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祖孚
《琉璃廠小志》讀后
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區(qū),法國巴黎有賽因河畔,英國倫敦有弗業(yè)街,日本則有“書?!敝稚裉镱?。在我們國家,那就是北京著名的文化街琉璃廠了。這條街,這么古老,經(jīng)歷了五六個世紀的變遷,充滿著斑駁離奇的故事,它以自己固有的民族特色吸引著國內(nèi)外人士的普遍注意,不少人用如花的妙筆為它寫下了吟詠的詩篇和文章。根據(jù)孫殿起搜集的資料匯編的《琉璃廠小志》一書,就以大量生動的材料證明了這條典雅、古樸的街道是名符其實的文化街。
一
清初,滿族官員聚居內(nèi)城,漢族官員大多被指定住在城外。這樣,順康年間一些著名的文人就散居在琉璃廠附近,像清初三大文人之一的吳梅村就居住在東琉璃廠,另一位龔鼎孳居住在離琉璃廠不算太遠的善果寺。清初著名藏書家和史學家孫承澤居住琉璃廠南,他的住宅叫“退谷園”?!度障屡f聞》的作者朱彝尊居住在海波寺街。清初著名大詩人王漁洋也居住在琉璃廠火神廟西夾道。這恐怕是日后琉璃廠成為文化街的一個遠因。清初,最早的文化中心不在琉璃廠,是在廣安門外慈仁寺(報國寺),這里有個書市??滴跏四?一六七九年),北京發(fā)生了罕見的大地震,慈仁寺坍廢嚴重。于是這個文化中心就逐漸移到離文人雅士住家較近的琉璃廠來了。加以那時琉璃廠附近還有叢林清泉、高阜低洼、風景美麗,正好是文人們徘徊躑躅的場所。那時琉璃廠已經(jīng)有了鱗次櫛比的房屋,比較稠密的人口,成為較大的市區(qū)街道。
明、清兩代科舉制度興起,海內(nèi)舉子
琉璃廠文化街的形成,既以古書業(yè)、文玩業(yè)為其主要內(nèi)容,又與達官貴人的紛至沓來相結合。所以曾任《四庫全書》編修官的程晉芳寫給袁枚的兩句詩:“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吝攤錢得古書”,簡要準確地說明了琉璃廠文化街的特點。王公貴族們下得朝來,來到琉璃廠古書店或骨董店里,抽袋煙,喝碗茶,下盤棋,翻閱古書,欣賞骨董,縱論古今,盡興而去。這種情況一直繼續(xù)到清末。他們在廠肆活動久了,談得高興,不免鋪紙舒腕為店鋪寫幾個字,所以琉璃廠店鋪的匾額都不出于凡人手筆。游逛琉璃廠的人除了買些古書字畫外,附帶也要欣賞店鋪的牌匾,這也已成為習慣。《琉璃廠小志》中有關于坊肆匾額錄的一段資料。據(jù)熟悉琉璃廠情況的人說,所有牌匾以翁同
在清朝大興文字獄的高壓政策下,官員對朝政的議論,候試舉人縱談各地的情況,一般都不見諸文字,在浩如煙海的明清筆記中也很少能看到。但是《琉璃廠小志》收進去的朝鮮詩人柳得恭所寫《燕臺再游錄》一文卻為我們提供了這一方面的寶貴資料。
乾嘉年間,朝鮮文人隨使節(jié)來京訪問,他們都到琉璃廠采購書籍,結識友人,吟詠唱酬,互贈詩文。琉璃廠在溝通中朝文化交流方面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從柳得恭《燕臺再游錄》的材料來源看,有的顯然來自官方,有的來自民間。從內(nèi)容看,有比較深刻的分析。從談話者的神態(tài)來看,有的粉飾太平,言不由衷;有的說了真話,又受到譴責。這是一段不可多得的好史料。乾嘉盛世,已經(jīng)隱伏著嚴重危機,農(nóng)民運動風起云涌,這樣下去,怎能不導致清王朝的覆滅呢?
戊戌政變失敗后,八國聯(lián)軍侵華,帝國主義者搬走了故宮收藏的圖書、字畫。他們?yōu)榱思訌妼χ袊那致?,研究中國的情況,紛紛來到琉璃廠搶購圖書。一時大批書籍文物外流。這種情況引起了琉璃廠人士的注意。孫殿起(耀卿)就寫了《日本書商來京搜書情形》一文,輯在《琉璃廠小志》內(nèi)。
另一署名“老羞”的人,也注意到了這種文化外流,國粹罄盡的危險狀況,他寫詩:
大雅于今已式微,
海王村店古書稀。
如何碧眼黃須客,
卷盡元明板本歸。
琉璃廠人士對這種文物外流的情況,是有斗爭的。有些情況沒有輯入《小志》內(nèi)。如一九三○年左右,日本人松村太郎到松筠閣古書店買書,和學徒發(fā)生口角,他猖狂地要書店辭退學徒,并以不到書店買書為要挾。松筠閣主人劉際唐,是收藏期刊雜志的專家,他大義凜然地拒絕了日本人的無理要求,表示寧可不做生意,也要保護學徒,一時傳為美談。這是琉璃廠的驕傲。當然也有些書商在和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發(fā)了橫財。
作為歷史資料書,《琉璃廠小志》記載了不少有意義的資料。例如它提到民國七年康有為在海王村公園開設長興書局,出售新書的事。這家書店只辦了五個年頭就消失了。一九二四年起康有為將長興書局歸通學齋書店經(jīng)營,它的一部分財產(chǎn)并進了北京最古老的印刷廠京華印書局,幾年前我聽原京華印書局經(jīng)理宣節(jié)先生說起,他還使用過當年康有為用過的寫字臺。“文化大革命”中京華印書局被并入當時號稱“六廠二?!钡男氯A印刷廠,這張帶有歷史意義的寫字臺也被調(diào)走,不知流落何方。
二
在《琉璃廠小志》一書中最重要的幾篇著作應是乾隆時李文藻寫的《琉璃廠書肆記》、民國二年繆荃孫寫的《琉璃廠書肆后記》、《小志》編者孫殿起寫的《琉璃廠書肆三記》、雷夢水寫的《琉璃廠書肆四記》等。這些文章記敘的時間從乾隆三十四年(一七六九年)起一直到一九五六年書店公私合營為止,它從商店概況、經(jīng)營特點、街道風貌、鋪主特點等方面記敘了這條街將近二百年來的變遷,雖然文章題為書肆記,實際上旁及其他行業(yè),應該說是稱得起“志”一類的文章。尤其是李文藻寫的《琉璃廠書肆記》,在近二百年前,他留意觀察,為一條街寫了記,這樣的文章在近百年來都是罕見的。李文藻和繆荃孫寫上述文章時正值乾隆盛世和民國建立之初,市場顯得繁榮。由于帝國主義的掠奪,琉璃廠的古玩、圖書等行業(yè)的繁榮實際上是惡性發(fā)展的表現(xiàn)。到孫殿起寫《琉璃廠書肆三記》時,他注意到散居在琉璃廠附近街巷中的個體經(jīng)營戶,也都寫入《三記》中,并且加上了隆福寺、宣武門內(nèi)等處的書商,材料比較完備,雷夢水寫的《琉璃廠書肆四記》,還記載了每家書店曾經(jīng)收到過什么好書,現(xiàn)歸何處,說明了鋪主對文化事業(yè)的貢獻。
李文藻,益都人。乾隆進士,曾官廣西桂林府知事等職。他本人就是個藏書家,《琉璃廠書肆記》記載他肯典衣買書。他在文章中記載琉璃廠的面貌:“橋以東,街狹,多參以賣眼鏡、煙筒、日用雜物者。橋以西,街闊,書肆外,惟古董店及賣法帖、裱字畫、雕印章、包寫書稟、刻板鐫碑耳?!鐾⒃嚕M場之具,如試筆、卷紙、墨壺、鎮(zhèn)紙、弓繃、疊褥備列焉?!苯夥乓院蟮牧鹆S基本上也是這樣。書店“每年購書于蘇州,載船而來?!边@個習慣一直保留到解放以后,藻玉堂書店王雨等人還派自己的徒弟去南方收書。李文藻還記載他在琉璃廠書肆發(fā)現(xiàn)《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書,上面蓋著楝亭曹印,有的書是曹寅抄錄他的好友朱彝尊曝書亭藏書的副本。這個情節(jié)既證明了曹家的敗落(當時曹雪芹潦倒西山,剛死不久),也說明了這些書籍不管來自何方,最后總得在琉璃廠書市出現(xiàn)。藏書家不惜千金,尋找他們喜愛的書,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蓋上一方鮮紅的藏書印。李文藻就記載他的老師紀曉嵐不惜千金買書的情況?!缎≈尽芬灿胁牧嫌涊d有些人家文物被盜,不久也能在琉璃廠重新找到。有人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字跡被人鈐上假印,冒充文物出售,重新購回,不禁啞然失笑。
《琉璃廠書肆記》一個重要的特點,是記載了琉璃廠人物的生動形象?!皶佒袝允抡?,惟五柳之陶、文粹之謝,及韋也?!f年七十余矣,面瘦如柴,竟日奔走朝紳之門?!蔽恼逻€寫老韋愛讀書,他能幫助顧客選書,介紹顧客讀哪些書,他是個博學多才的人,筆墨不多,老韋這個熟悉書籍的人物如在眼前。
這確是琉璃廠的特點。書商天天接觸書籍,從小買書賣書,他們熟悉書的版本、源流、內(nèi)容,他們繼承師傅的傳授,又接近學者專家,受其熏陶,日長月久,他們自己也成了版本目錄學方面的專家。老韋就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文獻中的琉璃廠書肆的專家。
第二個就該是《小志》編者孫殿起老先生了。孫殿起(耀卿)出生于清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年),卒于一九五八年七月,享年六十五歲。他的一生經(jīng)歷了清末、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個朝代,飽經(jīng)滄桑,眼見書籍的幾度聚散,使他增加了很多知識,他又常和倫明、陳垣、徐森玉、王冶秋等交往,學識更加淵博。一九三六年,他根據(jù)自己目睹手經(jīng)的書冊,一一作了記錄,寫成《販書偶記》二十卷(已再版數(shù)次),后來又寫了《叢書目錄拾遺》、《清代禁書知見錄》等重要書籍?!读鹆S小志》也是他的重要著作。孫殿起先生是琉璃廠書商第一個以著作問世的人。他平時搜集資料之細心和嚴謹令人吃驚。我曾見到他在厚厚的古籍中夾紙條,問他這是作甚時,他答閱編書。后來看到《琉璃廠小志》這部巨著時,不能不為他在搜集資料方面所下浩繁的功夫嘆服。
其次,就該是王晉卿了。琉璃廠書肆有學問的書商有譚篤生、何厚甫等人。但是北京著名的藏書家,通學齋古書店的鋪東倫明卻推崇孫耀卿與王晉卿二人。他寫詩:
書目誰云
書場老輩自編成。
后來屈指勝蘭者,
孫耀卿同王晉卿。
王晉卿與繆荃孫、姚茫父、陶北溟、邢贊亭、周叔
再往下就是現(xiàn)尚健在的雷夢水同志了。他是孫殿起的外甥,從小隨孫學徒,得到孫老先生的親傳,后來又得朱自清、鄧之誠、鄭振鐸、阿英、王冶秋等專家指點,對于古籍方面的知識更趨豐富。孫殿起逝世后,他和張次溪、陳懷谷、趙羨漁等人協(xié)助整理出版了孫先生遺著《琉璃廠小志》,去年還整理出版了孫殿起編輯的《北京風俗雜詠》。近年來又撰寫了《慈仁寺考略》、《古書經(jīng)眼錄》、《隆福寺書肆記》等文章。他繼承了孫老先生詳細占有資料的優(yōu)點,挨家訪問,了解書商搜書的歷史,一九六三年撰寫了《琉璃廠書肆四記》一文,今年《小志》再版時,將此文收進去,刪去了有關漁洋故居古藤雜詠等資料。
其實琉璃廠還有很多可寫的人物?!读鹆S書肆后記》作者繆荃孫記載翰文齋古書店曾為他搜羅了很多宋元版本書,主人韓子源(有時寫自元、滋源)頗有能耐。孫殿起寫《琉璃廠書肆三記》,也提到翰文齋與韓子源,一九三二年時這家書店已“經(jīng)營五十余年”?!读鹆S書肆四記》中又提到韓子源,歷記他搜尋各種名貴書籍的功績。由于上述文章的記載,可以證明翰文齋是當時琉璃廠最古老的書店,門口掛著光緒年間當過禮部左侍郎的李文田書寫的匾額,那是韓子源的父親韓心源開設翰文齋時,李文田朝罷歸來到他那里看書,即興為書店題寫的。
《琉璃廠小志》有多處提到張樾丞這個人。他能刻墨盒,又善治印。他刻的墨盒都由陳師曾、齊白石作畫,由他鐫刻成為美觀的藝術品。魯迅先生就喜歡用張樾丞刻的墨盒和銅尺。魯迅先生也請張樾丞刻過印章,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托師曾從同古堂刻木印二枚成,頗佳。”以后又刻過數(shù)次。他刻印兼用各種刀法和筆體,尤擅刻鐵線篆(小篆),纖細中顯得剛強。解放后他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刻了國印,并為敬愛的周恩來總理治過印。
孫殿起非常重視琉璃廠這種師徒相承的情誼,所以在《小志》中特列《販書傳薪記》一章,以記載師徒淵源。也可以說正是師徒一脈相承,源源不斷,才促成了琉璃廠文化街的歷久不衰。今天我們迫切希望有更多的老韋、孫殿起、王晉卿、張樾丞、雷夢水等人出現(xiàn),而且青出于藍,長江后浪推前浪,把琉璃廠文化街建設得更加繁榮興旺。
三
琉璃廠除了以圖書、古玩著稱外,清朝以來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廠甸集市也在這里舉行。所以《琉璃廠小志》書內(nèi)也有很多記載北京風物方面的資料,它是研究北京民俗、風俗、時代風尚的極好材料?!缎≈尽肪幷邔O殿起先生熟悉這方面的情況,一九五七年他曾為那年的廠甸集市布局設施提過建議。
廠甸集市有它的獨特的手工藝產(chǎn)品,象早期的琉璃制品、后來的風箏、空竹、宮燈、樂器、玩具、面人、剪紙、絨花等物,通過這些手工藝產(chǎn)品可以看出這條街與文化的關系。廠甸的小吃也具有特色,象大糖葫蘆、碗豆粥、艾窩窩等,在老北京的腦海里都記憶猶新。對海外僑胞來說,他們就是把廠甸的大糖葫蘆與北海的白塔、天壇的古柏看作北京的象征。奇怪的是琉璃廠的小吃也帶有濃厚的文化氣息,象享有盛名的信遠齋酸梅湯,制得后主人把它放在一只白地藍花的大瓷缸里,再鎮(zhèn)在一只老式綠漆的大冰桶里。人們在琉璃廠瀏覽舊書、古玩、字畫之余,信步來到這里,主人用白銅勺從大瓷缸里給您斟上一勺,倒在一只古色古香的青花瓷碗里,一口喝下去,真稱得起“沁人心脾”。信遠齋的匾是清末老翰林、博儀的師傅朱益藩寫的,一式兩塊,“信遠齋”和“密果店”。喝酸梅湯的人,差不多有這個習慣,一邊喝著冰涼的冷飲,一邊悠悠地欣賞著這塊有名的匾額。您說,這樣的食品店,開設在歷史久遠的琉璃廠里,不是正好增添了文化街的特色嗎?難怪魯迅先生一九三二年回京省親時,作了著名的“北平五講”,敵人陰謀逮捕他,他仍抽空去琉璃廠,并到信遠齋買了蜜餞。
研究中國雜技史的同志也可以注意《小志》中記載的琉璃廠的雜技資料。北京的雜技有悠久的歷史,平時在天橋一帶,一到春節(jié),就到廠甸設擺獻藝,《小志》的資料說明那時已有馴熊、馴虎的表演。孫殿起輯的另一本書《北京風俗雜詠》,也有這一方面的豐富資料。
書里記載的很多風尚,隨著時代的變遷,今天已經(jīng)消失了。再讀此書,不免激發(fā)人們思古之遐想。琉璃廠很多精巧的手工藝品或美味食品,也長期為人民贊賞和懷念,如果可能的話,希望有關部門恢復生產(chǎn),這不是復舊,而是人民需要它們。
《琉璃廠小志》原于一九六二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現(xiàn)由北京古籍出版社再版。所收資料限于明、清、民國的史料,很多當代的資料限于體例沒有收進去,這不能不使人引以為憾。例如琉璃廠一家中外馳名大型書面文房四寶商店——榮寶齋,葉圣老就寫過文章,《小志》沒有收進去。一九三三年魯迅與鄭振鐸合編《北平箋譜》,鄭振鐸為選購箋紙,風塵仆仆地在琉璃廠各南紙店中反復尋覓,后來寫了《訪箋雜記》一文,也是介紹琉璃廠的重要資料,《小志》限于體例,沒有收進去。近年來雷夢水同志有志于把《小志》以外介紹琉璃廠的其他重要資料,另輯《琉璃廠續(xù)志》一書。在《琉璃廠小志》再版之際,殷切希望雷夢水同志編輯《琉璃廠續(xù)志》一書的美好愿望在出版界的支持下能夠圓滿地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