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泰棟
一
1937年4月28日,在蔣介石的故鄉(xiāng)——浙江省奉化縣溪口鎮(zhèn),人們一清早就按照鎮(zhèn)公所的通知,忙著掃街整鋪。豐鎬房里已經匯集了一大批蔣家親戚,帳房里的電話鈴不時地響起,那是杭州來的長途電話。全宅上下都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正好是蔣經國的27歲生日。自從他1925年離國去蘇聯(lián),至今已經有13個年頭了。13年來,毛福梅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兒子。出國之初,蔣經國還不時有信寫來,誰知數(shù)年之后竟杳無音訊了。
“西安事變”中,蔣介石在華清池跌傷了脊椎骨。三個月前,他回鄉(xiāng)養(yǎng)傷,整天穿著鋼絲馬甲躺在蔣母墳莊的慈庵里。毛福梅名義上雖然早已和蔣介石離了婚,但她仍然朝夕相伴,細心服侍蔣介石,蔣介石為此深受感動。一天,蔣介石拉著毛福梅的手,和顏悅色地說:“福梅,你這么多年來所受的委曲、痛苦,我心里明白?,F(xiàn)在,你有哪些事要辦,需要些什么?只管告訴我,我一定替你辦到?!?/p>
毛福梅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缺,只要你告訴我建豐(蔣經國乳名)在哪里?等儂身體好了之后,一定要替我把建豐找回來!”
蔣介石聽后頷著頭沉思不語。
事情才過去兩個多月,就傳來消息,說建豐要回來!毛福梅又驚又喜。
中午2時左右,兩輛雪佛令小轎車自新昌方向朝溪口駛來。首先下車的是蔣介石的機要秘書毛慶祥。接著,從前面車上下來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中等身材,四方臉,短短的眉毛,大大的嘴巴,西裝革履,滿臉堆笑,顯得十分激動。女的修長身材,上身著翻領俄國女裝,下身系一條過膝長裙,腳著長統(tǒng)絲襪、高跟皮鞋,滿頭金發(fā)、一對碧眼,懷中抱一個3歲男孩。這男的便是蔣介石的長子蔣經國,女的是蔣經國的妻子芬娜,芬娜懷中的小孩就是他們的兒子愛倫。
蔣經國進入豐鎬房,被人帶到西廂房樓上坐定。正納悶為何不見母親,只見一群女眷魚貫而入,蔣經國笑容滿面地向她們一一鞠躬問好。走在最后的是一位50多歲的老婦,著一件大襟夾襖,頭發(fā)在腦后打個結,一副舊式農村婦女打扮。慈祥的臉上雖然掛著笑,卻仍掩蓋不住那憂悒的神色。蔣經國一見,那正是自己13年來朝思暮想的母親,就不顧一切地搶上前去,口喊“阿姆!”一下跪倒毛福梅膝前。
毛福梅一見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頓時悲喜交集,渾身顫抖。她趕緊扶起蔣經國,一把攬在懷里。母子倆相抱失聲痛哭,在場的女眷也不禁紛紛落淚。
毛福梅邊哭邊說:“兒啊!娘天天念佛,求菩薩保佑你,你是娘念佛念回來的呀!”
這時候,抱著愛倫的芬娜也上前拜見了婆婆。毛福梅問兒子,媳婦叫什么?經國告訴母親:“原名叫芬娜,回國后,父親替她起名叫方娘?!?/p>
“叫方娘?”毛福梅轉身向女眷們,“我們大家不要都叫她娘了!我看還是把女旁去掉,叫方良吧!”
蔣經國和女眷們都說好。接著,毛福梅又問孫子的名字。蔣經國告訴母親說:“父親給他起名孝文?!泵C伏c頭稱好。
二
夜已深了,不遠處傳來發(fā)電機隆隆的轟叫聲。豐鎬房西廂房樓上的燈光仍然亮著。屋子里,妻子芬娜和兒子由于連日旅途的勞頓,已經呼呼入睡了。而蔣經國卻毫無睡意。
1936年9月,也就是“西安事變”發(fā)生前的三個月,蔣經國突然被免去了烏拉爾重型機械廠副廠長兼工廠報紙主編的職務,同時,還取消了他蘇共候補黨員的資格。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如臨沒頂之災,整日惶恐不安。在那些日子里,他想到了祖國,想起了故鄉(xiāng),想起了倚閭而望的母親?!盎貒グ?也許只有這條路了。”蔣經國提筆直接給斯大林寫了一封言詞誠懇切的信,信中提出了他要求回國的請求。不久,蔣經國突然收到通知,說叫他準備回國。他匆匆告別了烏拉爾重型機械廠的同事們,來到莫斯科。
到莫斯科后,蔣經國立即求見了中華民國駐蘇聯(lián)大使蔣廷黻。一見面,蔣經國就迫不及待地問:“你認為我父親希望我回國嗎?”
“蔣委員長希望你能回去。”蔣廷黻大使語氣十分肯定。
“我以前發(fā)表文章罵過他。而且,我已經與俄國姑娘結了婚,并且有了一個孩子?!?/p>
“放心吧!蔣委員長不會介意的?!?/p>
“我沒有護照,沒有錢,我什么也沒有!”
“我們會替你安排妥當?shù)模闳蕚錅蕚浒?”蔣廷黻微笑著送走了興高采烈的蔣經國。
離開莫斯科之前,蔣廷黻大使專門為蔣經國舉行了歡送宴會。宴會之后,又舉行了舞會。
3月25日,蔣經國帶著妻兒,登上了莫斯科至西伯利亞的第二號快車,開始了回國的旅程。
火車穿過廣袤的西伯利亞,取道伊爾庫茨克回國。13年前,蔣經國去莫斯科時,就是走這條路的。
車到海參崴,蔣經國夫婦改乘一艘去香港的輪船。船到香港時,蔣緯國已在碼頭迎候了。
4月中旬,蔣經國一行乘飛機抵達上海。在去南京的路上,蔣經國心里七上八下:在蘇聯(lián)期間,自己先后數(shù)次撰文公開譴責父親的反革命行徑,申明自己對共產主義的堅定信念。最后一次就發(fā)表在1936年1月份的《真理報》上。那是寫給母親的一封公開信。信中說:“我對他(指蔣介石)非但毫無敬愛之意,反而認為應予殺戮。他先后三次叛變,一次又一次地出賣了中國人民的利益,他是中國人民的仇敵……”
信中最后說:“昨天的我,是一個軍閥的兒子,今天的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擔任了廠長(實際為副廠長)。這個工廠現(xiàn)有4000工人,我有我自己的住宅,每個月領700盧布的薪水……”
信刊出后,世界各地的報紙、電臺競相轉載、轉播。事隔一年后,蔣經國陷入了矛盾心態(tài):我到父親面前怎解釋?說這完全是王明逼我干的,父親會相信嗎?但是事到如今,只好硬著頭皮去見了。
一到南京,蔣經國立即驅車直奔黃埔路蔣介石的官邸,拜見他父親。
當時,蔣介石正在委員長官邸內。侍從來報:“先生,經國先生已到,他在門外求見。”
蔣介石一聽,大發(fā)雷霆:“他到處登報造謠,罵我反革命,眼里早已沒有我這個父親了。他不是當廠長、住洋房,拿700盧布一月嘛?還來找我干什么?告訴他,說我沒空!”
侍從出去傳達。
其實,正是蔣介石自己幾次三番通過駐蘇使館向斯大林交涉,要求送回蔣經國。直到最近,蘇聯(lián)鑒于第二次國共合作的形勢,才同意蔣經國回來。那么,為何兒子剛才到了面前,卻閉門不見?原來,蔣介石認為兒子在蘇俄十多年,中毒頗深,兼之數(shù)次發(fā)表公開信,公然責罵自己,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沒大沒小。因此,必須先來個下馬威,挫其銳氣,以便日后教訓栽培。
蔣經國吃了個閉門羹,知父親一時難以鑒諒,只得怏怏而回,先找個旅館住下。哪知一住一個多星期沒有消息。正當蔣經國等得垂頭喪氣之時,忽見幾名戎裝筆挺的侍從到來。對蔣經國說:“委員長傳喻,請經國先生前去晉見?!笔Y經國慌忙隨車趕往坐落在南京城東黃埔軍校內的住宅。
蔣經國由侍從帶路,進入樓下一間會客室。蔣經國只見父親嚴肅地在上首辦公桌前坐著,便上前跪下拜見。蔣介石并不起身,他指指下首的一個位置,叫兒子坐下。便說:“這次回國來你有何打算?”
“不孝兒在蘇俄學的是政工和軍事,后來進了工廠當過廠長。這次回來愿在政治和工業(yè)兩者之間任擇其一,請父親定奪?!笔Y經國小心翼翼地說。
蔣介石聽后,不冷不熱地說:“先回溪口老家去見母親,休息休息再說?!闭f罷,就結束了會見。
宋美齡知道蔣經國已經回國,在杭州西子湖邊的別墅——澄廬里等候著他。
4月25日,蔣經國帶著芬娜、愛倫,連同行李一起,乘車來到蔣介石的別墅。這次,蔣介石一副笑臉,裝作未見過兒子的樣子,和宋美齡一起熱情接待
蔣經國舊居(豐鎬房)蔣經國夫婦。蔣經國從一只舊皮箱里取出一件用烏拉爾黑色大理石制成的裝飾品送給蔣介石,又取出一件波斯羊皮外套送給宋美齡。
宋美齡見蔣經國態(tài)度隨和,十分有禮,心中十分高興。她拉起蔣經國的手,親熱地說:“你知道,為了你回國的事,我費了多少心血呵!你們的回國手續(xù)還是我親自辦的呢!”
蔣經國因思母心切,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宋美齡送的衣服和用品,由毛慶祥陪同,從杭州乘汽車回到了生母毛福梅身邊。
三
一天上午,蔣經國在武嶺下散步,見一個30多歲的男子朝武嶺門走來。此人身著西裝,上衣敞開,氣派不凡。在他周圍,一大幫侍從前呼后擁。蔣經國便問身旁的竺培風:“此人是誰?外出帶這么多保鏢,招搖過市。”竺培風告訴他,這是張學良,周圍的人不是他的侍從,而是監(jiān)視他的警憲人員。聽說是張學良。蔣經國馬上迎上前去,邀他人小洋房小歇。
蔣經國問張學良:“張將軍在山上還過得慣否?”
“在禁之身,焉敢奢望。只是小日本得寸進尺,東北三千萬同胞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作為東北人,作為軍人,我張某不能為家鄉(xiāng)父老效犬馬之勞,實在于心不安哪!”張學良說完沉默不語。
想起這些往事,張學桌長嘆一聲,起身告辭。臨走,他又邀請蔣經國、徐道鄰上山相聚,同游雪竇。蔣經國、徐道鄰正欲前往,當即欣然答應。
數(shù)日后,蔣經國帶了方良、愛倫和徐道鄰、高理文、竺培風等人一早乘汽車出發(fā)。毛福梅則吩咐蔣小品制幾個可口的佳肴,隨后派人送上山去。溪口到善息亭是一路平地,約莫二十幾里路,汽車一會兒就到了。入亭后,便見山巒重疊,氣勢巍峨。蔣經國一行棄車來到亭前,徐道鄰叫來幾乘山轎。奉化的山轎是用竹編成的一把躺椅,再用兩根長竹竿穿孔扎起來。人坐在上面,走起來一晃一晃的,十分舒服。蔣經國剛回國,妻子方良本是女工出身,見是用人力所扛,不大習慣,便借口要細細觀賞一路風景,步行上山,只叫人把愛倫帶上,不到一小時,便來到御碑亭。方良爬得氣喘噓噓,入亭后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問:“好累啊,多少路?”
“才五六里山路?!笔Y經國說。
過了御碑亭,眼前阡陌縱橫,坦蕩如砥,其間,溪流淙淙,禾苗青青;山坡下有羊兒在吃草,小橋上有牧童騎牛而過。平地上,黃墻青瓦的雪竇寺像一顆璀璨的明珠。抬頭向四周望去,玄珠峰、天馬峰、象鼻峰、桫欏峰、琴巒峰五座山峰象五條巨龍朝著明珠飛來,人們稱為五龍戲珠。
蔣經國一行置身其間,仿佛到了世外仙境。方良高興得連聲歡呼:“оънб—хоpошо”(很好)。
蔣經國說:“我們還是先到少帥那里去吧!先歇歇腳,然后再一同進雪竇寺?!庇谑?,大家便由轎夫帶路,朝張學良住處走去。
來到中旅社雪竇分社,張學良正在與士兵們打籃球。見蔣經國、徐道鄰一行到來,馬上跑過來迎接。
蔣經國和徐道鄰等人休息片刻,便由張學良陪同,一起入雪竇寺觀賞。
雪竇寺建于晉朝,距今已有1600多年歷史。最初叫瀑布院,唐朝時重建,改名十方禪寺。到宋真宗時,定名“雪竇資政禪寺”。從此,便成為遠近聞名的浙東古剎。張學良領著蔣經國、徐道鄰步入寺院細細觀瞻。
蔣經國來到后院方丈室。太虛聽說是蔣介石的兒子和媳婦,十分熱情。太虛對蔣經國道:“蔣公子家對佛門有緣啊!早在南梁時,先祖蔣宗霸就與岳林寺游方僧布袋和尚為友。布袋和尚教他念‘摩訶繪若波羅密多,鄉(xiāng)人遂稱先祖為摩訶居士。此后,先祖隨布袋和尚出家,兩人無疾而化。布袋和尚成佛,就是現(xiàn)今各大小寺院座于天王殿門口的彌勒佛;先祖則蔭福子孫,蔣門越來越發(fā)了?!?/p>
太虛笑著說:“從善息亭到雪竇寺這山路便是令堂出資捐修的。去年我給她算過八字,當時我說,令堂是苦盡甘來,后福無量,如今已初見端倪了?!?/p>
太虛娓娓而道,語氣親切。有許多是蔣經國從未聽說過的。蔣經國聽得肅然起敬。他連聲稱頌太虛梵學精深、佛法無邊??上莾赡旰?,毛福梅就慘死在日本飛機的炸彈下面。
四
入夏以來,蔣介石很少顧及溪口的事,只來過一封家書,對蔣經國在溪口讀書心得和反省報告表示滿意,說:“……溪口讀書,似有進步。還望按照王陽明先生‘去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之意,深切體會。”蔣經國透了一口氣,心中如釋重負,又繼續(xù)看其父親家書。蔣介石又說:“近日形勢緊張,日方在華北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然和平未到根本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頭,決不輕言犧牲。”
蔣經國想,大概是要打仗了,可是其父親還沒有下定打仗的決心。
住在雪竇山上的張學良聽到“七·七”事變的消息,熱情奔放,一改過去積郁的神色。本來他是在自己房內吃飯的,現(xiàn)在,馬上改到大飯廳里吃飯,談笑風生。恰逢蔣經國與方良上山避暑,常與之相聚寒暄。
張學良高聲說:“經國,北平蘆溝橋打起來了,你聽到了嗎?”
蔣經國點頭說:“鬼子可惡,在我國國土內搞演習,明明是入侵?!?/p>
張學良拍了一下桌子,慷慨激昂說:“日寇占我東北,又欲侵我華北,中華民族到了生死存亡關頭,我要求委員長派我出征,收復失地,收復家鄉(xiāng)?!?/p>
“日本亡我之心,昭然若揭??磥?,中日之間這一場戰(zhàn)爭,已經全面爆發(fā),”蔣經國講到這里,凝視著張學良滿含淚水的眼睛,他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對他父親提及張學良要求抗日之事。
張學良嘆了一口氣:“不讓我北上抗日,我就死在這雪竇山上算了?!闭Z氣悲憤,于鳳至在一旁勸慰說:“漢卿,何必如此呢,當心傷了身體。”
“請保重身體,”蔣經國也十分感慨,只說了一句,不能明白有所表示,他是知道他父親處理國家事務的既定方針的。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難道還能臨溪讀書,過著幽靜的田園生活?蔣經國在一次吃飯時,向毛福梅說了心里說:“阿姆,日本人打進來了……”
“我也聽說了,這東洋矮子……”
“阿姆,我想出山,抗日?!?/p>
“去打仗?”
“抗日不一定就是打仗,后方也有許多事要做。”
“唉!”毛福梅長嘆一聲,離別十三年的兒子,剛剛回到自己身邊才幾個月又想出去,心中真不好受,她含著淚,“這事還得問一問你父親。”
“父親近日大概很忙……”
正在這時,蔣介石的家書寄到了,蔣介石在信中告訴他:江西熊天翼(熊式輝)提出要蔣經國到江西去。
蔣經國連忙告訴毛福梅,回信給蔣介石,表示:“中原板蕩,志士歸心。國家民族,已臨生死存亡時刻。兒決心為國出力,即使條件最壞,也可以試一試自己的身心和勇氣?!?/p>
毛福梅知道兒子非要出山不可了,她又流下淚來。蔣經國和良方懇求毛福梅一起去南昌:“以便朝夕侍奉?!?/p>
毛福梅說:“我年紀大了,腿腳也不便,從奉化到江西,路途遙遠,坐車子我也吃不消。再說秋后豐鎬房事情也很多,我想來想去,還是暫不去了。過些日子,你們在那里安頓了以后,可以再來接我。你們夫妻倆要一路當心,方良懷孕在身,求菩薩保佑你們。你喜歡吃的筍干果肉,我會曬好派人送去的?!?/p>
蔣經國要出山了,他想到江西去干一番事業(yè)!
(春元摘自《報告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