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梅1972年出生于美國加州，曾就讀加州新聞傳播學(xué)院。1993年，隨父親美籍華裔張東平先生及家人返回故里寧波北侖?，F(xiàn)在家鄉(xiāng)從事培訓(xùn)英語師資教學(xué)工作。這是她告別美利堅合眾國，回到故鄉(xiāng)的一段真實的感愛。

不尋常的告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哎呀，怎么那么多啊?太多了!”外婆扳指頭數(shù)著一地的行李，一面大聲在嚷嚷，然后又重新細(xì)數(shù)著，“一、二、三……”

就在外婆點數(shù)著行李箱的時候，我不禁沉溺在一片忙碌嘈雜的航空運輸?shù)男[聲之中。在熙來攘往的人群里，我似乎感到一片迷惘忘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又要到哪里去?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拖離了行李區(qū)，原來是肯堂我的男朋友。他一臉疼憐地說:“喂，留神，你差點給人潮湮沒了?！边@番柔聲關(guān)懷使我從迷惘中醒過來。

我們開始排隊登機，長長的隊伍緩緩地向前挪動。外公和弟弟守著行李在柜臺邊等候著，肯堂和我不必再為行李而擔(dān)心。我一邊等，一邊想著，這次中國之行有著不同尋常的含義。

住在美國灣區(qū)的親戚都專程來機場為我們送行，外公、外婆、四姨愛咪、四姨夫查理、小舅舅約翰，還有我的表弟安德魯和表妹杰尼弗也都來了送行的人幾乎和行李一樣多。我們家庭大約有一半的人都來到舊金山機場，真是一次難得的團聚。

在美國這么多年，家居生活美國化，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們的一些親戚，朋友，甚至已不用他們傳統(tǒng)的中國禮節(jié)，而早已改美國式的電話告別。平常只要掛個電話，幾句“旅途愉快”、“一路平安”，就算禮到情到。而現(xiàn)在，他們居然都來送行，反而，讓我感到有點惴惴不安?！盀槭裁捶且H自來送行不可?難道這次旅行真有些特別嗎?”莫非他們是為了祝福我美好未來而特地趕來，我不敢問詢半句，只因我自己心里也沒底呢!

熬過幾個小時的排隊等候，我們終于走走停停地站到了安全門前。手里拿著登機證，視線卻一直離不開送行的親戚們，舉首而望，對面正是飛機場巨大的玻璃門，它不就是象征著美國的國門?

我滿眼好奇，再一次看著我的那些為我送行的親人們，真希望他們說上幾句幽默的話讓我輕松一下。但是他們卻只顧親切地微笑著，反復(fù)的囑咐:“保重”、“旅途愉快”、“當(dāng)心身體”、“如果需要什么，我們會從美國寄給你的”。此情此景，跟以往的告別好似相同，但是我卻明顯察覺出他們眼睛里隱藏著憂慮與不安。

外公緊緊握著我的手，雖然默默不語，卻好像在說:“小寶貝，是該回家的時候了!”外婆推開外公，慈祥地緊貼著我，不停地叮嚀著:“注意身體啊!”她的眼神分明在告訴我:“回家去吧!你是真的回故鄉(xiāng)去，那里同樣有你的親人?！?/p>

愛咪姨媽頻頻微笑點頭，一面鼓勵我:“勇敢地去吧!去中國發(fā)展……”“發(fā)展什么?”我真希望她繼續(xù)說下去，但她卻被其他親戚擠開了。約翰舅舅和查理姨夫只顧微笑地看著我，心情似乎異常興奮。

我一一跟親戚道別。最后我再轉(zhuǎn)身望一眼幾個小表妹。她們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就好像我這一走將會給她們帶來巨大的影響。她們明白，不久以后，或許也將會走上這一條路。我一面答應(yīng)與她們通信，一面向她們吻別。

肯堂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示意我該上飛機了。剎那間，眼淚不經(jīng)意在我的臉頰徐徐淌下。轉(zhuǎn)身走向安全門，經(jīng)過安檢站時，透過明澈的玻璃墻，我又看到親人們的臉龐，他們還在頻頻揮手，好像是在歡迎我從世界的另一端回來一樣。我突然明白他們心里那不曾表達的含義，我不是離家，而是回家，回到我真正的家——中國。

匆匆地轉(zhuǎn)過身去，我依依不舍地向他們不停地?fù)]手。“我將在家鄉(xiāng)歡迎你們的到來?！蔽倚睦镞@樣想:“不久，我們將會在家鄉(xiāng)團聚，一定會的?！?/p>

返回故里

由于在飛行中我總是合不上眼，所以對于這樣的長途旅行甚感厭倦。陣陣的憂慮，無形的恐懼總是困擾著我。飛機滿載著幾百人快速飛行在浩瀚無垠的大洋上空，安全問題使人擔(dān)心；而偌大的機艙也給人無一丁點兒的自由感。

父親知道我害怕坐飛機，事先已預(yù)訂了從舊金山直達上海的班機，還告訴我直航飛機可以縮短飛行時間，并且省去了飛行途中在東京成田機場短暫休息時帶來的種種不便。其實，最使他擔(dān)心的是在成田機場降落時，我很有可能會掉頭而去。其實，此時我倒真渴望能在成田機場稍事休息幾個小時，趁機仔細(xì)考慮一下是溜回去，還是繼續(xù)向前?

飛往上海的班機幾乎爆滿，座無虛席暫且不說，有的甚至是一個座位坐兩個人的，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一個出世不久的嬰兒也坐在那里。

我們四個人同一排比鄰而坐。我靠窗坐著，肯堂則緊挨著我。選擇靠近舷窗的座位，目的是為了在飛機降落時能最先目睹到中國的風(fēng)采。

真的想仔細(xì)看看這個神奇的國家。以前，我只是從世界歷史書中對她略知一鱗半爪。在朦朧的中國水墨畫中見過她的風(fēng)韻，還有在父親的童年故事中也聽過她美麗的傳說，但這些畢竟只是耳聞而已。

而這一次，我將去實地考察，去親身體驗，我不再是一個走馬看花的游客，因為那里，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多么想立即見到她的芳容，恰似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踏上歸途。這種沖動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在我的心海里起伏、回蕩，甚至隨著流動著的血液感染了我的全身。

整整十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可謂不短。然而在飛行過程中我始終暗暗思索我是以什么身份踏上中國的旅程，腦海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奇幻。我努力使自己回過神來，做一個中國人，還是做一個美國人?我既不能兩者都是，也不可能兩者都不是。心里頓時顯得十分彷徨，思緒忽左忽右，想得很多很多……

四周一片寂靜安詳，有人已不由地打起了輕輕的鼾聲。我卻沒有一點睡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此刻要是有人能指點我一下就好了，盡管我心里十分希望，可是四周仍是靜悄悄的。機艙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被包圍在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感里。

“中國，到中國我去干什么?我又將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不停地問自己。

肯堂終于察覺了我異樣的神情，擔(dān)心地問:“害怕了?”我搖搖頭。

“那怎么啦?”他看著我顯得有點焦慮。

“我還不能決定我到底是做一個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我希望有人開導(dǎo)我。我?guī)缀醪幌嘈耪陲w往中國，我也不知道怎樣做一個中國人?！蔽亦嵵氐鼗卮稹?/p>

肯堂卻一臉的無所謂，“順其自然吧!中國人不是有一句老話:‘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我沉默不語，只因我真的不能把握這一顆跳動的心，究竟是不是屬于中國?但我明白，是我的心把我?guī)У街袊鴣淼摹?/p>

一個小時以后，飛機就要到達目的地——上海了?？罩行〗氵f上一張入境表，示意我按要求填寫。我急忙從包里拿出護照，逐項對照表格的要求準(zhǔn)確填寫。突然，我的視線久久駐足在護照的照片上無法移開。翻來覆去地端詳著，似乎是第一次才見到自己的相片。美國護照上嵌著一個中國姑娘的臉龐，有點兒不協(xié)調(diào)。黑頭發(fā)，黃皮膚，真正的中國臉。

空中小姐和藹地告訴我們，飛機即將著落。隨即座位上安全帶的指示燈亮了。我情不自禁地往舷窗外張望。外面，一片濃重的云霧，什么也看不見。濃霧像天鵝絨似的把飛機緊緊裹著，視線全被擋住了。但是我明顯的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深深吸引著我。

家越來越近了，我的心也跟著激動地跳起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耳邊似乎聽到了陣陣的召喚聲，使人感慨，使人振奮。飛機在上海國際機場慢慢著陸，我的心也在著陸。一位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中國姑娘終于回家了。

飛機平穩(wěn)地停在停機坪，我也腳踏實地站在中國的土地上。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意味著我將永遠(yuǎn)是個持有美國護照卻懷有一顆中國赤子之心的炎黃子孫。我無法在美國護照和中國心之間加以選擇，因為他們都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這就是真正的我——美國護照中國心。

(胡典凡摘自1994年2月16日《青年報學(xué)生導(dǎo)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