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一

剛過農(nóng)歷年，有一件驚人的奇聞，在圍場縣舊撥一帶村子里傳開了——一個年紀不過二十二歲的女孩子，要帶頭搞高額豐產(chǎn)千斤隊，提的口號是：大面積畝產(chǎn)六百整，重點創(chuàng)造一千斤。不知有多少人，都被她這個想法嚇住了。

難怪呀！這兒是內(nèi)蒙古的鄰居，河北省的盡北邊沿，到處是高山童嶺的塞罕壩下，每一年里，無霜期只有九十九天；亙古以來，一畝地的產(chǎn)量都在百兒八十斤上下打轉(zhuǎn)轉(zhuǎn)，高級合作化之后，有的社產(chǎn)量達到三百斤，人們就拍案叫奇，說這是開天辟地的新鮮事兒；現(xiàn)在，忽地有人提出要搞一千斤，一千斤就是原來底子翻十番哪！有誰敢想過、又有誰敢說過？它把人們那平靜的心都給攪亂了，街頭、巷尾、地頭里、趕集道上，反正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在談?wù)撨@件事兒，有的吃驚，有的叫好；有的人，扭鼻子咧嘴，把它當笑話講起來。

“喲，喲！三百斤高產(chǎn)早就頂天了，還想搞六百斤，一千斤，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憑她，才幾天不穿開襠褲的黃毛丫頭，嘿，嘿，真是笑話?！?/p>

這個被大伙議論的女孩子名叫張連芳，是一個回鄉(xiāng)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高小畢業(yè)生。提起張連芳來，除了眼下辦出這件“沒有根底的事兒”之外，在這一帶村里，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沒有人不喜歡她。從打剛剛能獨立行走那會兒起，她就跟著家里人泥里水里、陡山上、烈日下滾，勞動鍛煉出她一付好身子骨，腿壯胳膊粗，個兒高高有力氣；圓團團的臉蛋，黑里透紅，明亮亮的眼睛，總是閃著天真的光彩；她的性兒開朗，好說好笑，站在那兒，活像一株盛開的向日葵那么生氣勃勃。她生在苦根上，舊社會家里貧困，直到十四歲那年她的家鄉(xiāng)解放了，她才穿上第一條褲子。也正是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從她懂事物那天起，她就跟勞動人民、跟黨的心緊緊地連在一起了。黨指向那兒，她就奔向那兒，從來不打折扣。那年她高小畢業(yè)后，本來工作已經(jīng)找好了，打好包裹正要走，聽說村里辦社缺個識字的人當會計，她就自動留在農(nóng)村。她先當會計，后當農(nóng)業(yè)社副主任，又當了團總支書記。前幾天，她參加了承德地委召開的四級干部會。在會上，她聽了傳達“十年計劃、五年完成，苦戰(zhàn)三年，改變山區(qū)面貌”的報告；聽了開展生產(chǎn)大躍進的號召，她被這些宏偉的、光輝的遠景吸引住了，她下決心，要在這場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戰(zhàn)斗中，貢獻出自己的力量。每逢小組討論會，她更是細心地聽著每個同志的發(fā)言。當本縣駱駝嶺一個叫宗長貴的黨委書記，報告施六千斤肥科，使小麥高產(chǎn)三百斤的經(jīng)驗的時候，她的心里，立刻就豁亮起來了。散會后，她躺在床上，反復(fù)計算，認定家鄉(xiāng)的土地，完全可以逐步達到高產(chǎn)一千斤的指標，于是，第二天發(fā)言時，她大膽地提出這個計劃，在那里，她受到黨和同志們的熱烈贊揚和鼓勵。

黨的指示給了她膽量，同志們的經(jīng)驗，給了她信心，她滿懷著熱情，冒著狂風(fēng)大雪回到家鄉(xiāng)，本想立刻就把豐產(chǎn)運動掀起來，卻沒想到，迎著她的，是幾瓢冷水。

好些群眾不相信她的計劃，那些冷言冷語，她并沒有往心里放；使她感到沉重的是社主任劉信也反對。

劉信是心地好，工作認真負責的好干部。他活了四十五歲，都是在塞罕壩下的土地里滾過來的，熟悉這邊的土地，像熟悉他自己一樣。從打辦初級社起，他一直都是小心謹慎，兢兢業(yè)業(yè)，唯恐搞出漏子對不起黨，也對不起社員。那一天，當這個女孩子對他提出要搞千斤隊的計劃時，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就很不高興。

“連芳呵，我們這兒是塞外，可不是關(guān)里；你在地委那么重要的會上端出這樣沒譜的事情，可不應(yīng)該呀！”

“二叔，我仔細地計算過了，只要我們搞，一定能行，人家駱駝嶺不比咱們這邊條件好，他能搞三百，咱就能搞六百，一步一步地搞它一千……”

劉主任不耐煩了，截住她的話：“算了，算了，你這簡直是胡吹！”

張連芳對他這樣的態(tài)度也很不滿意，但是，她不肯對這位她平時尊敬的領(lǐng)導(dǎo)發(fā)脾氣，況且發(fā)脾氣，也不能解決問題。于是，她語氣平和地說：“就算這是個想法吧，可只有敢往高處想了，才有登到高處的可能呀，要是過去沒有人敢吹人能上天，就沒有今天的飛機；沒有人吹要到月亮上去，恐怕也不會有人造地球衛(wèi)星！”。

這幾句話是那么有分量，劉主任再也無言答對，就把脖子一梗說：“你要搞就搞，反正我不能讓你拿社里的東西糟蹋?！?/p>

張連芳趕緊說：“主任，我們可以自力更生，只要……”

沒等她說完，劉主任就一甩袖子走開了。

張連芳碰了釘子，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誰知她爹她娘也是一股勁地勸她不要搞這件事情。果真隨著他們的心意放棄千斤隊的打算，那些反對他的人就會說她是好干部，父母也會說她是好閨女——張連芳呵，你能當這樣的好人嗎？不，姑娘的決心一點兒也沒有動搖。

“爸爸，您放心吧，黨的話是沒有錯的，我一定要搞下去！”

“孩子，這樣死心眼可有什么好處？你好好工作，不惜力，上邊給你工作，你去完成，就夠了，何必沒事找事呢？”

這句話說的張連芳很痛苦。唉，自己的親爹也不了解自己的心。難道說，一個毛澤東時代的青年，一個共青團員，就只有在別人劃好的圈子里轉(zhuǎn)游，滿足能完成上級給的任務(wù)就夠了嗎？他不應(yīng)當自覺地擔起開辟新道路，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擔子嗎？

正在張連芳碰了釘子，感到痛苦的時候，黨向她伸出熱情之手——黨委書記董瑞同志來到她家。

“你的打算很好。建設(shè)社會主義，每個人都應(yīng)當發(fā)揮自己最大限度的力量。只有敢想、敢干，才能創(chuàng)造出奇跡來！”董書記坐在她的身邊，循循善誘地說：“越干好事情，遇到的困難也越多。困難對軟弱的人是阻礙，對堅強的人卻是力量！”

這是多么好的話呀，一字一句，都是那么有分量地投進張連芳的心里，她思量著，品味著，她的周身，立刻升起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二

在黨和群眾的支持下，塞罕壩下的第一個青年千斤隊誕生了。

這個隊設(shè)在舊撥村，離張連芳的家有三里多路，為了工作方便，她決定搬到隊部去住。這一天，她背著行李來到舊撥村。她一面走著，心里很高興，也很緊張。當她受到黨的啟發(fā)，懷上這個宏偉的理想，回到村里熱心地焦急地要搞起這個組織時，她一心無二地向前闖，仿佛想要取到的都在眼前；而現(xiàn)在，這場戰(zhàn)斗就要開始了，她才第一次感到肩上的擔子沉重。

她走進隊部里。

隊部是一座三面石墻圍著幾間舊土房的宅子。宅子里只有飼養(yǎng)員正在收拾草料。屋內(nèi)有一張破桌子，幾只東倒西晃的板凳，剩下的就是桌上的一把缺少珠兒的算盤，幾本記帳??；院內(nèi)兩間牲口棚，幾只老牛、老驢正在慢悠悠地嚼著草料；院子一角，推著兩張木犁和一輛要散的木車……此外，還有三百多畝在這個社里講是最薄的土地——這便是他們要創(chuàng)造奇跡，要奪取大面積六百斤，重點一千斤產(chǎn)量的全部財產(chǎn)。

張連芳站在院子里楞了半晌，心里不知不覺掠過一種空蕩的感覺。

這時，一開始就支持千斤豐產(chǎn)隊的老飼養(yǎng)員湊過來，不滿地說：“隊長，你說這樣辦公平嗎？哪個生產(chǎn)隊都有大騾子大馬大車輛，他們卻把老牛破車給我們；人們搞豐產(chǎn)都挑好地，給我們是人家挑剩下的壞地——我們就靠這些創(chuàng)造一千斤嗎？隊長？”

張連芳被飼養(yǎng)員問得一時答不上話來。她把鋪蓋一丟，說：“我去找主任要！”

在黨內(nèi)和干部會上，劉信受到了批評，但他心里并沒服氣，允許成立這樣一個隊，胡亂地揀一些破車亂套老牲口給他們，不過是應(yīng)應(yīng)景罷了，他對這個千斤隊原來就沒有抱絲毫希望。因之，當張速芳找到他身邊剛一提出要求，他就把臉蛋子繃起來了。

“看，怎么樣？我早知道你們是給人添塊??！如今干正事還沒錢，哪有閑東西用不著的——對呀，你有言在先，不是說自力更生嗎？”

張連芳站在他面前，氣的滿臉通紅，好久說不上話來。于是，她扭身就往回走。

半路上，張連芳碰到飼養(yǎng)員背草回來。

“沒有要來東西吧？”他停下來問道：“劉主任連半個眼珠都看不上我們哪，隊長，我問問你，我們要真的搞出千斤豐產(chǎn)，是為我們自己？還是為誰？”不等回答，他就氣撲撲地走了。

這本來是飼養(yǎng)員的一句氣話，可心事重重的張連芳，忽然被他問的心里豁亮起來了。可不是嗎，張連芳一心一意倡導(dǎo)千斤隊，是因為她認識到這不僅可以為集體增產(chǎn)糧食，更重要的，是打破塞罕壩下不能高產(chǎn)的定局論，打開攀登高峰的躍進大門。從她懷上心事那時起，她就清清楚楚，這是一件艱難的工作，要吃苦，要付出最大限度的汗水和心血，要做種種頑強的斗爭；同時，她也滿懷信心地認識到，一切困難都

可以克服，最后一定能夠取得勝利——既然這樣，為什么自己的情緒還這樣不穩(wěn)定呢？別人說一些風(fēng)涼話，別人不給自己有利條件就能左右自己的情緒嗎？取得最后的勝利，就是靠這一些嗎？她感到慚愧，也感到有一股更大的力量在她身上升起來。于是，她一面走，一面盤算起來。

到了隊部，幾十個隊員差不多都在那里等著她。

她走到人們中間，對大伙兒說：“同志們，我們千斤隊成立了，戰(zhàn)斗就要開始了。我們要實現(xiàn)千斤計劃，首先要靠水和肥這兩樣。可是我們，論水，沒有一滴，論肥沒有一粒……”

沒等她講完，人群里就沸騰起來了。

高個子荊相春拍拍胸說：“我們是豐產(chǎn)先鋒隊，不是草包，為實現(xiàn)這個任務(wù)，我潑出這一百多斤了！”

郎福德說：“干吧，你說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保證七晝夜不下火線！”………

同志們的情緒，像火似地，在張連芳身邊燃燒起來了。她的心里忍不住激動起來。有這樣一群敢想敢干、為集體為實現(xiàn)理想不惜犧牲一切的群眾，還有什么事情不能成功呢？她說：“對，大家說的好，我們立刻就干起來，沒水我們開渠，沒肥，我們突擊來搞，每畝地施它一萬五千斤——缺什么都不怕，我們有四十多雙手，用我們的手，跟大自然要來一切！”

他們著手計劃開渠的工作。沒有工具，張連芳就把自己積攢的三十元錢拿出來，買了鎬頭和鐵銑。黨委書記董瑞來檢查他們的計劃，也拿出三十元錢支援他們。

開渠的工程開始了。

他們沒有水平儀、測量器，就靠自己的眼睛來測量、劃線；他們沒有先進的工具，就靠自己的雙手來工作。在北方，在萬里長城外面的塞罕壩下，雪還蓋著山，冰還封著地，小刀子似的白毛旋風(fēng)，卷著遍野的荒草，一陣一陣地朝他們卷來，削臉刺骨。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人們正坐在熱炕頭上，摟著熱火爐倭冬的時候，可是他們打破常規(guī)來到荒郊野外，吹起進軍的號角，向大地宣戰(zhàn)了。四十二個戰(zhàn)斗健兒，掄起四十二把锨鎬，刨開了二月的凍土。他們靠著渾身的干勁，靠著雙手，苦戰(zhàn)了十天，一條五里長的渠道修好了，從此，全隊三百四十多畝早地，全部變成了水澆地；千萬年白白流蕩的陰河，開始為人類造福了。

水解決了，青年千斤隊第一仗打勝，第一關(guān)闖過，人們的勁頭更高了。可是，更大的困難又擺在面前——照計劃，全隊還缺少五百多萬斤糞料，而當時，離播種春小麥只有二十幾天了。從水渠工地回來，年輕人顧不上喘一口氣，就又展開了突擊積肥運動。但就在這天下午，忽然，天陰風(fēng)緊，下起了鵝毛大雪。

張連芳好焦心哪，真是老天作對！若是等雪停止，再等它化盡，就是播種的時候了，積肥這一關(guān)要闖不過去，豐產(chǎn)計劃就難實現(xiàn)。不能在風(fēng)雪面前示弱，她對同志們說：“風(fēng)雪再大，也大不過我們的干勁，困難再頑固，也硬不過我們的決心，只要我們不松勁兒，一切困難都要在我們面前低頭——同志們干吧！”

他們把全體隊員分成兩班，不論白天黑夜連軸干。刨廁所、起豬圈、燒火肥、扒老土墻……，只要可以做肥料的東西，他們就把它利用起來?？墒枪ぷ饕婚_始，立刻又遇到一個難題——工具不夠用。四十多個干活的人，只有一輛破木車和兩個筐子。那么多肥，靠這點工具怎么能運出去呢？張連芳開動腦筋想辦法，那一天她在報紙上翻到一篇介紹工具改革實行車子化的新聞，像在她的心里點了一盞燈。當天晚上收了工。同志們都回家休息了，她躺在炕上，翻來復(fù)去地想起來。在塞罕壩下，小推車是少見的，過去偶爾見過，她也沒有留神注意，車子，在她心目中，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就是這個影子，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她，像火光一樣照著她，她覺得，只要有了車子，工具解決了，就會使積肥工作按期完成。她想著想著，披衣起床，點了燈，拿出紙，就設(shè)計起來了。她想一點，畫一點、接著又涂掉了，涂了再畫……雪粒抽打著窗戶紙，寒風(fēng)從破洞吹進來，襲擊著她。手凍麻了，拿不住筆，她就搓一搓。腳凍疼了，她就站起來，在屋里跑一個圈子。白天干了一天活，渾身像散了一樣，又累又困，她只好用冷水洗洗臉，提提神。她忍受著，堅持著，繼續(xù)想，繼續(xù)畫，當?shù)谝黄杳鞯墓饬?，抹上窗欞時，她終于畫出了一個小推車的輪廓。她滿足地吐了口氣，趴在桌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她要伙伴們從各家里找一些木板子來，又請來一位老木匠。她把圖攤在老木匠面前，用嘴說，用手比劃，把自己的意思傳達給老木匠。老木匠領(lǐng)悟了，照她說的樣兒，又作了一些修改，慢慢地，一輛小推車打成了。張連芳好高興呵，伙伴更是高興。但是，她們等不得讓老木匠一點一點來做，張連芳跟九個伙伴就下手干起木匠活。家俱不夠，她們就用砍柴的斧子、剁菜的刀子。就這樣，三個夜晚，他們搞出二十一輛小推車，平均每兩個人有一輛。

小推車，吱扭吱扭地響起來了，跟年輕人的歡笑聲溶在一起，像一支動人心弦的音樂，響在塞罕壩下……

張連芳和她的伙伴們，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全部赤誠、全部的智慧，戰(zhàn)勝了困難，戰(zhàn)勝了風(fēng)雪和寒冷，經(jīng)過半個月的日夜苦戰(zhàn)，終于超額完成了積肥任務(wù)。

渠道里流著清水、土地上推著糞肥，就等播種了！

三

“苦干、實干，還要跟上科學(xué)的技術(shù)措施”，這是千斤隊為爭取在塞罕壩下插上高產(chǎn)紅旗的總的方針。

播種開始了，他們選定長坡道梁子下邊那塊八十畝地作為小麥豐產(chǎn)田，接著就采取一系列的打破常規(guī)的措施。

塞罕壩下的農(nóng)民種地，是從來不春耕的，但他們把全部土地都進行深翻。

有人喊起來了：“哎呀，真胡鬧哇，把陰土都翻上來了，將來一顆苗子也出不來?！?/p>

張連芳領(lǐng)著伙伴們反復(fù)研究了技術(shù)手冊上介紹的深翻經(jīng)驗，堅定了信心，依舊搞下去。

塞罕壩下歷來農(nóng)活行動遲，旁的隊還在運糞，他們就開始播種了。

有人又喊起來了：“他們瘋了，種這么早，芽子都得凍爛！”

張速芳跑到縣里向技術(shù)員請教，回來她又轉(zhuǎn)告伙伴們，大家心里有了底，照樣搞下去。

塞罕壩下古來種麥子，每畝最多使十斤種，他們大膽密植，每畝播下二十多斤。這一次，當然又有人端出老一套經(jīng)驗給他們潑冷水，他們用堅定不移的信心搞下去。

種子播下了，同時也播下了希望和憂慮。年輕的張連芳，那顆心被提吊起來。隨著小麥發(fā)芽、出土、放葉、拔挺……越提越高，乃至于透不過氣來。多少個風(fēng)沙的早晨，多少個落雨的黃昏，又有多少個烈日炎炎的中午，她呆呆地站在麥地邊，常常忘掉疲勞，忘掉回家休息和用飯。嬰兒是娘身上的肉，這片麥苗兒是姑娘的一顆心，她把她所有的愛，都傾給它們了。

在我們的生活里邊，常常會有這樣的事情：你越盼什么，他越不來；你越怕什么，它偏偏要找到你的門上。就在茁壯的麥苗兒長到?jīng)]膝蓋高的時候，一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天中午，到豐寧縣參觀去的張速芳趕回千斤隊部，把鋪蓋往炕上一丟，喝了幾口水，就往麥田里跑。當她來到地頭上，一下子就給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本來是滿地綠油油的麥茁，現(xiàn)在成了一片枯黃，就像得了癆病的人一樣。

張連芳忍著心跳，用手揉著眼睛，又蹲下仔細看一遍，但這些，無論如何不能從她的眼前逝去。她驚慌地跑回隊部找伙伴們。大家跑來一看，一個個都像被一場冰雹砸過的茄子秧，垂頭喪氣地不吭聲了。

這消息很快傳進村里，引起了一陣騷動。

思想保守的人這回可抓住了把柄，洋洋得意，以勝利者自居起來。一個叫荊維清的老頭兒，用煙袋指著張連芳說：“我早就說你們不行，畝產(chǎn)六百、一千，這不是做夢嗎？怎么樣，垮臺的底子露出來了吧？你們要能產(chǎn)出一千斤來，到秋后，我一步給你們磕八個響頭！”

從打青年千斤隊成立起來，社主任劉信就沒有來隊上看過一趟，更沒有過問過他們?，F(xiàn)在，他也跑到隊部來了，他本想，狠狠地把張連芳批評一通?？墒且灰娺@個年輕人急得快要哭了，心里又有些不忍了，最后，用半教訓(xùn)半責怪的口吻說道：“芳呵，早聽我的話，不會有這一手吧？算了吧，發(fā)愁管什么，往后，不要再干這道傻事就是了——快收拾收拾，各回各隊吧！”

張連芳被痛苦折磨得心都碎了，此時，她真恨不得大哭一場才痛快，可是她咬著牙忍住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這個千斤隊的倡導(dǎo)者，自己是隊長，四十多顆心都連著自己，八十多只眼睛都望著自己，自己有半點灰心的表示，都會影響到大家的信心。這個隊成立起來是不容易的，搞到這個地步更艱難，可是要讓它散班子，那可太容易了。不行，張連芳絕對不能讓這株幼苗枯萎，她要使它開花、結(jié)果；因為她明白，這個千斤隊垮臺了，不單是自己的失敗，而是塞罕壩下這廣大地區(qū)人們的失敗，是黨的損失。她要潑出這條性命，也要把這付擔子挑到目的地的。

張連芳抬起頭了，挺起胸來了，她沖著劉信，堅決地回答說：“不，不能！原來麥苗長的那么好，突然黃了，這里邊一定有毛病，把毛病找到，就可以治好。眼下離收割還有兩個多月，完全可以實現(xiàn)豐收計劃——這個千斤隊的勝利是肯定的了！”

她的背后，多少個人，都被這種有力的言語，堅強的信心感動了，一個個揚起臉來，泛起笑容。

在這個緊急關(guān)頭，黨又向張連芳伸出熱情之手——黨委書記董瑞來了。

“連芳呵，這幾個月來，你表現(xiàn)了一個共青團員應(yīng)有的勇敢精神和對黨的事業(yè)的忠心，可是你丟了一半工作——立大志、創(chuàng)奇跡，光靠個人奮斗是不行的，要爭取群眾支持呀！”

張連芳的心里又豁亮起來了，她開始奔走在群眾之中，虛心的向老農(nóng)請教。

幾個月來，年輕人的大無畏的精神，確實感動了許多人，有許多人在時刻地關(guān)懷著他們的成長。老農(nóng)民陶風(fēng)山就是代表。

這位善良、熱情而又有豐富生產(chǎn)經(jīng)驗的老人，在青年千斤隊遇到困難的當天下午，就奔到麥田地里作

了仔細的調(diào)查研究，晚上他來找張連芳。

“連芳，不要發(fā)愁了，麥子有救的。”

姑娘樂了。

老人說：“不是苗壞，是缺肥，快上追肥吧！”

縣供銷社得到青年千斤隊缺肥的信，連夜趕大車，送來一千五百斤硝酸銨，縣農(nóng)業(yè)科長親自跟來幫忙。加上隊員們設(shè)法搞到一批大糞，問題就解決了。

追了肥，轉(zhuǎn)眼幾天，小麥就變了樣，從枯黃變得油綠。不久，就吐出了大穗子。麥穗子好肥呀！

可是，姑娘瘦了，而且病倒在炕上。

就在張連芳臥病在炕的第三天中午，鬧了暴天，又下起驟雨來了。雨點兒象拳頭一樣落在姑娘的心頭上，她想起隊里的豐產(chǎn)小麥地。她顧不得病體了，也不知從那來的力氣，騰地坐起來，穿上鞋子，抓了一塊破油布披上，就沖進猛烈的雨幕中……

青年千斤隊的豐產(chǎn)小麥田在長坡道梁子下邊。那個山坡上的山水是最大最急的，雖然，地和山坡中間有一道石壩擋著，但倘若石壩抵抗不住，滿山的洪水就會一股腦地沖到麥地里。這一來，一切都完了。

想到此處，張連芳心都要爆開了，她只恨自己走得太慢，恨不得插上兩只翅膀立刻飛到地里。暴雨淋頭，冷風(fēng)嗆得她喘不過氣來。泥濘的路，邁一步都艱難，幾次摔倒了，她爬起來還是往前沖，這時，一條涌滿山洪的小河溝卻擋住了她的去路。她來不及猶豫，一步就跑下去了。水深浪大，她用盡平生之力也闖不過去。就在她喘息片刻，想再一次沖過去的時候，一只大手抓住了她。

“連芳，你不要命了！”

姚扭頭一看是董瑞，忙說：“我要過河看麥地！”

“麥地已經(jīng)有人去了，你快回家?！?/p>

“不，有人去我也要去！”

“今天我命令你不要去。”

張連芳第一次急得哭了：“一滴血一滴汗搞到這份上，眼看要讓水沖走了，你們都不讓我去看……”，

董書記心軟了，嘆口氣說：“就算去，也該找個淺地方過呀，這樣硬闖不是找死嗎？快跟我來，我也去”

不出所料，兇猛的山洪，沖開了石壩，正往麥田里灌，隊員們也正在拼命搶堵。

張速芳不顧一切向前跑，一個浪頭把她沖倒，她用力站起來，拼命地掙扎到?jīng)Q口的地方，大聲喊叫：“堵哇，堵哇，潑出命去也要保住麥地！”

這時，青年荊相春撲通一聲跳進水里，張連芳也趕了過去，兩個并肩站在一起，擋在口子上。身旁的人們都給他們感動了一個個奮不顧身地往水里跳，頓時間搭成了一道人壩……

山洪被戰(zhàn)勝了，麥田保住了。張速芳心里一陣高興，一句話沒說出來，就昏倒在山坡上……

四

大自然不會虧待勤勞、勇敢的人，豐產(chǎn)麥田給了青年千斤隊最高的報酬——小麥豐收了！姑娘的愿望實現(xiàn)了！

八月，收獲的季節(jié)。張連芳帶著他們的隊員，開了第一鐮。她站在麥田里，望著那金光閃閃的麥浪，奔流在塞罕壩下那無邊的田野里，心頭充滿了歡樂和幸帽……

八十畝地，有七十五畝半產(chǎn)量達到六百零九斤，有四畝半地達到一千二百三十四斤。

豐收的喜訊，震動了山村，壓場的那天，把全社所有的人都吸引來了，來看這個亙古未有的奇跡，那小山一般的麥垛，和滿地金黃色的麥粒，逗得人人贊嘆，個個心服。那個許下秋后一步磕八個響頭的荊維清老漢，這時不住地說：“我算服氣了，你們都是活神仙哪！”

那天晚上，皓月當空。劉主任出來了，他打來一壺白干燒酒，還搞來一桌豐富的菜。把青年千斤隊的干部，把黨委書記董瑞，還有前來參觀的縣長，都請來。他滿滿斟上第一杯酒，感慨萬分地說：“我今天辦這桌酒菜，是給青年千斤隊開個慶祝會，慶祝我們?nèi)眽蜗赂哳~豐產(chǎn)的第一次勝仗，也慶祝我的思想解放?！闭f著，他把那杯酒端起來，恭恭敬敬地舉到張連芳的面前，說：“連芳呵，你可不要怪罪我，我讓老規(guī)矩，舊思想毒的太深了。你開辟新道路，打頭陣先鋒，我沒支持你，還當了你的絆腳石。我今天向黨，也是向你們青年千廳隊保證，我從今天起，一定把舊東西連根拔掉，跟你們一塊兒躍進！”

連芳感動的幾乎掉下淚來。她沒有客氣，伸手接過飄著香氣的酒杯，但她沒有喝，雙手捧著，兩眼盯著它，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就在這一瞬之間，有多少事情，有多少話語都掠過她的心頭；然而，她最后想到的卻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