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正陽
母親的10張照片被我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她天天都問我:“陽兒,我們的兩卷膠卷印好了嗎?”我天天都編織各種理由說“沒有”,因為我想選擇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候和地方把照片給她看。
母親不在的時候,我總要忍不住再一次地端詳那些照片,特別是那張和母親的合影:柔和的紫羅蘭壁燈下,我依偎著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母親的臉龐還是那般美麗,而那雙笑起來如兩彎月亮的眼睛卻分明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巧合的是我和她都有一綹發(fā)絲順著臉頰飄下來,我的發(fā)絲仿佛在偷偷地俏皮地笑,而母親的卻透出一絲凌亂與疲憊。
看著母親的蒼白和憔翠,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和說不清的內(nèi)疚。我怕她看到自己的容顏會默默地傷感。我知道母親是典型的東方女性,內(nèi)向多感,平時遇上再多的不順心再大的委屈,也從不大聲地傾訴流露,對我和父親永遠(yuǎn)是那般無微不至的柔情與關(guān)懷。她有時也寂寞,可她把她的寂寞都揮散到了我和父親的笑語中。她仿佛忘卻自己的一切。即便如此,我又怎能忍心喚起她一點點的受傷與感慨?
我看到過母親做新娘時的照片。當(dāng)時母親已28歲。照片是父母婚后5年經(jīng)長輩一致提議決定補拍的。她依偎在高大英俊的父親身邊,披著一頭垂到腰際的黑發(fā),配著粉紅的花飾,那甜蜜的笑靨在潔白婚紗的映襯下,綻開得年輕嫵媚。幾年前,父親到南斯拉夫領(lǐng)事館辦事,一位官員上下打量了他多時,然后把他帶到一個大櫥窗前,指著里面的一幅放大婚照問我父親:“是您和尊夫人嗎?她太美了!”那鏡框的背面寫的大約是“東方上海開始時興婚照。一位最美的東方女子使整個城市充滿了魅力。”
可那仿佛已好遙遠(yuǎn),曾經(jīng)因美麗備受寵愛欣賞贊美的母親能平心地對待今日落英繽紛的涼意嗎?我決定在那個周末交出照片,因為是周末,我將有充分的時間陪伴她忘卻些什么……母親往往沒有星期天。
不料回家,母親居然不在。寫字臺上留了張字條:“陽兒,今晚我去參加一個大手術(shù),所以別等我。晚飯已準(zhǔn)備好,熱了再吃。爸媽都不在,別大意別調(diào)皮。”
也許是為了逃避什么,我將10張照片放到寫字臺上,比往常都睡得出奇的早。
夜很深時,睡意朦朧中我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字寫臺前端詳照片。她好像在剪好像在寫。她的手中握著一疊照片。難道她在毀掉那些照片?難道她會怨尤地凝望一整夜?可我又覺得她好像下意識地回頭朝我的床望了望,那么無私那么坦然那么幸福的笑容。來不及去想什么,我又進(jìn)入了夢境……
星期天的陽光從黎明的云霞中鉆出來灑在我藍(lán)碎花的窗簾上,我猛然發(fā)現(xiàn)枕邊又多了一本影集。翻開第一頁——“天然去雕琢,清水出芙蓉——給惠質(zhì)蘭心的陽兒”,是母親娟秀的字跡深情地凝望著我。然后,從第2頁起是我的最近的照片,幾乎每張旁都布局別致地嵌著一枚粉色或淡綠的寫著文字的心型紙片。我倚在陽臺欄邊望星空的那張照片旁寫著“何必月下吟詩?你就是一首蝶戀花?!蔽冶е笱笸尥蕹员苛艿哪菑埮詫懼靶κ菭N爛的笑,哭是晶瑩的哭”。我擷著一束茉莉在含笑沉思的那張旁寫著“雨季清芬,素馨幽幽,你正走在我不曾走過的美麗青春路上?!薄液鋈幌肫鹆俗蛞篃粝碌哪赣H,那么潛隱的情懷啊。我仔仔細(xì)細(xì)品嘗著母親的每一句詩,直到最后的空白處飄出一張信紙:
“親愛的女兒,我寫不出一首完整的詩給你。詩是惆悵,你當(dāng)快樂。謝謝你對我的隱瞞和珍藏,其實我已等待了好久,讓你交給我這些照片。人生并非只有一處繽紛爛漫,只要凋零的是花,而不是心。你說呢?”
默默地把影集貼在胸口,黎明的陽光已分解出千絲萬縷的溫柔。天空很清,風(fēng)兒很明,母親,我們都要把心留住……
(趙景蓮摘自《文化與生活》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