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
一位美國教授曾經半開玩笑地跟我說,中國人到美國旅游,一定得去拉斯維加斯——看一看“資本主義”,恰似美國人到中國旅游,一定要上長城,看一看“封建主義”一般。對這樣的話當然不必認真,但到美一游(無論因公因私)的中國人,確實是十有八九把這座名賭城列入自己的行程。
拉斯維加斯,這片以“特殊政策”致富的沙漠綠洲,這個三十年間積聚起億萬金元并繼續(xù)張開大口吞噬無量財富的怪獸,它的魅力究竟何在?
很可能,賭城的魅力來自它對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人性的弱點”的致命誘惑,那種對一夜間命運翻轉的夢幻,對隨機、不定、風險的過度趨好,對手中有限(使用貨幣的)權力的濫用及對更多如此權力的追求,和對財寶珍奇堆積起來的“仙境”、“天堂”、“蜃樓”近乎瘋狂的癡迷——縱然它們不屬于你,縱然它們并不真實,縱然它們異常俗艷,但它們對人性人心的某一部分依舊很引人,很魅,很美。
是的,確實很美。至少,今宵今夜,在拉斯維加斯,你該承認,美或美感,至少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候,并不如許多人一廂情愿的那樣高尚、光明、純潔、雅嫻并自動凈化人類的心靈,美在某時某地確與惡與偽與暗糾集在一起,給人間帶來驚險、刺激、歇斯底里乃至罪惡。問題就出在我們心中的某一部分人性。
當我們一個一個逐漸長大,在“真—善—美”的三維座標之外看到更多人生的時候,有誰不能講述一個又一個關于美在其他座標上的故事,不真不善也不美的故事?
但拉斯維加斯仍然是一個諸多同類故事中的一個極致。這個名花似錦,美女(美男)如云,金玉如土,日夜如水的地方,把人類某些智慧的精華(如童話、神話、科學幻想、性幻想……)熔于一爐,以物質上最昂貴、精神上最便宜的形式炫耀性地堆砌在你眼前,令某些重感性之人覺得“人生有此一瞬,也就值了”;使某些重理性之人張目結舌,費盡思量后,驚呼“豈有此理”。我的一位熟人,赴美東部一所長春藤名校攻讀堂皇法律之前,馳赴維城,一夜無眠,大逛一圈,大輸一場后長嘆一聲:罪惡啊,罪惡的美麗。
一位評論者指出,拉斯維加斯“太做作,太奢華,太雕琢,太搔首弄姿”。但這些恰恰都準準瞄住了人性的缺點——當俗艷到驚人處,你可能會恍惚感到這就是大雅,是莊嚴,是真實地與命運的搏擊,恰似“偉大的作品”,于此你可以與命運“交流著貪婪與崇高,怯懦與大膽,壓抑與遁逸”,以及“更高形式的虛偽”(引文載《世界周刊》1995年6月18日孟蔚彥文字,不敢掠美)??垂伲@是一種渾然忘我(但不是“物我兩忘”)的境界,離審美觀照,幾去無多了。
拉斯維加斯,物化的人心,欲化的人心,異化的人心在這里凝集,共同升華起一種短暫的人性,一種與其余人性抵觸的人性。它惡、毒、狠,它也美艷、動人、“自由”、“平等”、“博愛”、“法制”……
人性是有弱點的。我們因而多少得以原諒自己許許多多。原諒自己的賭城之行,原諒過去更多的東西。假如你對自己的弱點認識不夠,不妨做客賭城,“玩一玩人性的弱點”。
但我不會原諒拉斯維加斯。它有意識地利用人性的弱點,而且如此張揚,如此得意;它那輝煌精致的硬件與軟件,運行的是人類社會最最原始的一種原則,而且日夜無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