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田
以中國人的內在心靈和價值系統(tǒng)的整體轉換過程為基線來系統(tǒng)觀照和梳理中國近世思想文化史的專著,就我所知,《東方文化——兩難中的抉擇》是第一部。
“時代雙重脫序”的總體歷史格局使中國人的心靈百年來一直掙扎于作者所揭橥的如下兩難困境之中:
其一是文化啟蒙過程中“文化錯覺”的必要性和它的一次性特征的沖突?!拔幕e覺”是作者創(chuàng)設的詮釋文化啟蒙規(guī)律的一個頗富學術價值的概念。其意涵是“發(fā)自人的終極關懷的信念,是人性的趨向神性(神圣性)的恒常努力之幾的呈現(xiàn)。”(第22頁)如遠古時的圖騰崇拜,西方中世紀的上帝,中國古代的“天”,近代西方的“自然人”、“自然狀態(tài)”都是“文化錯覺”的特殊樣態(tài)。“文化錯覺”是非科學的但卻是神圣的、原創(chuàng)的、充滿衷氣的能鼓蕩心靈的信念。其人文價值在于,每當一個新紀元開始的時候作著人們心靈的向導,因之是文化啟蒙所必須的信念。然而它的人文價值卻具有一次性特征,當著事后人們用理智重估它時其價值便不會再復現(xiàn)了。中國近現(xiàn)代人正陷入“文化錯覺”乖戾的二律背反中:“近代工業(yè)社會所必要的‘以天職思想為基礎的合理行為,在西方起先是由新教借著上帝的名義培養(yǎng)的,這仿佛對東方人作了一種啟示,我們是否可以借著以‘天為宗以‘仁德(良知)為教的儒教達到同樣的收效呢?然而……人們受啟于新教倫理作如是期想時,已經是在‘宗教的根系慢慢枯萎之后。而且,我們甚至不能指望由嚴復所作的啟蒙轉而走向對近代西方自然法理論的認同。”因為這些“文化錯覺”均“已經失了它的一次性的人文價值?!?第22—23頁)于是中國人陷入了這種悖論式的信念與理智乖戾的難局中。
其二是啟蒙與救亡之間的緊張和離異。作者說:“嚴格意義上的近代啟蒙是始于嚴復的,而啟蒙一開始就在救亡的裹挾之中?!?第25頁)在啟蒙和救亡之間,作者作了這樣的分辨:“救亡當然是以民族或民族文化為本位的,啟蒙則更多地以新的時代或時代文化為期許;救亡需要切實的功利或當下的效率,啟蒙則更多地尋問新的人生意義或存在價值;救亡多以團體或族類統(tǒng)屬個體,以求力量的一致,啟蒙則在于喚起個我的自由意識,以個人為更根本的價值主體。救亡并不一定借重啟蒙,啟蒙在中國卻始終把救亡視為邏輯中的當然之義?!?第26頁)這種異趣的價值指向使中國人陷入一種兩難境地:“救亡所必須的政治昌明和經濟勃興是不能沒有理性的設計的,而西方近代所經歷的政治和經濟的‘合理主義卻恰恰為后進的中國人提供了‘物質和‘眾數(shù)淹沒‘個人和‘靈明的預告?!?第27頁)
其三是不同文化坐標系之間的張力。智識者們心靈運演的文化舞臺不是單色調的一元性整體,而是這樣一種多元格局:“負載著不同人文內涵的各種‘主義,作為文化思考的方法論原則或所謂價值坐標并存爭勝于同一個時空區(qū)間?!?第31頁)在戊戌變法前后此格局主要是儒學和西學,到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后很快形成了由“東方文化派”(或新傳統(tǒng)派)、“科學方法派”(或自由主義派)和馬克思主義派構成的三維文化格局。從四十年代以來“差不多一直在中國大陸呈三足鼎立之勢。”它們的價值取向判然有別,因而“很像是一部現(xiàn)代文化思想界的‘三國演義,三大文化思想中的任何一系都處在另外兩系的夾擊之中。”(第34頁)自由主義聲稱唯有自己才是中國文藝復興的正脈,東方文化派宣示唯有自己才是中華民族文化的真正傳人,而馬克思主義派斷定唯有自己才代表著同最新階級關聯(lián)著的時代精神?!叭笪幕鴺讼档膬r值祈向所構成的精神張力,幾近于一種無形的‘文化場,思想家們的個性殊異的文化見解并不能脫開這個‘場別立自己的思想重心?!倍麄冎g的攻擊和辯難“正是貫通著他們心境的文化上的兩難考慮——文化的時代價值和民族價值的考慮——的對象化?!?第33、35頁)
其四是時代的和民族的之間的糾纏。中國被日益深刻地卷入世界,進入新的時代格局,同時又不愿在這大格局中自我消失,這又是一個難解之結。自嚴復首次醒悟到新的時代意識以來“時代精神和民族性情的十字架一直擺在近代中國中西文化比較研究的出路上,誰試圖從這里通過,誰就不得不應答這個歷史峭崖邊的斯芬克斯的盤詰?!彼皺M在中國通向世界的咽喉處,用它無限的深沉吞沒了多少苦苦求索卻倏忽成為過去的有限精神!”(第39、40頁)
在東方文化派或現(xiàn)代新儒家那里,文化難題展現(xiàn)為“返本”與“開新”的沖突、價值與科學的乖戾、信念與邏輯的緊張。而新儒家所倚重的是“返本”、信念和價值,對“開新”、科學和邏輯則有所損傷?!斑壿嫿K是受宰于信念的。為了信念有所伸,邏輯只好有所屈了?!?第282頁)在科學方法派和五四主流知識分子那里難題展示為以人的個性自由為價值的西方文化同民族精神的沖突、自由和秩序的沖突。而科學方法派所看重的是人的個性自由。但他們卻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民族精神和秩序?!拔逅闹髁髦R分子除開崇尚民主的理念(民主精神)外,對民主的更切實的內容和更確定的形式卻保持了審慎的緘默?!?第27頁)在唯物史觀派那里展示為以生產方式為載體的社會規(guī)律和人的個性自由價值的沖突、秩序和意義的沖突。而唯物史觀派所強調的是社會規(guī)律和秩序,忽略了人的個性自由和意義?!蚌那锇讓ι鐣v史中的必然性的闡發(fā),是對傳播于中國的唯物史觀的再一次整型,但對唯物史觀本有的發(fā)展人的‘獨立性和個性的愿望的輕忽,卻為這一‘主義的輸入留下了不小的遺憾?!?第259頁)從作者的仔細解析中可以看到百年來各派文化理論都對難題作了艱辛探索和求解,但未能予以完滿解決,從而為今天留下一份問題的遺產。所以難題不僅是昨天的也是今天的。把這些縱貫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全程的深層文化難題提撕、凸現(xiàn)出來,并將各種舊答案及其是非予以點評梳理,其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東方文化——兩難中的抉擇》,黃克劍著,江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九月版,8.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