德理同志,這是市府交通科的顧同志,來了解五一節(jié)汽車情況的。”
顧群由于莫同志的介紹,下午六時,認識了張德理。張德理正在檢修他的車子,顧群馬上就幫他上煞盒、接電路,又幫他試了試油門,兩個人一面干著活,一面聊起天來。張德理被這個初交的人的熱心幫助打動了,他一點不拘束地和顧群交談著。顧群聽張德理的談話,同時仔細地觀察著他的面貌和動作。他發(fā)現(xiàn)這個人很結實,身材不高,手腳很靈快,在安裝車上的小螺絲的時候就像一個修表匠那么利落。他的面貌顯得老一點,但是很樸實,眼角上已經(jīng)顯出皺紋了,鼻子直直的,嘴唇厚一點,髭須刮得挺干凈。顧群想:這個人會是信上說的那陰謀破壞的頭一個么?車子檢修完了,張德理弄了一盆凈水和顧群洗過手,顧群遞給他一支煙,可是張德理不合吸煙。顧群點燃煙,幫著把車子倒進車棚,他們就坐在那車棚旁邊的假山上“閑聊”起來。
顧群有意地把話題從車子談到宴會,從宴會又轉(zhuǎn)到四月五日。一提起四月五日的宴會,張德理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道:
“你看,那天我還答應趙師傅一件事呢,這些日子一忙,倒給忘得光光的了?!闭f著,他的臉就紅了,還不住地責怪著自己記性壞。
顧群十分急于想知道這件事,而且奇怪:不是說他與姓趙的不認識么,為什么他答應給姓趙的辦一件事呢?可是他仍然很平靜地問張德理是什么事這樣著急,那個趙師傳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唉,你不如道,”張德理說道:“宴會那天,
我們幾個年紀大點的人在俱樂部里嫌小伙子們咋呼,屋子里又有點熱,就一起到‘釣魚臺上閑聊去了。……”這時,屋里的電燈亮了,張德理站起來說道:“到七點啦,咱該開會去了?;仡^再聊吧。”
顧群做了一個阻止他的手勢,說道:“不要緊,我好像聽說……”話還沒有完,服務員在院里好像接應地似的喊起來了;
“今天晚上的會改期了,時間另通知。”
顧群笑了笑說:“你看,我聽說的沒有錯吧?!?/p>
張德理也笑了笑;又坐了下來, 繼續(xù)說道:
“你問那個趙師傅呀,就是五所的那趙建成,他開車有經(jīng)驗啦,創(chuàng)造了九萬公里的安全行車。”
“早就聽說過,就是沒見過面?!?/p>
“多陣我給你一塊去,向他請教請教。我也是五號那天頭一回才見面認識的?!睆埖吕硗祟櫲阂谎?,說道。顧群點了點頭說:
“哦!一定陪你去?!鳖櫲旱囊蓡柦鉀Q一半了。
“人常說‘武藝不能俱全不是,趙師傅就這樣,他開車技術高,可修車不是專門。我呢,嘿嘿,當過兩天技工,人都說修車還不大離不是,實際也不怎的。不曉得趙師傅怎么也信真了,我們那天在‘釣魚臺上說起他的新紀錄來了,他說車子不曉得怎么搞的,好走不好站,總怕出事,一定叫我去給他整治整治。后來還約過兩回,他說,五一節(jié)快到了,正是緊張的當口,動手遲了就不行了。你看,答應了幾次的事給忘了,糟糕不糟糕?!睆埖吕碚f完以后,還氣憤憤地一股勁地埋怨自己,怕人家說他說話不算話。顧群這時卻被另一個思想占據(jù)著,他沒有注意張德理的情緒,但是,張德理談的事情的真實可靠程度,是不能懷疑的,他想,這樣看來,只要找到寫信的人,這個案子就可以結束了。不過,他還是按照計劃進行。張德理突然問他道:
“同志,你的名字是……?你看我這個人的記性,剛說了就忘了?!?/p>
“哦!我叫……”顧群腦子里忽然一閃:那信上寫的張大力不是現(xiàn)在這個名字。于是就有意地說道:“我有好幾個名字咧,起來起去,總起不出個像樣的。我小時叫顧大,上學叫顧全,解放了才改了現(xiàn)在這名叫顧群?!?/p>
果不出顧群所料,張德理說自己也一樣,幾個名字沒一個好聽的。乳名叫張大力,學徒時叫張德力,叫得久點,后來解放了,爸爸很高興,說現(xiàn)在像個人了,起個號吧,就起了現(xiàn)在這個張德理。”
“鬼子在的時候,‘同文汽車公司有個張德力,是不是就是你呀?”顧群像是無意中問了這么一句,可是張德力立刻就紅了臉,像受了侮辱似的小聲反問道:
“你怎么知道的?”
“開車的嘛,還有不聽說同行的好手的?”
“甭提啦,那陣真是倒霉透啦!”
“那車行還有個張得貴,技術也不錯的,對吧?”
“那家伙是個反革命!”張德理有點冒火的樣子?!皟擅媾桑〗夥藕笤诮稚吓龅揭换?,他說在市百貨公司工作,后來去一問,才知他撒謊。以后派出所還到我家調(diào)查了好幾回。真是知人知面不如心!”最后他又憤憤地補充一句道:“我要再碰上他呀!不要命也得把他逮上派出所?!?/p>
顧群和張德理談得很愉快,他送他出交際處大門,然后慢慢地思索著回到人事科的接待室。
當他回到接待室的時候,有一個年青小伙子站起來迎接他。顧群還沒有來得及想想他是誰,那個小伙子就先發(fā)言了:
“你是市府的管理員不是?”
顧群有點莫明其妙,為什么這小伙子這么個勁頭。沒有等顧群回答,那小伙子又說下去了:
“人事科的莫同志打電話叫我來的,他說市府的一個管理員要找我談談,我想,談啥?準是了解五一節(jié)的準備工作,就趕緊來了。來這里一個人影也沒有見,我就坐在這兒,已經(jīng)等你好半天啦?!鳖櫲郝犃耍琶髟氯耸驴频哪景阉囊馑嫁D(zhuǎn)告錯了。他原先是說自己去和平小海的管理員談談的。不過既然來了,也好。他把這小伙子打量了一下:他穿一身新做的藍制服,左胸口袋里插著鋼筆,口袋上沿別著一個“中蘇友好”紀念章。一張自來笑的臉孔,粗眉黑眼,有一股俊氣。顧群想,這準是一所的那個小平子,大概他是興沖沖地跑來的。不過為了鄭重起見,還是問他一句:
“你貴姓?”
那小伙子沒有料到顧群這么鄭重其事地端詳他和問他,所以倒有點不安起來,回答道:
“我姓平,叫平小海,是……”他忽然又轉(zhuǎn)過話頭來,學著顧群的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問道:“管理員貴姓?”
顧群忍住了笑,答道:“我不是管理員,原是個開車的,現(xiàn)在市府交通科。我姓顧,人叫我老顧?!?/p>
“哦!”平小海有點失望的樣子,不過他還是很熱情地說:“開車的也是上級機關來的呀,不要緊,咱們是同行。你是要了解車子檢修情況的嗎?”
“是呀。咱們坐下來聊聊吧。”
“好。”平小海一坐下就說開了:“我們那里,準備工作不大離啦,車都檢修完了,大家還訂了保證書,比如……”
時間是有限的,顧群怕他拉得太遠,趕忙插進來把話題轉(zhuǎn)到開車的技術上去,想從這里轉(zhuǎn)到正路上。誰知一提起開車的技術,平小海立刻眉飛色舞,話像河堤開了口子,別人休想插進半句去。
“咱們一所沒有高明的,五所的趙師傅那才真是有本事,九萬公里,哧,沒有出點小事故。不過,蘇聯(lián)的紀錄你知道,是十五萬公里。我呢,現(xiàn)在才四萬三千,正趕呢,向十五萬公里趕。不敢說沒問題,可真想趕上。噢,我說老顧同志!”他把聲音稍微放低了點,像一件秘密那樣湊到顧群跟前說,“我可是在找另外的竅門呢,就是省油的問題。”
緊接著他就說起蘇聯(lián)的先進經(jīng)驗來,提起好幾個蘇聯(lián)先進汽車司機的名字,就像是他的老朋友。顧群幾次想把話題引到四月五日的宴會上去,不但無效,結果反倒被這個笑臉的小伙子的動人的故事引入了神。平小海先是非常激昂地批評了一些有保守思想的人,他們說“什么省油,行車安全,主要是看機器的好壞”其實呢,據(jù)他平小海的意見,“這完全是看你鉆研不鉆研”。他不讓顧群張嘴就說了一個故事:蘇聯(lián)的一個同志,創(chuàng)造了省油的紀錄以后,有人就說,那是油壺子的關系。反對的人的說法是,工廠里每出一萬個油壺子就有一個是特別
省油的。他們要驗一下這個同志的油壺子。這個同志一點不含糊,也不嫌麻煩就把油壺子換了??墒侵慌芰艘惶臁?/p>
“你猜,怎么樣?”平小海瞪著眼問顧群,可又不等顧群回答就說了:“結果還是這個同志節(jié)省油?!苯又謫柕溃骸斑@是什么道理呢?”顧群只好點頭,他又答道:“完完全全靠鉆研羅?!?/p>
“對,鉆研,就是靠鉆研。”顧群好容易說上話了。他盡最大的努力把話轉(zhuǎn)開,并且也決心不讓平小海插嘴。說道:“要是大夥都鉆研,你看咱們?nèi)性撌《嗌儆?,不說一年,就比方說一次宴會吧,要出多少車子,你想,四月五日那天一百五十多輛車,一輛來回就算省二兩油也就是毛二十斤油呢?!?/p>
“嗬。誰說不是,”平小海又興奮起來,“那天我還和他們爭來著。從俱樂部爭到‘釣魚臺,結果……”
這下差不多了。顧群想。趕緊又問道:
“結果他們都反對你,是吧?”
“那些人夠嗆,特別是主辦宴會那個機關的有個家伙,他問我省了多少?你知道,我才開始研究呢。真他媽損人不利己?!毙∑讲恢趺催@樣冒火,竟不客氣地罵起人來。
“慢慢來嗎,事情開頭總是有困難的。”顧群好像是安慰他又像是鼓舞他地說。末了問道:“他們都是誰呀?”
“有處里的老張,五所的趙師傅,辦宴會的那個機關的有兩個,一個姓陳,那一個家伙誰知他姓個啥,一對耗子眉毛,三角眼,說話陰里陰氣的?!毙∑阶訉@個人的印象不知為什么特別惡劣。
顧群暗暗地不住點頭,同時又問了一些當天的別的事情,他想在這個小伙子身上證實一下剛才張德理談話的真實程度。但是平小海說的與張德理說的幾乎連詞句都一樣。顧群松了一口氣,想道:看來問題在那個“耗子眉毛”的人身上了。要是真的這樣,我倒愿意多聽幾遍你的省油的故事呢。
花布包
他送走了平小海以后,已經(jīng)十點過了。談話的聲音還在他底耳朵里響著,他心里想道:這兩個人無論你怎么說,至少我是不能把他們同反革命活動連系在一起來想的。但是寫信的人又為什么花很大的功夫來打聽他們的名字呢?而且連張德理的小名也打聽出來了。難道三個受信的人中有一個有問題,兩個是被利用朦騙了的?……他們幾個人確實在歷史上都有可疑點。未必就這封信是挾嫌陷害?唔,這倒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墒?,他們和別人有什么仇隙呢?因為是和那“耗子眉毛”爭論省油問題嗎?不可能。為什么呢?顧群想到這,情緒興奮起來了。無論如何,總要弄清楚。又是時間呵,為什么過得這樣快呢!
顧群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停留在院內(nèi)那棵槐樹下面了。他曾經(jīng)多次凝神注視過的這棵槐樹,好像問題的答案就在這樹上的白花上一樣。他縱身一跳,拉下一串槐花來,深深地嗅了一下,向著街上走去。現(xiàn)在,街上已比較清靜了,行人已很稀少了,偶而有一輛汽車在馬路上急駛而去。他的思想已不像幾小時以前那樣紛亂,而是好像把一團亂麻理出了根頭來似的,只要抓住這根總頭,整個麻團就會纏在他的手上了。他要使自己的腦子稍稍休息一下,以便開始更緊張的活動。于是邁著平穩(wěn)的步子,向人民廣場走去。他走到廣場的入口處,停下來點燃了一支煙,抬頭望望天空,星光在頂上閃耀著,一直延展開去,降落在廣場北面矗立著的“主席臺”上,和“主席臺”前面牌樓上的各種彩色的電燈光交溶在一起,把“主席臺”襯托得更加雄偉壯麗。顧群信步進了廣場。在廣場上,有一些父親們和母親們領著男女小孩,在那里東走走,西望望,還有一些從鄉(xiāng)下來的老大爺和老大娘們,在他們城里的年青的親戚們引導下,指指點點地觀看著這十分美麗而雄偉的檢閱人民力量的地方?!爸飨_”下面佇立著一個持槍的公安戰(zhàn)士,在他的旁邊有一個抱著大約兩歲幼兒的年青母親,指著毛主席的畫像教她的兒子喊:“毛主席!萬歲!”顧群望著,想著,心情激動起來。這是多么難以形容的動人而莊嚴的情景呵!北京的天安門前該又是多么壯麗安偉的情景呢,不難想像,“五一”那天,會有多么偉大的場面在那里出現(xiàn)呢!難道人民容許暗藏的敵人破壞我們偉大的節(jié)日么?不。無論在什么地方,顧群心里向“主席臺”上偉大領袖像起了誓:絕不容許!
在出了廣場的路上,顧群快樂地又深深嗅了一下槐花?!昂孟愫?!”他奇怪地喃喃地自言自語說。真奇怪,以前怎么沒有注意到,槐花竟是這么香。槐樹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是很多的,幼年時候?qū)λ呀?jīng)很熟悉了,可從不記得槐花有這么可愛的氣味。他現(xiàn)在感到周圍的一切都很美麗,很和諧,很親切。街燈在夜色里照亮了一切,道路兩邊機關門口扎著彩樓,五顏六色的小燈泡閃閃放光。街道像一個美妙的姑娘身上掛滿了發(fā)光的珍珠似的那么燦爛可愛。
“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容破壞,都不容許從我們手中失去……”顧群走進了已經(jīng)安睡的無人的街道上,默默地想著。
……顧群回到自己的亦公室,擰開電燈,剛剛坐在沙發(fā)上。他的助手好像是隨在他身后似的,跟著也推門進來了。顧群望他一眼,注意地聽著他的報告。助手按著次序?qū)㈩櫲航淮^的一些工作簡要報告了之后,說到一個新情況,使顧群的眉頭微微發(fā)起皺來。
“……有人看見,下午九點多鐘的時候——我想就是你和張德理談過話以后——趙建成從張德理家里出來,拿了一個花布包,看樣子包著的是圓東西,約六七寸直徑,提在手里很小心的樣子。以后,不知他到哪里去了。過了二十來分鐘,又看見他走進自己的家,花布包已經(jīng)空了,手里拿著那塊花布,好像用水濕過的?!?/p>
顧群一動不動地沉思起來,眉頭皺得緊了,半晌沒有說話。忽然抬起了頭問道:
“局長有新的指示么?”
“局長說敵人并沒有放松他的活動,要你很快把這個情況弄清楚?!?/p>
“旁的呢?”
“讓你按原計劃進行,他已作了必要的措置。”
局長的這個指示,使顧群剛才那種有點波動的情緒又鎮(zhèn)定了下來。他對他的助手說道:
“好。那咱們動手辦吧。”(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