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風琴
那是1951年秋天一個寒冷的早晨,一輛西行的列車停在了東德境內(nèi)的最后一站。我望望頭頂陰沉沉的云朵,越過邊境溜回西德,這天氣是再好不過的掩護了。
我找到一家昏暗的小咖啡館,耐心等待夜幕降臨。思緒不由回到前幾天跟父母和兄長在一起度過的時光。這是7年來我們?nèi)椅ㄒ坏囊淮螆F圓。
父母現(xiàn)在住在東德,二戰(zhàn)中所有的財產(chǎn)喪失殆盡,祖輩居住的小鎮(zhèn)菲希滕霍斯特現(xiàn)在也沒法回去:它現(xiàn)在屬于波蘭。至于我,自從從英國的戰(zhàn)俘營被釋放后,一直在西德定居。原本就病弱的父親現(xiàn)在已瘸了。我曾想把父親接到西德去看病,但苦于一直弄不到去東德的許可證。
4個月前,我曾試著溜過邊境去看望家人,但卻在邊境被攔截了,護照上還被蓋上了個“非法偷越邊境”的印記。次和家人見了面,還要回西德呢。不過看來機會還是不錯,因為哥哥已替我繪好了地形圖,上面都標出了邊界哨所的準確位置,還詳細說明了哪段時間里哪些哨所無人警戒。
我在無人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摸索了兩個小時,又拐進沿邊境蜿蜒的一座林子里,劃了根火柴看了一下地形圖,繼續(xù)在林子里磕磕絆絆地行走,每隔幾分鐘我就如驚弓之鳥,就這樣我很快要走到那條隔開東西德的邊境線了,但就在這時——
“站住!”一個聲音猶如晴空霹靂!我趕忙伏倒在地滾出幾米遠,拔腳就跑!
沖鋒槍聲響起來,緊接著又是汪汪汪的狗吠聲,我抬起頭來,看見的是一只德國牧羊犬那噴著白氣的嘴巴。
兩個士兵使勁把我拽起來,一個用搶管抵著我的下巴,另一個在搜我的口袋,突然,我的血液由于恐懼幾乎凝固不動了——因為我想起了哥哥為我繪制的那張地形圖!
那個晚上我躺在一間冰冷的小屋里,連連責備自己沒把那張致命的地形圖早早銷毀。這可是他們認為我是間謀的最重要的證據(jù)!
第二天一大早,士兵們推推搡搡把我?guī)нM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辦公桌后面坐著一位軍官,穿著少校制服。
“早上好,間諜先生。睡得怎么樣?”他的語調(diào)中流露出冷冷的幽默。
“我不是間諜。”我辯解。
“我并沒有詢問你的職業(yè),間諜先生。只是問你睡得可好。哦,護照上寫著,4個月前你曾非法越境!這次來是想打探什么情報?”
“不,我只是回來探望父母?!?/p>
他仔細審視著我的護照,“你是出生在菲希膝霍斯特村?”他抬起頭來迅速看了我一眼,合上護照,又拿起那張地形圖!“畫得不錯嘛。美國人給了你多少錢?”
我沉默著。我知道我的解釋和辯白將會顯得多么蒼白無力。
“好吧,間諜先生,”他厲聲說道,“或許你只愿意去西伯利亞招供!衛(wèi)兵,把他帶出去!”
冰冷的恐懼攫取了我的全身心。但是極度的疲倦還是讓我在那間寒冷的小屋里很快就睡著了,直到衛(wèi)兵叫醒我,又把我?guī)У缴傩C媲啊?/p>
少校點燃了一支雪茄,透過緩緩升起的煙霧,仔細盯著我看。
“我們已調(diào)查過了你護照的有關情況。你始終在撒謊。最好還是坦白吧?!?/p>
“我沒有必要欺騙你?!蔽铱斩吹剞q解。
“我們會弄個水落石出的——你在菲希滕霍斯特村呆過多長時間?”
“從小到大13年?!?/p>
“好吧,對我講講菲希滕霍斯特村吧。我們湊巧了解那個村子。”
我就講起了我童年的村莊以及一些瑣事,少校的表情始終紋絲不動。我停下來,他睜開眼問道:“那——你知道農(nóng)夫施托爾佩這個人嗎?”
“我認識他!莫非你也認識?少校先生?”我很興奮,“他待他兒子很嚴厲,約瑟夫16歲那年,離家出走了。據(jù)說是去了捷克斯洛伐克,但誰也不能確信這件事?!?/p>
“接著說!”少校命令。
“自從失去兒子,施托爾佩整個人就全變了,不再去教堂,甚至也不讓妻子去。
“他妻子總護著兒子,施托爾佩則對此很惱火,兒子離家出走后不到兩年,妻子弗蘿就抑郁去世了,從此施托爾佩就更加少言寡語了。施托爾佩有一天突然中風,被送進了醫(yī)院。他那塊貧瘠的土地也被賣了,支付醫(yī)藥費。
“第二年春天,施托爾佩回到了村里。我那老祖母讓他住到我家來。他總是做他力所能及的事兒,好表明他并沒有白吃飯。
“有一天,我在做一條魚竿,笨手笨腳怎么也做不成。施托爾佩輕輕從我手中拿過木桿,一袋煙的功夫就做好了。從那以后,一種無言的友情在我們一老一少之間默默流淌。
“他去世那天,我祖母在他的被褥里找到了他妻子的一本禱告書,書中夾有一紙條:‘爸,我走了,再也不回來。因為你并不愛我。待媽好一點。署名是‘約瑟夫。
“現(xiàn)在你該相信我是菲希膝霍斯特村里的人了吧?”說完這些話,我有點難為情。因為我竟然對一個不相干的人聊起一個老人和他悲傷的故事。少校沒有回答?!盎啬愕男∥萑?”他厲聲命令道。我轉(zhuǎn)身離開時,他又拿起了那張地形圖。我意識到他已不會再給我解釋的機會了。即使證據(jù)不足,還是可以判10年苦役的。我的心絕望得快麻木了。
一大早,衛(wèi)兵又叫醒了我:“快起來,收拾收拾?!?/p>
厄運終于降臨了,西伯利亞!
但衛(wèi)兵竟然說:“我們送你去西德?!?/p>
一個小時后我們到了邊境線。這是一個殘忍的游戲,我始終在想。直到那兩個衛(wèi)兵把地形圖還給我,示意我跨過邊境時,我依然如在夢中,半信半疑。
“你真幸運!”其中一個衛(wèi)兵友好地說。
打開護照,我明白了。護照上新蓋了個印戳,上書“第二次非法越境”,簽名是——約瑟夫·施托爾佩少校。
(陳仲基摘自《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