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應深
在偉大的“五四”文學革命帶來的新詩運動中,人們熟知的詩人,除了郭沫若、胡適、聞一多、徐志摩、朱自清、謝冰心……大概很少聽到的,還有一位戴望舒。
戴望舒,學名朝
望舒于一九二二年開始寫新詩,第一個問世作品《雨巷》發(fā)表在《小說月報》上(一九二七年),即受到葉圣陶的獎掖,說他“替新詩的音節(jié)開了一個新紀元”。望舒早期的詩,受法國魏爾倫等象征派詩人和我國古典詩詞很深的影響,帶著很濃的頹廢色彩。在他的第一個詩集《我的記憶》中,象“人間伴我唯孤寂”、“朝朝只有嗚咽”之類的句子觸目皆是,常常是在個人的情感中轉圈子,流露著低沉、感傷的情調,對時代洪流是回避的。不用說,這正是當時詩人的思想局限。
幸而到了《望舒草》,他的詩創(chuàng)作有了一個新的起點。正當徐志摩、聞一多的“新月派”詩風風靡一時之后,“現代派”出來了(望舒及同人的詩多發(fā)表在施蟄存主編的《現代》雜志上,故名);望舒作為“現代派”的代表詩人,他的詩很快地就“風行全國,到處有人模仿”(劉心皇語)。以《望舒草》來說,里面的語言是明快的、樸實而又新鮮的。象
“我以前認它為好友是錯了,
因為它帶了煩憂來給我……”(《秋》)
“遼遠的國土的懷念者——我,我是寂寞的生物?!?《我的素描》)
這樣的句子,已不再是“只愿春天里活幾朝”那樣的惋嘆,而是比較切近現實了。而且,他已寫到身外的人物,象《村姑》;想到大家人的生涯,象《祭日》。在格調上,詩人已大膽地反叛了他所謂的“音樂的成份”(《詩論零札》),掙脫舊詩詞的形式束縛,開始大量采用現代口語了,這使他的詩立即散發(fā)一種清新、真切的氣息來,難怪在當時起了相當的影響。盡管《望舒草》所表現的思想內容與當時的社會現實尚有一溝之隔,但它流暢的語言、妥貼而新穎的比喻,已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格,在當時的詩壇上,也算得上獨樹一幟。
可惜正當詩人剛剛面向社會現實的時候,又回頭陷進了另一種虛無主義中。由于詩人沒直接投身于社會斗爭、時代洪流之中,不可避免的,就勢必鉆進一條個人主義的死胡同里去。這時期的詩,只能充斥著困惑和
直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望舒作為一個誠實的詩人,在民族存亡的危急之秋覺醒過來。一九三九年元旦(其時在香港主編《星座》副刊),詩人重新寫作。這時候的詩令人可喜的和以前大大不同了。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希望。
祝福!我們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堅強的生命將從而滋長。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力量。
祝福!我們的人民,
堅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難會帶來自由解放?!?/p>
——《元日祝?!?/p>
在詩人筆下,出現“人民”、“自由”、“解放”等詞句了,這是一個多大的飛躍!一九四一年,詩人在敵占區(qū)被捕入獄、受盡嚴刑折磨,終于又寫出了《獄中題壁》、《我用殘損的手掌》等戰(zhàn)斗的詩篇。前者用無比的仇恨控訴了敵人的暴行,后者則表達了對解放區(qū)的無限希望和深切的向往(指的是延安,艾青語):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象戀人的柔發(fā),嬰孩手中乳。
…………”
在嚴酷的斗爭中,詩人終于認識了現實,認識了真理。也就在這個思想高度上,詩人不再斤斤于個人的得失或詠嘆了,而是把心撲在祖國和人民身上。他在敵人的土牢中熬煎著痛苦,但他是堅強的樂觀的,他相信解放的日子一定會來到,對祖國的未來充滿著美好的憧憬。在他留世最后的作品《偶成》中,他這樣歌詠: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
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
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只是象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象花一樣重開。”
從這里,我們已可看到,詩人的精神境界已升華到一個什么程度了。
這個時期的詩作,無論是思想上藝術上,都是最成熟的作品。詩人幾經反復,終于“擯棄了語言和觀念的游戲,把自己的真切而又悲痛的感受,用精練而又純樸的表現手法刻畫出來”(艾青語),跳動著強烈的時代脈搏了!祖國解放了,正當他想重新寫作,可惜由于在敵牢中受了傷,終于過早地離開了我們,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多大的損失!
望舒是一個具有豐富才能的詩人、學者。他從純屬個人的哀嘆開始,幾經社會斗爭的陶冶,終于發(fā)出戰(zhàn)斗的呼號,走的是一條舊知識分子必由的曲折坎坷的革命道路。“構成望舒詩的藝術的,是中國古典文學和歐洲文學的影響”(艾青),以及他獨特的語言風格。他的詩“具有很高的語言魅力”和“新穎而適切的比喻”(艾青)。他的語言是樸實而又華麗的,常常采用口語入詩,呈現出天然的語言美。他沒有玄虛的夸飾、驚人的呼喊,而是樸樸實實的如在傾吐知心話,因而他的詩是親切感人的。王瑤說他具有相當驚人的駕御語言的技巧(《中國新文學史稿》),大概指的就是這些。望舒作為新詩運動最初的探索者、啟迪者之一員,無疑是有他的成績的。當然,他前期的詩也免不了存在糟粕。曾經有人全盤否定了他(見蔡詩圣《略談戴望舒前期的詩——評艾青的<望舒的詩>》;一九五八年八月號《詩刊》),這是不公正的。今天,我們應當用科學的眼光,用辯證法而不是用武斷,重新給予他較正確的評價。
望舒一生除了詩創(chuàng)作,還致力于中國小說戲曲研究。他的許多考證論文先后發(fā)表在他主編的《星島日報》副刊《俗文學》上,已由吳曉鈴編輯出版了一個集子《小說戲曲論集》(一九五八年,作家出版社)。其中《讀<李娃傳>》、《袁刊水滸傳之真?zhèn)巍范?,在學術考究上都有相當卓絕的貢獻。在他的近數十萬言的遺稿中,可發(fā)現一部未完成的中國小說史藍圖(吳曉鈴:《<小說戲曲論集>后記》),可見詩人治學之深和博采之眾。
望舒年輕時還致力于外國文學翻譯。曾譯過《吉訶德爺》、羅馬詩人沃維提烏思的《愛經》、十月革命時期作品《一周間》。后來又翻譯過《普希金革命詩鈔》、西班牙詩人《洛爾伽詩鈔》及法蘭西、西班牙、意大利小說多種。
望舒留世作品有《我的記憶》(華東書局,一九二九年四月初版)、《望舒草》(一九三三年八月)、《望舒詩稿》(出處脫)、《災難的歲月》(一九四八年二月初版)、《戴望舒詩選》(一九五七年四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共計詩八十八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