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天
每年第一場雪的日子,我總會想起多年前,一個雪天的經(jīng)歷。
那些日子我始終被一件事情煩惱著。
煩惱的起因似乎是為了一些流言蜚語。那時我初涉文壇,尚未習(xí)慣文壇的無事生非,很容易被那些謠言困擾,情緒波動也很激憤。當(dāng)事情漸漸平息下來時,我偶爾聽說某某人在其中做了手腳,心里頓時對此人充滿了忿懣和惱恨。
明人不做暗事——按照我一貫的脾氣,我發(fā)誓要當(dāng)面去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傷害我。
我還要將那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對她講講清楚,讓她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而她,卻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么樣卑劣的角色……
時已深秋,樹葉在寒風(fēng)中一片片墜落,如我失望而悲涼的心情。
很快便有了一個機會。我出差去某地,恰要路過那人所在的城市。
我向朋友要來了她的地址,我決定在那個城市作短暫的停留,突然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義正詞嚴(yán)地指責(zé)、聲討她,然后同她拜拜,乘坐下一班火車拂袖而去。
從清晨開始,天空就陰沉沉的。風(fēng)變得濕暖,悶得人透不過氣。
火車意外晚點,到達(dá)那個城市已是傍晚時分。當(dāng)我走出車站時,發(fā)現(xiàn)空中飄起了雪花。
那場雪似乎來得很猛。雪煙橫飛,疾速而強勁。我按照地址打聽路線,乘坐了幾站電車,下車時,只見馬路邊的屋頂和地面上已是厚厚一層白雪。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昏黃的路燈照著銀色的雪地,四周的街道和房屋籠罩在一片暗淡迷茫的雪色中。完全陌生的街名和異樣的口音,令我不知自己置身何處。
我有些發(fā)懵,心生膽怯和疑惑。但我只能繼續(xù)往前走,去尋找那個記錄在怨恨的紙條上的地址。我還得抓緊時間趕回車站,夜班火車將在零點經(jīng)過這個城市往南。一旦錯過,我就只好在候車室過夜了。
雪下得越來越大,風(fēng)也越發(fā)凜冽,雪片像是無數(shù)只海鷗煽著白色的翅膀,圍繞著我撲騰旋轉(zhuǎn)。密集的雪沫子刮得我睜不開眼,四下皆白,分不清天上地下,只得混混沌沌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著。沒有傘,頭巾早已粘濕了,肩上的背包也漸漸滯重,額頭上被熱氣融化的雪水,順著面頰流淌下來……
那條胡同怎么還沒有出現(xiàn)呢?我明明是朝著那個方向走的呵。
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遠(yuǎn)處有人影匆匆而過,就連可以問路的人也沒有。
我又試著來回走了一會兒。可是風(fēng)雪中既尋不見街牌也看不見門牌號碼。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定是迷路了。
我饑餓、疲憊、寒冷、煩躁,我的心中被積淤已久的怒氣鼓脹得幾乎快要炸裂。我恨透了那個惹是生非的女人,都是因為她的過錯,才使我徘徊流落在異鄉(xiāng)這可憎可惡的街頭,飽受風(fēng)雪之苦。今晚我若是能找到她,非得狠狠地痛斥她一頓,將她訓(xùn)得體無完膚,讓她向我賠禮道歉,方能一解我心頭之恨!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街邊上一間簡陋的平房窗口,泄出一線微弱的燈光。我漲紅著憤怒而疲倦的臉,敲響了那家人的房門。
門開了,燈光的暗影中,站著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婦,她似乎正在和面做飯,于是將兩只手甩了又甩,又合攏著搓了又搓,才接過我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
然后她瞇著眼將紙條舉在燈下看了看,又低頭仔細(xì)地打量著我。她用一只手在那面團(tuán)上拍了拍,問:你不是這地方人吧?我點點頭。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訴我那條胡同離這兒已經(jīng)不遠(yuǎn),但還得如何拐彎再如何拐彎之類。那口音不好懂,我聽得越發(fā)地糊涂,傻傻地愣在那里。她也愣了一下,后來就索性扯下圍裙,抓起一條頭巾說,得,那地方太難找,跟你說不明白,還是我領(lǐng)你去吧!
不容我謝,她已經(jīng)跨出門檻,踩在了雪地里。
她走得快,我悶頭跟在她身后。只聽見雪在腳下咔咔響,前方忽閃忽閃的雪霧里,一個模糊的背影,若隱若現(xiàn)地導(dǎo)引著我。
——這大雪天兒出門,定是有要緊事吧?她回過頭大聲喊。
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看把你累得急得!是親戚?朋友?她放慢了腳步,一邊拍撣著肩上的雪花,等著我。
我心硌愣一下。
親戚?朋友?病人?還是讀者?……我沉默著,無言以對。我如何對她實言相告,自己其實是去找一個“仇人”興師問罪的!
似乎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對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意義,恍恍忽忽地發(fā)生了一絲懷疑和動搖。我不知道自己來這個城市干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我要去尋找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那個人隱沒在漫天飄飛的雪花中,隨風(fēng)逐流而去,只不過應(yīng)和著惡劣天氣中雷電偶爾的喧囂,也許出于無知、也許出于一時的利益之需,她也許真的是一個需要救治而不是鞭苔的“病人”呢?!
腳底突然在一個雪窩里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將我拽住。
這該死的雪,真討厭……我忍不住嘟噥。
不礙事,不礙事。她說,一邊仍在搓著手指上的面粉。就快到了,到前面那個電線桿子往右拐,再往前數(shù)3個門就是。她抬起一只手,擦著臉上的雪水。
我看見她花白的頭發(fā)上,落滿了一粒粒珍珠般晶瑩的水珠。
大娘,請回吧,這回我認(rèn)得路了……我說著,聲音忽然就哽咽了。
她又重復(fù)指點了一遍,便轉(zhuǎn)身往回走。剛走幾步,又回過頭,大聲說:
不礙事,明兒太陽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那個蒼老的聲音,被紛揚的雪花托起,在空蕩蕩的小街上蹣跚。
我在雪地上久久仁立,任雪花落滿我的雙肩、遮蓋我的眼簾;任寒風(fēng)吹打我的臉龐、掀起我的衣襟;濕重的背包、鞋和圍巾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份量,連同我此前沉郁的大腦和滿腹怒氣的心情……
——明兒太陽一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雪化一化,就有路了——那么,就把冷雪交給陽光去處理。雪地里會有迷途,卻不能永遠(yuǎn)覆蓋道路,因為路屬于自己的腳。世上如果曾有誤解和誹謗,充滿陽光的心靈卻能寬宥和融化一切呵。
那個風(fēng)雪之夜,當(dāng)我終于站在那費盡周折才到達(dá)的門牌下面時,我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跳下火車時那種激忿的心情。我在那個破舊的大雜院門口平靜地站了一會兒,輕輕將那張已被雪水洇濕揉皺的紙條撕碎,然后慢慢朝火車站方向走去。
(蒲偉摘自《深圳青年》199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