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冬 協(xié)光
引子
一九八0年夏,浙江黃巖。
這桔鄉(xiāng)小鎮(zhèn)的一角有一座山丘。山丘上安葬著在解放一江山島戰(zhàn)役中犧牲的烈士們。
每到傍晚,濃重的暮色便籠罩了這里的一切:瑟瑟的松柏,冰冷的墓碑,長眠的靈魂。
這里很寂靜,不常有人來??赡苁且驗槟莻€時代太久遠了,也可能因為革命傳統(tǒng)教育“已不時興”。如今的人們按著自己的方式生活著,思維著,喜怒哀樂著,淡忘了這沉寂的角落。
然而有一個大學生,卻在這年暑假探望親友的時候,兩次來到這里,從每一座碑前走過,細心讀著每一篇碑文。沒有人來打擾他,只有地上的心和地下的心的呼應。
他不尋找誰,這里沒有他的一個親人,只是一種內心的感情驅使他到這里。對于他,這地方仍然具有激動人心的力量。這力量召喚著他,召喚著一種神圣的責任感。在他看來,“責任感”這三個字不是隨便其它什么特征可以代替的。發(fā)牢騷、看不慣,甚至憑良心做人,都還不是責任感。責任感,它要求你面對祖國——富饒而又貧窮,強大而又軟弱的祖國,自問:中國是屬于誰的?人民的。我們的。我的。那么,你就要象在這里長眠的先烈們那樣,為了……去行動,去獻身,去犧牲!
這三個字,也許就是我們對本文主人翁精神世界的一個概括。
痛苦,無法表白,但決不動搖
曹杰是在高考制度恢復后的第二年,考入杭州大學政治系的。這一年他二十四歲。
都說他們是“命運的寵兒”,這點不假。富有現(xiàn)代感,獨立不羈,神氣十足,這是他們通常被勾勒出的形象。但曹杰似乎不大具有這種氣質。
他并不強干,相當溫和;他大度,但過于內向。對待同學,曹杰是屬于那種恨不得把全部熱忱都貢獻出來的人。剛入校時,他一次一次地給初來杭州的同學當向導,帶他們上街。唯恐說不清楚,還畫了路線,圖。他當學習委員,遇到發(fā)學習資料時,誰要輪上本邊角破損的,得嚷嚷老半天。曹杰讓別人挑,他留最差的一本,如果誰的缺頁少頁,他就和人家的換。他贏得了同學。入學不久,也就是大家才剛剛熟悉,曹杰就被選為班里的團支部書記。
七十年代末,按一些大學生的話來說,是“新思潮迭起”的時代。大學生們的思想異常敏感、活躍,充滿了否定精神。
上課,一位老教師講宗教哲學,深有感慨地說:“根據(jù)我的體會,馬克思對宗教本質的論述是千真萬確的?!钡紫潞宓囊宦曅α?。哈,老頭子真背時,什么時候了,還說“千真萬確”。
有人在校園貼出大海報:人就是自由,他人就是地獄!請了解一下薩特的存在主義吧。明天下午三時在大操場,主講人×××,風度翩翩,才華橫溢……
宿舍里經(jīng)常爭論“爆炸性”的問題: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嗎?中國政權的建立符合巴黎公社的原則嗎?
曹杰雖然被有的同學劃歸為“正統(tǒng)派”,又是班干部,但同宿舍的人并不回避他,因為知道他不會去打小報告。是的,他決不去打小報告,但也決不會保持沉默。他很少這樣激動過,臉爭得通紅。他說,不正之風、社會弊病是很嚴重,但從整體上看,黨是為人民大眾辦事情的。我們對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信念不能動搖!
一連串更尖銳,連理論家都難以回答的問題向曹杰攻來。有人起哄:“哈,輸了!輸了!”“沒輸!”曹杰
大吼:“我們的黨要是不行,就不會有今天的轉變!”
曹杰走了,他感到了背后注視的目光。那目光的含義是清楚的:哼,正統(tǒng)派,老一套,唱高調。使他痛苦的還不在于“正統(tǒng)派”成了沒有自己的思想,跟著上面的調子轉的代名詞,還另有一層更深的含義:心里并不一定真這么想,嘴上可要這么說。也許是為了某種目的吧,或者為了得到領導的好感,或者為了入黨,或者,為了尚還遙遠、卻決定命運的畢業(yè)分配……
曹杰是這樣的人嗎?絕不是。因而他就更痛苦——這是任何表白都無濟于事,只能埋在心底的痛苦。
曹杰忘不了自己是怎樣花了代價,不顧一切地要上這所大學,讀這個政治系的。
他在農村插隊近三年,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推薦到杭州無線電工業(yè)學校,可以說從此結束了他不幸的遭遇和艱苦的生活。真是回首夢一場,邁步是天堂。在人們看來,他完全應該把往事忘掉,痛痛快快洗個澡,讓精神松弛下來,永遠守住西湖。
不,往事是忘不掉的。他沒有讓精神松弛,而是在更深沉地思考。他的業(yè)余時間幾乎都用來讀馬列主義的書,他想弄清楚“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來,他被分配到杭州磁記錄設備廠,這是一家條件、設備都堪稱上等的工廠。而他一入廠便立下志愿,上文科大學,攻讀馬列。在一次全廠“批鄧”大會上,他起身退場,震驚了四座。事后領導把他找去,他回答:“鄧小平不是保留著黨籍么?既然是黨員,怎么能喊打倒?”真聰明,他獲“無罪釋放”。但他心里清楚,那些人提出的批“唯生產力論”,以及所謂“全面專政”的理論,他還沒有能力駁倒。他不缺乏辨別是非的直覺,不缺乏正義感,但他缺乏厚實的理論底子。
他終于得到了學習機會。一九七七年,他高考成績在錄取分數(shù)線以上。他在報考志愿的表格上填了清一色的政治、國際共運史、哲學、國際政治等系和專業(yè)。招生辦通知他:鑒于他學過理工,請他改報理工專業(yè)后再考慮錄取。曹杰笑笑:“如果這樣,我寧可不被錄取?!彼艞壛诉@次機會,第二年繼續(xù)報考,終于如愿以償。
真少見他這樣癡心入迷想學政治理論的。多少人勸他:一加一永遠等于二,這數(shù)學規(guī)律以鐵的意志存在著,明明白白。而政治誰搞得清?就說曹杰你吧,你的父親,你的一家,被“政治”害得還不夠苦嗎?你還要去學它,花四年的時間專門學!
就是從最實際的考慮出發(fā),也該三思而后行。
上大學學知識、干四化固然不假,但它還有一個重要的職能,就是改變自己的環(huán)境和社會地位。而你有這個需要嗎?如要文憑,工廠大專班的門向你敞開著。能搞技術就是最好的天時,守住杭州就是最大的地利,你到底還要什么呢?上大學四年不拿工資,損失是三千元—一三百張“大團結”?。∵@個暫且不計較,將來的分配就不考慮了嗎?萬一分到窮鄉(xiāng)僻壤,永遠離開了杭州,一個人在那里度過一輩子,到老到死嗎?多少城里人因此望高等學府而躊躇、卻步!
向曹杰解釋生活清苦、遠離他鄉(xiāng)是怎么回事,是沒有必要的。這些他全清楚,他都前前后后地考慮過了。他決不輕視理工,只是人各有志;他并不拒絕舒適,只是在他看來,實現(xiàn)對真理的追求高于其它一切。
曹杰就是這樣進了大學。
宿舍里那幾次激烈的爭論之后,曹杰因那種難言的壓力有些沉默。一次和班上的一個同學閑談,雙方誠心相見,話題漸漸嚴肅起來。當交談進入到什么是自己生活和奮斗的精神支柱時,曹杰激動了:“也許我個人的才能很有限,但在主觀上我是力求自己盡最大力氣,為哺育我成長的人民踏實工作的?!視r常感到在自己身后那種注視的目光。如果不要我說話,我可以不講,但是如果要我講的話,我的回答還是赤裸裸的那句話,我就是要為共產主義事業(yè)奮斗終生?!?/p>
《浙江日報》向他約稿,請他談談對社會主義的看法,他認為這是不能推卸的責任,不應該怕譏諷而沉默,于是就寫了,真當回事兒寫,寫了三四稿之多。先是寫在無格白紙上,然后用紅鋼筆修改,紅箭頭、紅圈圈、紅道道,布滿字里行間。
文章發(fā)表后,曹杰收到一些素不相識的青年的來信,向他提出一些問題,請他回答。當時正值酷夏,正是期末考試的關頭。曹杰也在抓緊復習功課,但這幾封信他怎么也放不下。他總感到有一種責任,別人在請求幫助,他是大學生,學馬列主義的,他就不能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這大概已經(jīng)融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
他接信的當晚就復了一封長達六千多字的信。和寫那篇文章一樣,先打草稿,再用紅筆修改,最后謄清。以后的近三十封信、近四萬字全部是這樣寫出來的。暑假回到嘉興,他帶著信接著回復。他危坐桌前,汗流浹背,扇著扇子寫,直熬到深夜。他一遍一遍地向青年講自己對社會的認識,也把自己所走過的人生之路,無保留地告訴了對方。是呵,一個“正統(tǒng)派”,就把那血和淚,那豐富的感情,那坎坷生活的磨練,都一筆勾銷了嗎?
人世間,是艱辛和恥辱,也是財富
曹杰的父母都是山東人,四十年代參加革命,后來南下到了嘉興。曹杰和兄妹們就生長在南湖之畔。
曹杰從小就如醉如癡地崇拜先烈,向往打仗、乃至英勇犧牲。他曾跑到路燈底下,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看《紅旗飄飄》。他終于有了這樣一個機會,那年他才十二歲,和另外兩個比他略大的同學一商量,決定步行串聯(lián)到北京,好象那不是三千里,而是三百里。熱血已經(jīng)沸騰,阻是阻不住了。能不能走到?能,反正走唄,只管走。于是,曹杰翻開了他少年時代富有神奇、悲壯色彩的一頁,接受了生活奉獻給他的第一筆財富。
他挎上個小書包,戴頂棉帽子,背上個小行李卷,上路了。他們?yōu)樽约哼x擇了一條特殊的路線。在這條路線上,他們找到了劉老莊——這里發(fā)生過一個動人心魄的故事:一九四三年,八路軍某連八十二名戰(zhàn)士,為了掩護村里的老百姓,抗擊日寇,全部壯烈犧牲,無一生還。他們還憑吊了當年消滅敵七十四師的戰(zhàn)場——孟良崮。瞻仰了王杰同志的墓碑……
有誰是在十二歲的時候,靠自己的雙腿縱貫大半個中國?從長江到黃河,從江南的小橋流水到華北的一馬平川,無不向他展示著一幅幅社會生活的畫面:低矮的泥屋,貧瘠的土地,田間耕作的農民……他們一路艱辛:啃煎餅、喝棒子面糊、睡稻草、三人合蓋一條被子,輾轉五十多天,終于步行到了北京。
生活奉獻給他的第二筆財富是貧困和恥辱。
父親死了。怎么死的?永遠無法水落石出。是被批斗毒打后關在放農藥的倉庫里,第二天發(fā)現(xiàn)吊在墻上一顆三寸長的釘子上的。母親哭得幾乎昏過去,隨后又被打成“反革命”,被迫扔下孩子進了“學習班”。
曹杰在家不是老大,而媽媽臨走前卻把生活費全部交給了他,因為他更懂事、更堅忍。他才十三四歲,卻要管起一個平均每人每月十元錢生活費的五口之家。他應該系著紅領巾,到南湖之畔歡歌笑舞,而他卻在一本正經(jīng)地宣布:今天買菜不能超過三角錢。他應該到書聲瑯瑯的校園去讀書,而他卻在往帳本上記錄可憐的開支,算計著如何不花超!
為了開辟生路,曹杰和哥哥想了各種辦法,包括挖野菜。妹妹望著野菜發(fā)愣,說:“媽媽那個時候就吃野菜,現(xiàn)在我們還吃?!边@種對比實在太尖銳,曹杰他怎能回答?可他回答了,他說:“不好這樣比的,媽媽那個時候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們現(xiàn)在還有下頓?!闭媸强杀善某嘧又暮?!信念已經(jīng)被擠到一個角落里,他用身子守護著?,F(xiàn)實逼著他往后退,退,直退得無路可走,但那信念還在他瘦小身軀的保護之下。
然而他還能堅持多久呢?
妹妹窈窕、俊俏,公認是個舞蹈演員的好材料。南京軍區(qū)文工團招生的同志無不惋惜:“你父親的問題……”妹妹跑回家蒙著被子就哭,哭成了淚人。曹杰安慰她,讓她別灰心。幾天后,曹杰聽說軍墾兵團來招人,跑去報名。結果可想而知,他也哭了,抱頭痛哭。這回輪到哥哥來安慰他:“我不知道你也去報名了,其實我上午已經(jīng)去過了?!比齻€孩子,各不相告,偷偷跑出去尋求自己的理想,結果都碰得頭破血流,慘敗而歸。
曹杰下鄉(xiāng)插隊去了。
他緊緊閉鎖著自己的內心。他很能吃苦,獨自守著一間空蕩蕩的公房,吃了一個星期的醬油湯拌飯。下地耘田,八個知識青年只有他一個人去。耘田是要雙腳跪在水田里的,他不得要領,深陷在泥里,實在挪不動啦,泥糊住了呀,他就爬起來,向前跪下去,再爬起來……他就這么過來了,沒有誰聽見他唉聲嘆氣。不管是母親、弟妹還是同學問他:“怎么樣?”“苦嗎?”他都是那兩個字:“還好?!彼褪沁@樣的人,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嘴上還說“還好”。
他瘦了,下巴尖尖的。別人說他瘦得可怕。他此時的精神折磨并不是因為心頭的創(chuàng)傷,而是因為他走到很多很多青年都走到過的那個關口:對待生活究竟取何種態(tài)度?生活逼他作出選擇,可這不是一咬牙一跺腳就作得出來的呀。
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回憶自己的經(jīng)歷。一條短短的人生之路,他在腦子里又走了無數(shù)遍。今后怎么走?他在日記里寫道:“讓我的青春年華就這樣在茫茫的平原悄悄地度過吧!”繼而,他又狠狠地責備自己,“必須嚴厲考驗自己的意志”,要“堅強挺進”,“把一切煩惱都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吧!”
他到河邊洗衣服,神思郁郁,一不小心掉進河里,衣褲全浸濕了。他真想大哭一場,誰理解我?誰理解我呵!
這是自尊與自卑的交戰(zhàn),進取與沉淪的抗爭,熱望與心死的搏斗!
他漸漸擺脫了孤獨感——盡管這個過程非常艱苦。這是因為他愿意接近農民,一點不嫌棄他們。晚上,只要曹杰在,他的屋子就擠滿了農民。大家談天說地,沒有一定的題目。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天天跑來幫他燒飯,鄰居大嬸隔長不短就端來一碗雪里蕻,大哥、大叔教他插秧、耘田、曬谷,教他在泥濘的田埂上走得穩(wěn)……或許他們不過是在教他怎樣生存,然而也一并教給了他對生活的坦然和樂觀。
他成熟了,沉穩(wěn)了,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已經(jīng)從一個從小個性很強、有相當自尊心和天真單純、十分幼稚、經(jīng)不起風浪的、不知人間事的母親的寶貝兒子的人慢慢地熟悉人間,認識了社會,并且開始踏上了社會,走向了真正的生活,而且有了一些不算小的收獲?!?/p>
大地,海洋,割不斷的深情
從嘉興出來乘長途汽車大約一個小時,然后登上小船渡過一條河,再踩著狹窄的田埂走上一二里路,就到了曹杰過去插隊的地方——姜村。
他如今已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大學生,按姜村有的老鄉(xiāng)的話說:“大學一畢業(yè),錢可不得了?!彼卮鍋砹?,不是“衣錦還鄉(xiāng)”,而是帶著蚊帳、臉盆、席子和小被子,參加“雙搶”勞動,搞社會調查。他沒有忘記這個地方,每年暑假或春節(jié)都要回村看看,差不多每次都參加勞動。村里的老鄉(xiāng)頗為贊許,說他“眼格不高”
曹杰拎著行李來到他常住的姜祥榮家,在堂屋用凳子搭了個竹鋪,支好蚊帳,就問干什么活兒。姜祥榮說:“你地位這么高,能來就是好的了,不要勞動了?!辈芙苄π?,說一定要勞動。他在這里呆了八天,從早上五點干到晚上七點,中午也不休息?!半p搶”時活兒最累,可又沒有什么菜吃。姜祥榮要給他弄酒,他不讓,弄點菜,也不讓。而且就是等到晚上九點半,他也要等大叔回來一起吃飯,沒有一頓是自己先吃的。
晚飯后到半夜十二點這一段時間,曹杰最緊張、最忙碌。他帶著筆和本,到各戶了解三中全會以來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情況。他了解得很細:實行責任制后大伙積極性怎么樣?產量增加多少?哪幾家收入高了,哪幾家低了,原因是什么?現(xiàn)有農業(yè)機械怎么利用,抽水機怎么給大伙的地澆水?生產技術上有進步嗎?曹杰的本上密密麻麻地記上了一家一戶的情況,包括計劃生育也都了解到了。在曹杰看來,這也是知識的積累,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積累。作為學哲學專業(yè)的大學生,要懂得黑格爾、費爾巴哈,也應懂得老百姓關心的柴米油鹽。坐在課堂里激昂慷慨,指點江山是憂國憂民;捧起農民的粗磁碗,了解黨的正確的政策是怎樣神話般地改變了農民的命運,也同樣是憂國憂民。曹杰更喜歡后一種方式。
曹杰離開姜村的時候,把五元錢和糧票交給姜祥榮的女兒雪芳,作為八天的伙食費。雪芳趁曹杰不注意,又偷偷塞進了他隨身帶來的英語書里。隊里給他準備了西瓜,他不要。春節(jié)回村探望時,連瓜子都不往家拿。
曹杰人走了,但他的感情還在,他感情的化身還……”妹妹跑回家蒙著被子就哭,哭成了淚人。曹杰安慰她,讓她別灰心。幾天后,曹杰聽說軍墾兵團來招人,跑去報名。結果可想而知,他也哭了,抱頭痛哭。這回輪到哥哥來安慰他:“我不知道你也去報名了,其實我上午已經(jīng)去過了?!比齻€孩子,各不相告,偷偷跑出去尋求自己的理想,結果都碰得頭破血流,慘敗而歸。
曹杰下鄉(xiāng)插隊去了。
他緊緊閉鎖著自己的內心。他很能吃苦,獨自守著一間空蕩蕩的公房,吃了一個星期的醬油湯拌飯。下地耘田,八個知識青年只有他一個人去。耘田是要雙腳跪在水田里的,他不得要領,深陷在泥里,實在挪不動啦,泥糊住了呀,他就爬起來,向前跪下去,再爬起來……他就這么過來了,沒有誰聽見他唉聲嘆氣。不管是母親、弟妹還是同學問他:“怎么樣?”“苦嗎?”他都是那兩個字:“還好?!彼褪沁@樣的人,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嘴上還說“還好”。
他瘦了,下巴尖尖的。別人說他瘦得可怕。他此時的精神折磨并不是因為心頭的創(chuàng)傷,而是因為他走到很多很多青年都走到過的那個關口:對待生活究竟取何種態(tài)度?生活逼他作出選擇,可這不是一咬牙一跺腳就作得出來的呀。
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回憶自己的經(jīng)歷。一條短短的人生之路,他在腦子里又走了無數(shù)遍。今后怎么走?他在日記里寫道:“讓我的青春年華就這樣在茫茫的平原悄悄地度過吧!”繼而,他又狠狠地責備自己,“必須嚴厲考驗自己的意志”,要“堅強挺進”,“把一切煩惱都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吧!”
他到河邊洗衣服,神思郁郁,一不小心掉進河里,衣褲全浸濕了。他真想大哭一場,誰理解我?誰理解我呵!
這是自尊與自卑的交戰(zhàn),進取與沉淪的抗爭,熱望與心死的搏斗!
他漸漸擺脫了孤獨感——盡管這個過程非常艱苦。這是因為他愿意接近農民,一點不嫌棄他們。晚上,只要曹杰在,他的屋子就擠滿了農民。大家談天說地,沒有一定的題目。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天天跑來幫他燒飯,鄰居大嬸隔長不短就端來一碗雪里蕻,大哥、大叔教他插秧、耘田、曬谷,教他在泥濘的田埂上走得穩(wěn)……或許他們不過是在教他怎樣生存,然而也一并教給了他對生活的坦然和樂觀。
他成熟了,沉穩(wěn)了,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已經(jīng)從一個從小個性很強、有相當自尊心和天真單純、十分幼稚、經(jīng)不起風浪的、不知人間事的母親的寶貝兒子的人慢慢地熟悉人間,認識了社會,并且開始踏上了社會,走向了真正的生活,而且有了一些不算小的收獲?!?/p>
大地,海洋,割不斷的深情
從嘉興出來乘長途汽車大約一個小時,然后登上小船渡過一條河,再踩著狹窄的田埂走上一二里路,就到了曹杰過去插隊的地方——姜村。
他如今已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大學生,按姜村有的老鄉(xiāng)的話說:“大學一畢業(yè),錢可不得了?!彼卮鍋砹耍皇恰耙洛\還鄉(xiāng)”,而是帶著蚊帳、臉盆、席子和小被子,參加“雙搶”勞動,搞社會調查。他沒有忘記這個地方,每年暑假或春節(jié)都要回村看看,差不多每次都參加勞動。村里的老鄉(xiāng)頗為贊許,說他“眼格不高”
曹杰拎著行李來到他常住的姜祥榮家,在堂屋用凳子搭了個竹鋪,支好蚊帳,就問干什么活兒。姜祥榮說:“你地位這么高,能來就是好的了,不要勞動了?!辈芙苄π?,說一定要勞動。他在這里呆了八天,從早上五點干到晚上七點,中午也不休息。“雙搶”時活兒最累,可又沒有什么菜吃。姜祥榮要給他弄酒,他不讓,弄點菜,也不讓。而且就是等到晚上九點半,他也要等大叔回來一起吃飯,沒有一頓是自己先吃的。
晚飯后到半夜十二點這一段時間,曹杰最緊張、最忙碌。他帶著筆和本,到各戶了解三中全會以來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情況。他了解得很細:實行責任制后大伙積極性怎么樣?產量增加多少?哪幾家收入高了,哪幾家低了,原因是什么?現(xiàn)有農業(yè)機械怎么利用,抽水機怎么給大伙的地澆水?生產技術上有進步嗎?曹杰的本上密密麻麻地記上了一家一戶的情況,包括計劃生育也都了解到了。在曹杰看來,這也是知識的積累,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積累。作為學哲學專業(yè)的大學生,要懂得黑格爾、費爾巴哈,也應懂得老百姓關心的柴米油鹽。坐在課堂里激昂慷慨,指點江山是憂國憂民;捧起農民的粗磁碗,了解黨的正確的政策是怎樣神話般地改變了農民的命運,也同樣是憂國憂民。曹杰更喜歡后一種方式。
曹杰離開姜村的時候,把五元錢和糧票交給姜祥榮的女兒雪芳,作為八天的伙食費。雪芳趁曹杰不注意,又偷偷塞進了他隨身帶來的英語書里。隊里給他準備了西瓜,他不要。春節(jié)回村探望時,連瓜子都不往家拿。
曹杰人走了,但他的感情還在,他感情的化身還在。時過半年,姜祥榮到公社醫(yī)院去探望生病住院的愛人。一進病房便看見愛人的床頭桌上放著一大堆東西:蛋糕、蛋卷、桔子、罐頭。
“你猜猜看,誰送的?”愛人笑著說。
姜祥榮掰著手指頭,把村里關系好的人家數(shù)了個遍,也沒見愛人點頭?!笆遣芙苎剑 睈廴苏f,“這孩子忙得坐也沒坐一下,從嘉興趕來放下東西就走了?!?/p>
曹杰回到杭州,又把別人送給他補養(yǎng)身體的兩袋奶粉,寄給了姜祥榮的愛人。
有的社員到嘉興看病,無處投宿,他們就會向這在杭州的大學生請求幫助。每當這時,曹杰的母親就會收到兒子一封誠心誠意的來信,說人家進城看病不易,吃住就在咱們家吧,一定要好好照顧,千萬不可怠慢。母親全都照兒子的話做了。
曹杰插隊的時候,姜村的老鄉(xiāng)們關心過他,照顧過他,這點他永遠不忘。但他報以的深情,并不僅僅出于感激,而是他曾以一個農民的資格和姜村的老百姓共過命運,他從姜村便看到了廣大的農村。盡管后來他的地位改變了,但他始終注視著這塊土地,始終把老百姓的苦樂系在心頭。
他怎能不報以深情——這遼闊的中國農村的大地,這深厚的人民群眾的海洋!
潔志,踐言,迎著無數(shù)雙眼睛
曹杰對那個時刻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一九八二年初夏,這個時刻到來了。
學校開始進行畢業(yè)教育。畢業(yè)分配將決定一個人今后幾十年的工作、生活和前途,為此,人們四年中都在作著努力。無庸諱言,在一些人那里,包括積極要求入黨、對考試成績的分分必爭,都含有這個因素。事情是明擺著,若是省級黨政機關要人,黨員無疑比非黨員占據(jù)更有利的條件。至于分數(shù)的重要性更是不說自明。為了避免麻煩,教師判分時盡量不在個位數(shù)上出現(xiàn)“9”字,諸如79分、89分等,否則當事人會纏住你據(jù)理力爭,直到湊成整數(shù)為止。
七月十五日,分配去向公布了,大家的情緒一下跌了下去。浙江各地、縣占了絕大多數(shù)名額,而杭州只有寥寥幾個。真是生不逢時,額頭不亮呀!
《畢業(yè)生登記表》發(fā)下來了,在“希望、要求及理由”一欄里,同學們謹慎地選擇著詞句——此刻可不是說大話的時候。
曹杰鄭重地寫下了如下的話:
“堅決無條件地服從組織分配。如果說有什么希望和要求的話,那只有一個,就是請求組織上以一個共產黨員的名義將我分配到最艱苦最困難的地方去,我樂意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長期磨練自己。
“理由也只有一個:無數(shù)先烈為了革命事業(yè)連自己的生命都能犧牲,我連‘苦都不能吃嗎?古人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何況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呢?”
曹杰只在公開的場合表過一次態(tài),就是那次全班的茶話會上。他盡量避免這種表態(tài),不愿意因此而給別人造成壓力。何況還有那許多不解和疑問:“現(xiàn)在誰還這么傻!”“唱高調誰不會!”這都不是表態(tài)所能回答的,能回答的只有行動。
倒是在私下,他向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表達方式,披露了自己的初衷。他和年級黨支部書記說:“我是把自己的分配與糾正黨風聯(lián)系在一起的。許多人指責不正之風,可是又想從不正之風中為自己撈好處,這怎么行?我不便在同學中多表態(tài),但我確實是這樣決定了的,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到最艱苦的地方去?!?/p>
他和媽媽說:“家在杭州的同學有牽掛。人家有困難,自然不會說很多大話。我家不在杭州,無牽無掛,到別的地方?jīng)]關系。”他有意把自己的行為說得很輕松,很隨便。
在一個教師家里,曹杰正和老師推心置腹地交談?!拔铱茨憬鼇砗苁?,身體不大好?”老師問。
這位老師是曹杰一年級時的班主任,現(xiàn)在不教他們了,但曹杰經(jīng)常到老師家坐坐,談談。
曹杰和老師是說真話的。他說:“是有點不舒服。”差不多快有一年的時間了,曹杰覺得渾身無力,精神支持不住,胃口也不好,似乎已往的青春活力再難以恢復似的。
老師感到心情有些沉重,他默默地抽著煙,尋找著恰當?shù)拇朐~?!澳阋蟮狡D苦地方是很好的,但還是要實事求是,你不好說,我可以到系里去反映一下?!?/p>
那可不行!曹杰說什么也不讓。在曹杰看來,此刻和打仗時讓共產黨員往前沖沒有什么兩樣。更為重要的,他要拼盡全力,甚至用生命來實踐自己的諾言。那已經(jīng)不是背后注視的目光,而是迎面的無數(shù)雙眼睛。如果他——全班唯一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的人,在大家都如此僧惡唱高調,憎惡虛偽,認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誰不算計吃虧不吃虧的情況下,站出來宣布:“我身體不好,我不能去了”,那么,人們所崇尚的那種真實,那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境界,那種忘我獻身的精神,究竟還存在不存在呢?
同學們都在焦慮不安地等待。班主任一進宿舍,大家便一下圍過去問個不停,總希望從老師嘴里套出點消息。班主任被纏得不耐煩了,高聲說:“你們不要這樣,應該向人家曹杰學習!”不知誰冒出一句:“誰不會唱高調?象他這樣我也會!”屋里的空氣頓時有些緊張,因為曹杰就在屋里,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曹杰忍受了這種傷害。他頭都沒往這邊轉一下,就象根本沒聽見一樣。
“曹杰真的被分配到麗水了!真沒想到?!狈峙浞桨敢还?,這便成了同學們議論的話題之一。大家服氣了。麗水地區(qū)是公認最艱苦的地方。那里交通很不方便,從杭州坐長途車八九個小時才能盤山而入。有人稱它是浙江的“西藏”,把分到那里比作“充軍”。曹杰分到麗水,就成了全班離家最遠的一個。
“這下曹杰可要后悔了。”又有人這樣說。真的,曹杰不見了,沒有向任何領導說明原因就擅自回嘉興了。議論四起。過去確實發(fā)生過調子唱得很高,真分到苦地方就耍賴不去的丑事。那么曹杰呢?
此時曹杰正頭疼欲裂地躺在家里,雙手緊緊抱住腦殼,渾身燒熱。他住院檢查,但病因不明。曹杰離開杭州時分配方案還在作最后醞釀,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去麗水,那么現(xiàn)在就絕不能讓系里知道自己病了,否則領導會在最后舉棋的時候感到為難,動搖讓他去麗水的決心。曹杰給同宿舍的一個好友寫了信,讓他一定保密,并在分配方案公布后立即電報通知他。
曹杰病容未消就趕回了杭州,帶著那病因不明的疑點,硬撐著把行李一件一件扛上了車。在他的行李中有一幅親筆寫的條幅:潔志、砥行、踐言、永jie。這八個字翻譯成通俗的語言就是:
純潔志向,磨練行為;
實踐諾言,永遠勤勉。
悲壯的尾聲
曹杰沒有留下描述他去麗水路上心情如何的文字。他的心情可能是亢奮的,也可能是復雜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作了足夠的思想準備。可誰也不會想到,一種如它的名稱一樣猙獰可怕的病正在通過血液,悄悄侵蝕著他的內臟,而且已經(jīng)程度很深,難以挽救了。
曹杰死于紅斑狼瘡。他死時年僅二十八歲,大學畢業(yè)后僅僅工作了二十八天。使人驚詫的是,他竟然早就寫好了遺言,放在自己住院的床頭。遺言沒有注明日期,寫于何日已經(jīng)成了永遠無法知曉的謎。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死,這個可怕的字眼曾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而就在這時他還對媽媽說:“病好以后,最多休息一個半月就回麗水?!蓖瑢W勸他把病情告訴系里,要求重新分配,他還堅決地擺手搖頭,說“身體恢復后能在麗水工作?!比绻膵寢尅⑺耐瑢W知道他在說這些話時,遺言就放在垂手便可拿到的地方,該是怎樣地被震撼呵!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三日,在曹杰去世的前一天,媽媽發(fā)現(xiàn)了他的遺言:
“我篤信馬列主義,堅信共產主義一定會最終在全世界實現(xiàn)。這個信念伴隨著我的生命至死不變,并且為了實現(xiàn)這個人類最崇高的事業(yè),我隨時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
“為不致有一天我突然去見馬克思而來不及表達我的意愿,為此特立此囑以作我的遺言。
“我的遺體無代價奉獻給祖國的醫(yī)學事業(yè),以供科研、教學之用?!瓱o以上價值,則將遺體火化,……將它埋在任何一座荒山都可,我要親眼看著祖國的荒山變成寶山。
“如果我有一點遺物或遺產(包括我的一些書籍)什么的,一律全部交給組織,以作我生前的最后一次黨費?!?/p>
讀著這遺言,我們又想起了一九八0年夏,在黃巖山丘上的那一幕:一個瘦長的青年凝立碑前,在肅穆的氣氛中回顧人生,捫心自問,召喚著那神圣的責任感。我們給了那一幕重重的一筆,是為了讓更多的年輕人記?。簹v史是承繼的。
最可以和那個年代并媲壯麗的就是今天。那個年代的先驅們以忘我、獻身引為驕傲,今天的青年也決不會忘記這肩上的責任,這責任所需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