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詩溟
1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辦公室的陸美云從澡堂洗了澡出來,老遠就聽見有人在喊?;仡^看時,就見工會的黃胖子黃愛玲從食堂那頭顛顛地跑來。
黃胖子氣還沒喘勻,就開始沖著陸美云哇啦哇啦地喊,我看你獎金是不想拿了,上班的時候去洗澡。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在洗澡。
黃胖子身子很粗,嗓子卻是很細,說話的聲音又高又尖,聽起來就很刺耳。不過,陸美云同黃胖子很要好,所以,陸美云聽黃胖子說話并不刺耳。
陸美云笑一笑,瀝了瀝頭發(fā)上的水,說,你什么時候要給廠里發(fā)獎金了?我現(xiàn)在早都忘了獎金長什么樣了。你到樓上的辦公室里去看一看,還有哪個領(lǐng)導(dǎo)在辦公室里呆著,還不早叉麻將聽歌去了。朱副廠長中午喝多了,現(xiàn)在還在會議室里的沙發(fā)上躺著呢,呼打的跟驢叫似的。
黃胖子也笑了起來,說,也是,廠里好象有一年多沒發(fā)下獎金來了。我剛剛到辦公室去找你,樓上連個鬼都沒有。
就是,廠里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還不是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玩的玩,有誰關(guān)心過咱們老百姓的疾苦了。陸美云說著就有些激動。
你看、你看,一說你就來勁。廠里的事由著領(lǐng)導(dǎo)們?nèi)?,你操那份閑心干什么。我看啊,你把你自己那個尖酸的小脾氣管管好就行了。要不,就憑你這么個有郎才又有女貌的人兒,隨便怎么跟在廠里的頭頭們后面混混,還不早把辦公室主任的位置給坐上了。
好你個黃胖子,你勸我賣身投靠啊。你怎么不把你這身肉給賣了,換個工會主席的干活。
兩個人說著就笑的不得了,黃胖子身上的肉燉蹄膀似的直晃。黃胖子說,好了、好了。我老遠地跑過來,是要和你說一件好消息的。
黃胖子她們工會在廠部的西頭,獨門獨院的一幢小二樓,樓上是辦公室,樓下是圖書室和職工活動室。黃胖子從西頭跑到東頭的廠部來是挺遠。陸美云看看黃胖子汗騰騰的額頭,心里就很有些感動。
陸美云說,我有什么好消息,敢勞你這么遠地跑過來,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黃胖子說,電話是打了,又沒有人接。我想想自己下午又沒有事情做,就跑過來找你了。
陸美云問,到底什么好消息?
黃胖子說,你中了號頭了。
中號頭?中什么號頭?我最近又沒有去買新股。陸美云對黃胖子的話感到有些詫異。
啊呀,不是啦,不是股票,是智力競賽。黃胖子向陸美云解釋。
陸美云更加不明白了,說,什么?智力競賽?我什么時候參加過智力競賽?開玩笑,智力競賽也有搖號頭的?
性急的黃胖子有點急了,兩只又短又肥的白手也開始比劃,說,哎呀,你聽我說呀,就是上個月我們工會發(fā)下去的兩張這么大的打印卷子,關(guān)于學(xué)習(xí)婦女兒童保護法的那個,你好好想想。
陸美云想一想,說,我想起來了,就是你們找人把答案都做好,讓我們每人抄一份的那個。
對的、對的,就是它啦。又不是只我們一個單位抄,個個單位還不都是一樣,人人拿著標(biāo)準(zhǔn)卷子抄一份,答案全是一樣的,要評獎當(dāng)然只有搖號頭了。你的運氣還真是蠻好,我們廠里面就搖到你一個。
2
回辦公室的路上,陸美云心情就好起來。黃胖子告訴她說,這件事市里還挺重視,到時候要在公園里搞一個現(xiàn)場有獎競答的大型綜合娛樂活動。電視臺還要來拍錄像,弄不好還要現(xiàn)場直播。
陸美云知道,黃胖子說的娛樂活動,就是現(xiàn)在各個電視臺常舉辦的獎品多多,愉快多多的那種。參加的人一起玩玩瘋瘋,電視上出出風(fēng)頭,又可以領(lǐng)得到很多的獎品,象微波爐呀、電飯煲呀、熨斗呀、時裝呀這些。最次也總要有些化妝品、T恤衫什么的,總歸是人人都想要參加。黃胖子就常常參加這樣的活動。黃胖子是工會干部,參加這樣娛樂活動的機會總歸是要比別的人多一些的。有一次,黃胖子參加一個也是在公園舉辦的,宣傳保護野生動物,叫做“人類的朋友”的大型綜合娛樂活動時,一下就得了好多獎。在舉辦這樣的活動時,電視臺和組委會為使活動進展順利、氣氛熱烈,一般有獎競答的題目出得都相當(dāng)簡單。當(dāng)電視臺的主持小姐傻乎乎地問熊貓平時最喜歡吃什么時,塊頭和熊貓相當(dāng)?shù)狞S胖子立刻沖上去,一把搶過話筒說,竹子。電視臺小姐又問,你喜歡熊貓嗎?和熊貓一樣討人喜歡的黃胖子,想也沒想,就憨態(tài)可掬地說,當(dāng)然喜歡。電視小姐立刻尖叫一聲,喔凱!完全正確。說著,就獎給了黃胖子一只和真熊貓一樣大小的毛絨絨的玩具熊貓。
后來,得了玩具熊貓的黃胖子,在那次活動中,又有幸入選參加了一場動物保齡球比賽。比賽中,黃胖子的對手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那個男人化妝成一只袋鼠鉆進一只一人高的木瓶里后,棕熊樣的黃胖子抱起一只特制的巨大保齡球,用力向前一滾,只一下,就將他撞倒了。反過來,那只眼鏡鼠連扔了三次,站在木瓶里的黃胖子都穩(wěn)得跟山一樣,動都不動。最終,黃胖子又得了只微波爐。
電視里轉(zhuǎn)播那場活動的時候,陸美云在家里看,心里頭好羨慕又好替黃胖子高興。黃胖子得獎后,參照微波爐菜譜做了只咖喱牛肉湯,請陸美云她們?nèi)コ燥垺T邳S胖子家里,陸美云她們聽到微波爐“?!钡匾豁?,又看到黃胖子喜滋滋地跑過去打開,將一盆做熟的湯從里面端到桌上來,個個眼睛里都有口水要落下來。
黃胖子在給陸美云說好消息的時候還說,這次那個裘廠長又出來贊助了,十萬塊呢,獎品么,肯定會是老多老多的。
陸美云說,你說的是哪個裘廠長?
黃胖子笑起來,說,裘廠長你還不知道?就是每天在電視里說,我代表市白塔啤酒總廠向廣大電視觀眾奉獻四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宰相劉羅鍋》的那個。
陸美云也笑起來,說,是他呀,臺灣的《婆媳過招七十回》不也是他奉獻的嗎。
黃胖子連連點頭,說,對對。還有外國的《老干探》。裘廠長奉獻的時候總是說《老的干探》。
陸美云說,他好像還挺愛奉獻的。
黃胖子說,這回你要是得了裘廠長奉獻的東西,可千萬別忘了請我的客哦。
陸美云說,我要是也得只微波爐,就做只雞給你吃。黃胖子說,我可不吃雞,我要吃大河蝦。
3
陸美云走回廠部辦公大樓的時候,樓上樓下仍舊沒見著什么人。樓道里顯得很安靜。
在四樓樓梯口的拐彎處,陸美云看見宣傳科的王一民正一本正經(jīng)地撅著屁股在一塊老大的展板前貼照片。王一民把他布置展板的陣勢拉得很開,整個樓梯口被他用水盆啊、漿糊桶啊、裁紙刀啊、米達尺啊、抹布啊,還有大大小小的排筆、一卷一卷的彩色宣傳紙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堵得無處下腳,弄不清他是在宣傳廠里的工作,還是在展示自己的工作。或者說二者兼而有之吧。在廠里,宣傳科平日的一些工作別人很少看得見,因而象布置展板這樣比較具體的工作就喜歡放在人來人往的樓道里干。倘若是寫標(biāo)語、掛橫幅什么的,宣傳科幾個人干脆就乍乍乎乎地跑到樓前的停車坪上去弄了。陸美云在調(diào)到廠辦工作之
前,曾在宣傳科里做過很長時間的廣播員,因而,對王一民他們宣傳科的事情還是比較清楚的。
被堵住的陸美云停了下來,沖著王一民比較忙碌的背影調(diào)侃了一句。陸美云說,王老師,你們宣傳工作是很辛苦,可也不能老停留在這兒,擋著別人繼續(xù)前進吧。
一直撅在那兒的王一民聞聲回頭,見是沐浴后顯得愈發(fā)亮麗的陸美云,手里還握著把刷漿糊的小刷子,就忙不迭地立起來搭訕。王一民說,啊呀,是我們美麗的美云女士啊,我正準(zhǔn)備去給你提個意見呢,象你這么漂亮的女同志,老是在我們眼皮底下走來走去的,讓我這樣一心撲在工作上的人怎么安心本職工作呀。
陸美云說,你也不看看你的無聊樣,一天到晚美云、美云的,美云是你喊的么。你不安心工作關(guān)我什么事,誰知道你那點鬼心思都用到哪去了。
陸美云說王一民無聊,王一民不僅不惱,反而笑了起來。王一民說,是啊,我也是早就不想再美云美云的了,我現(xiàn)在就想喊你一聲,云。
陸美云也并不惱,用手指著王一民玩笑地說,你這人現(xiàn)在怎么流氓兮兮的,要是政工干部都變成你這樣,那我們廠是徹底沒救了。
王一民說,我流氓?我要是流氓就好了。我要是流氓我早就撲……
陸美云打斷王一民的話,說,算了吧,你還是回家去撲你的那個大辮子老婆吧。說著,就推開握著小毛刷的王一民,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陸美云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想想樓道里的王一民,心里就有些好笑。王一民原來是廠子底下一個車間里的小秀才,美術(shù)字寫得好,又很會拍照片,又常常能給報紙上寫一點通訊報道什么的。等到宣傳科要用人的時候,廠子里就從車間把王一民抽了上來。王一民剛到宣傳科的時候,廠子機關(guān)里,象陸美云呀、黃胖子呀,這些現(xiàn)在都已成了孩子媽的小嫂子們,都還很年輕,整天瘋瘋癲癲的,很單純也很簡單。以王一民的條件,在其中追求一個,是完全有指望的。不過,那時候的王一民卻十分內(nèi)秀,見機關(guān)里象陸美云這樣漂亮的女孩,常常會羞怯得臉紅,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好,心里頭想得不得了,又沒有膽子去追。結(jié)果就錯過了很多的機會。等到陸美云她們一個個各自成家,抱起了孩子,而秀才們又沒人看得起了,王一民這才從市郊尋了個扎根大辮子的鄉(xiāng)下姑娘結(jié)了婚。不曾想,十分內(nèi)秀的王一民,結(jié)婚后竟會變得油起來,上班的辰光,特別喜歡用嘴巴去跟周圍的女人調(diào)情,嬉皮笑臉地說些無聊的話。原先的那一點羞怯也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不過,王一民的本性畢竟還是膽小,說是成天的說,可實質(zhì)性的事情總歸是一點也不敢去做的。
陸美云想,男人一旦結(jié)了婚,似乎總歸是要變的。自己的男人吳德甫,不也是早變得和以往完全兩樣了么。只是吳德甫并沒有象王一民這樣變得油氣,而是變得懶散、沒一點上進心罷了。
陸美云的丈夫吳德甫,年輕的時候,是個很努力、很鉆研的人。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廠里的一個車間做技術(shù)員,工作又認(rèn)真又很能吃苦,還常常動腦筋幫車間搞點設(shè)備改造或“五小”小發(fā)明什么的,被廠里評過勞模,又評過青年技術(shù)標(biāo)兵和革新能手。當(dāng)時,吳德甫被評聘為工程師,又調(diào)到廠技術(shù)科工作的時候,是廠里最年輕的一名工程師,人又聰明、又干凈,整天很有精神的樣子,完完全全一副進步青年知識分子的形象,十分討人喜歡。不過,這都是和陸美云結(jié)婚之前的事了?,F(xiàn)在的吳德甫,上班的時候,就知道和科里的幾個人躲在一處打牌,下了班,就去和樓上樓下的幾個棋簍子吵吵嚷嚷地下棋。人呢,又變得不修邊幅,胡子啊、頭發(fā)啊,總是亂糟糟的,皮鞋上又老是一層灰,又學(xué)會了抽煙,沒事還在外面喝點酒回來。上了床,就很魯莽地拖著陸美云做那件事,簡直沒了一點斯文。
有時候,陸美云忍不住,就不免要說幾句。吳德甫呢,就總有他自己的一套理由。吳德甫說,小時候,我的理想就是長大了去做一名工程師。作文上也是這樣寫的?,F(xiàn)在,我老早就當(dāng)上工程師了,也就是說,我的人生理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你還要讓我去做什么呢?陸美云當(dāng)然就不好再讓吳德甫去做什么。陸美云也弄不清楚,一個已實現(xiàn)了人生理想的人還應(yīng)該去做些什么。
想到吳德甫,陸美云就想趕緊給他打個電話過去,把黃胖子剛剛告訴自己的好消息再告訴他。象陸美云這樣的女人,普遍都是這樣,心里頭有點小小的喜悅,或是有點小小的不悅,總歸是藏不住的,必須盡快說出來讓家里的人聽聽。吳德甫是陸美云的男人,陸美云有了點事,當(dāng)然是想第一個說給他聽。
這樣想,陸美云就伸手去撥技術(shù)科的電話。技術(shù)科也在廠部的西頭,那邊離廠部是遠一些,但離幾個生產(chǎn)車間卻比較近。電話響了兩下就通了。接上話后,那邊的人告訴陸美云,一個下午也沒見著吳德甫。陸美云猜,吳德甫這一個下午肯定又是不曉得跑到什么地方去打牌了。陸美云又不抱什么希望地向自己的家里打了個電話,電話鈴響了半天,果然是沒有人接。這樣一來,陸美云想找人說一說的興頭也就減了大半。陸美云抬手看一下腕上的表,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鐘了。陸美云計算一下時間,估計吳德甫此時已離開牌桌,在去幼稚園接兒子吳光的路上了,因而就放下手里的電話,斷了繼續(xù)找他的念頭。
陸美云清楚,吳德甫牌不管怎么打,每天下午,兒子吳光總不會忘了接的。這一點,陸美云相當(dāng)放心。盡管,吳德甫現(xiàn)在早已沒了以往的上進心,但陸美云每天下班,從菜場里買了菜回家的時候,能看見他蹲在樓下同別人下棋。推開門,又能見著兒子吳光在房里吃著零食看卡通,心里還是比較踏實的。
陸美云在辦公室里又坐了一會,看看還是沒有人來,就收拾東西,帶上門,回家做飯去了。
4
陸美云買了菜,從菜場轉(zhuǎn)回到自己家樓下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吳德甫果然正蹲在路邊和對門那個愛喝酒的老趙下棋。吳德甫躬著背、勾著頭,脖頸伸得老長,姿態(tài)很象一只大蝦米。陸美云從吳德甫身后走過的時候,吳德甫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仍舊抱著自己一雙老長的細腿深蹲在那里,瘦削的屁股錐子樣,都快要扎到泥地里去了。陸美云也懶得理他,就徑直上了二樓,開門回家去了。
陸美云一進門,就聽見一個老大的聲音從臥房里出來,噢,你真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惡心的女人,可我喜歡。
陸美云想,這一定是兒子吳光在看電視,就順手推開臥室的門看了一下,果然是兒子吳光在看電視。電視的聲音非常大,吳光背對著房門在床上坐著,一手握著遙控器,一手握著塊旺旺雪餅,眼光被電視屏幕上幾個跳來跳去的戰(zhàn)蛙牢牢吸引,根本就沒有留心陸美云在背后開門看他。陸美云也伸頭看了看電視,看看屏幕上幾個亂作一團的卡通人物,個個都是一樣的滑稽可愛,根本就無法分辨出它們誰是壞的誰是好的,誰是公的誰是母的,因而也實在是揣測不出,剛剛那句說到女人的古怪腔調(diào)是從哪里蹦出來的。陸美云看看五歲的兒子吳光又投入又一本正經(jīng),似乎看得很懂,想想就有些好笑。陸美云也沒出聲,
輕輕帶上了房門,就自顧轉(zhuǎn)身下到廚房里做飯去了。
實際上,陸美云的心里還是很想先進到臥房里,去和兒子親熱一下的,但陸美云又怕這樣會把兒子吳光招過來,粘在自己屁股后面,跟到東、跟到西的,等一歇再跟到廚房里旋來旋去,又不方便做事,又很不安全。
不過,陸美云依稀記得,自從兒子吳光看得懂卡通片之后,自己晚間在廚房里做飯的時候就清靜多了。兒子吳光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可以一個人坐在那里安安靜靜看電視的呢?陸美云似乎并不曾留意。兩歲?兩歲半?還是三歲?也就是個大概吧。日子一天天過起來,有些事好象是很久了,又好象是剛剛發(fā)生在昨天。陸美云想,現(xiàn)在的電視臺,想得還真周全。想必這個時間,他們的家里也要做晚飯了吧,不然怎么會個個臺跟說好了似的,全都急急忙忙地一齊放起了動畫片?陸美云清楚,只要還有一個臺里仍有一部動畫片在放,坐在那里的兒子都是不會跑進廚房里來搗亂的。
陸美云獨自在廚房里忙了一陣,很快就做了清蒸鳊魚、油爆蝦、口蘑燒雞、蒜蓉四季豆、肉絲豆腐羹等幾道清清爽爽的菜出來,然后又在洗凈的炒鍋里放了些清水,準(zhǔn)備做一只西湖莼菜湯。燒湯的時候,陸美去將自己做好的菜,從廚房一一端到客廳的飯桌上。陸美云從客廳的窗戶里向下看看,見吳德甫還在樓下蹲著,就推開臥室的門去叫吳光。陸美云喊,兒子,還不快下去把大懶蟲吳德甫喊上來吃飯。眼睛看著電視的吳光頭也不回,說,你去喊,我電視還沒看完呢。陸美云說,等你電視看完都幾點了?快去,大懶蟲不聽我的就聽你的。吳光這才說,好吧。然后就從床上爬下來,出門去喊吳德甫了。
吳德甫“大懶蟲”的綽號,是兒子吳光在三、四歲的時候為他起的。那時候,陸美云在家里不管說什么;吳光都要跟在后面喊對。陸美云和吳德甫兩個人沒事的時候在-一一起拌嘴,吳光就更是要堅決站在陸美云一邊。每逢這時候,吳德甫就要指著小吳光說,你的肚皮里肯定有兩條蟲,一條是應(yīng)聲蟲,一條是跟屁蟲。兒子吳光立刻就反過來說吳德甫的肚子里肯定有好多好多蟲,有下棋蟲、打牌蟲、睡覺蟲、吵架蟲、還有一條大懶蟲。以后,陸美云就跟兒子吳光一起,喊確實蠻懶的吳德甫大懶蟲。
陸美云記得,自己剛剛和吳德甫結(jié)婚的時候,昃德甫雖然說不上勤快,但起碼還不算是很懶。那時候,吳德甫好象還挺喜歡主動幫陸美云分擔(dān)些家務(wù),倒是陸美云希望他能夠干一點事業(yè),因而家里的事常常就懶得讓他去做。盡管如此,看到陸美云整天在家里忙出忙進的,無所事事的吳德甫??傔€是想法自己找一些事去做做。才結(jié)婚那一陣,吳德甫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拖地和擦皮鞋。按照吳德甫自己的描述,這是他從單身時保留到現(xiàn)在的老習(xí)慣。他在單身的時候,拖地和擦鞋比洗臉還要勤。在他宿舍的地上摸、在他腳穿的皮鞋上摸,和在他的臉上摸一樣,任何時候都是摸不到一點灰塵的。那時候,年輕漂亮的陸美云常去吳德甫的宿舍,吳德甫的宿舍也確實象他自己說得那樣干凈。那時候,吳德甫不僅宿舍的地拖得干凈,臉也刮得很干凈,頭發(fā)梳得很整齊,皮鞋很亮。那時候的吳德甫和陸美云一道出門,總是不忘了洗臉、梳頭、擦皮鞋的。
然而,婚后沒多久,吳德甫的這些老習(xí)慣就開始一樣一樣丟沒了。先是拖地沒洗臉那樣勤了,然后就是皮鞋也很少擦了。很快,臉上的胡子也常常不刮了,頭發(fā)也總是亂糟糟的了。等到兒子出世,家里的事情多起來的時候,吳德甫已很少再有心情主動為家里做些什么事了。等到現(xiàn)在,兒子吳光都曉得在陸美云做事的時候,幫忙遞樣這個、遞樣那個了,吳德甫干脆就成天蹲在樓下和人下棋了。
有時候,陸美云想想有些氣不過,吃飯的時候,就忘不了數(shù)落吳德甫,說,養(yǎng)一頭豬在家里,到了過年還可以殺了去賣幾斤肉。養(yǎng)你這么長,這么大一個人在家,成天好吃好喝地喂著,一點事也不能做,有什么用?真是,我看你還不如我兒子。
對。你還不如你兒子。吳光聽到陸美云數(shù)落吳德甫,立刻就很感興趣地放下碗,嘴里還含著飯,就鵬嚕嗚嚕地跟在后頭說。
正埋頭狼吞虎咽,吃得瘦長的脖子上老大的喉結(jié)上下直動的吳德甫,聞言就停下來,看看怒云滿面的陸美云,再看看狗屁不通,卻在一旁人五人六幫腔的兒子吳光,想想,干脆就裝傻。涎著臉,繼續(xù)埋頭吞咽。
陸美云看著裝得跟弱智兒童樣的丈夫吳德甫,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實在是無法真正惱起來。陸美云說,我看你真是越活越小了,我要你這么個大傻子似的兒子有什么用。
對。我媽要你這個大傻兒子有什么用。兒子絕對象他媽的應(yīng)聲蟲,吳德甫和陸美云都被他那副德性逗笑了起來。
吳德甫見自己裝瘋賣傻的辦法挺奏效,索性就裝呆裝到底,有意把話題導(dǎo)入無聊。吳德甫抬頭看著陸美云,笑著說,我是越活越小,吳光都斷奶了,可我晚上還要吃奶呢?
陸美云被吳德甫說得臉一熱,伸手就在吳德甫頭上打了一下,說,兒子都這么大了,你怎么越來越?jīng)]個正形。兒子吳光也立刻在桌下猛踢吳德甫,說,我都不吃奶了,你這么大還吃奶,吃奶不好的,吃奶流氓。
吳德甫哈哈大笑,用手去捏吳光的脖子,說,好,你踢我,看我等一會兒怎么收拾你。父子倆說著,就丟下吃完的飯碗,打打鬧鬧地瘋到房間里去了。
等到晚上,兒子吳光睡熟了,吳德甫就會真擁過來,找陸美云做那件事。吳德甫也不說話,從睡在中間的兒子身上爬過來,掀開陸美云的睡衣,就用嘴去吮陸美云的乳。陸美云用手摟著吳德甫的頭,用平常心想一想,吳德甫雖不成什么大器,但脾氣和良心還是不錯的,對陸美云和吳光母子倆也是十分得好。這樣想,陸美云就會又愛又憐地用手輕輕推一下吳德甫的頭,說,你真是越來越?jīng)]出息了。吳德甫仍是不說什么話,只顧緊緊摟住了陸美云,將頭深埋在美云懷里,吃奶吃得更歡了。
5
陸美云看見兒子吳光下樓去,走到吳德甫的身后,也不說話,伸手就去拍吳德甫的肩。先拍了兩下,蹲在那里的吳德甫沒有理睬,吳光就很老成地又拍了兩下。吳德甫回頭一看,是自己的兒子吳光,就笑了起來,比較得意地對老趙說,你看這個小人,會拍我的肩膀了,搞得跟我們領(lǐng)導(dǎo)似的。說著,就伸手推了面前的棋,站起來和兒子一起上樓來了。吳德甫跟在兒子后面,一進門就看見陸美云弄的一桌子菜,非常興奮,說,老婆啊,今天又有什么好事情,要做這許多菜給我們吃呀。說著,伸手就要去拈桌上的油爆蝦。
陸美云趕忙將吳德甫的手在半途打回去,說,當(dāng)然是有好事情。你先帶兒子一起去洗手,等一會吃飯的辰光再告訴你。
吳德甫立刻就帶著兒子吳光,一起進到洗手間里去洗手。陸美云在廚房里盛湯的時候,可以聽見他們父子二人在隔壁洗手間里嬉嬉哈哈、不停打鬧,他說他手臟得象貓爪,他說他手臟得象狗爪,并弄得水盆里的水嘩嘩直響,陸美云心里感覺比較溫馨。
吃飯的時候,陸美云就把黃胖子通知自
己的事,跟吳德甫說了一遍。陸美云說,活動是在星期六下午,到時候我一定要帶吳光一起去。黃胖子說了,組委會要求有孩子的媽媽們,最好能帶上自己的孩子。
陸美云說的事,并沒有令吳德甫顯示出特別的高興。吳德甫表現(xiàn)出的反應(yīng),似乎要比剛才一進門見到桌上那幾道菜時平淡許多。吳德甫說,事情是蠻好的一件事情,可你不一定非要帶兒子一起去。吳光這么小的一個人,你把他帶進這種場合里,在人堆里擠過來,擠過去,不擠出毛病來才怪。
陸美云老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吳德甫一天到晚冷言冷語的這一套。陸美云馬上對吳德甫反唇相譏,說,我頂頂討厭的就是你這張烏鴉嘴,一天到晚盡說喪氣話。吳光已經(jīng)都五歲了,還小什么小?你沒看見電視上,人家兩、三歲的小孩就上臺表演節(jié)目嗎?這次我就不聽你的,我非要帶他去。我不僅要帶他去,我還要帶他跑到電視鏡頭面前去。黃胖子說了,這次電視臺又要拍錄像,又要現(xiàn)場直播,我就是要和兒子一起在電視上風(fēng)光風(fēng)光,我還從來沒見過我們兒子在電視上是什么樣呢。
吳德甫說,我曉得你就是想去出風(fēng)頭,你一天到晚就想出風(fēng)頭,你出風(fēng)頭為什么非要帶兒子去?出這種風(fēng)頭有什么意思?
陸美云一聽吳德甫說她一天到晚想出風(fēng)頭就有些氣不過。陸美云說,我一天到晚想出風(fēng)頭?我嫁了你吳德甫什么時候還出過風(fēng)頭?我?guī)枪馊ヒ娨娛烂嬗惺裁床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成天把頭縮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就有意思了?你什么時候做一兩件有意思的事給我看看。我看你就是成天打牌下棋最有意思。我這次非帶吳光去不可,我可不想讓我們兒子將來象你一樣。
陸美云怒氣沖沖地這樣一說,吳德甫就無話可說了。無話可說的吳德甫只好不再說話,吳德甫只有埋下頭繼續(xù)吃飯。
一貫站在陸美云一邊的吳光,這次卻忽然站在了吳德甫一邊。吳光對陸美云說,我不跟你去。星期六下午電視上全是動畫片,我要在家看電視。
陸美云用手指指吳光,再指指只顧埋頭吃飯的吳德甫,說,你怎么跟他一樣沒出息,成天不出門就知道窩在家里面看電視,哪天不把眼睛看瞎了才怪呢。星期六你一定要跟我去,堅決不給你在家看電視。
我不去,我堅決不去,我就是要在家里看電視。吳光開始跟陸美云耍起了小無賴。
你不去不行,一定要去。陸美云比較堅決。
我就不去。吳光堅決還要加上點無賴。
你要是不去,我以后永遠都不會讓你看電視。陸美云對兒子吳光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進行一點小小的恐嚇。
剛剛被陸美云搶白了一通,弄得有點啞口無言的吳德甫,聽見兒子和陸美云發(fā)生了爭執(zhí),立刻又來了精神,連忙湊上去為兒子吳光幫腔。吳德甫針對陸美云說,原來鼓勵兒子看電視的是你,兒子平日一天到晚看電視,從來不管的也是你,現(xiàn)在說不讓他看電視的又是你,真是沒有道理。
我平日不管?你為什么不說說你平日為什么不管?在這個家里,平日這么多事情你都管什么了?
我不管總比你亂管好。
我亂管?那你干脆再去找一個不亂管的好了!
陸美云與吳德甫和往常大多數(shù)的時候一樣,為一件什么事情,說著說著,就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胡亂爭吵的怪圈。
兒子吳光聽了一陣,忽然把面前已經(jīng)空了的碗筷向前一丟,說,好了。你們兩個不要吵了,我去就是了。說著,就象是比較生氣似的跑回房間去了。
陸美云和吳德甫,被兒子吳光的規(guī)勸和從沒出現(xiàn)過的丟碗筷行動搞得一愣。兩人停下來,各自退一步想想,自己怎么老是會為一件好端端的事情,突然和對方爭吵不休,弄得五歲的兒子都出來相勸,真是比較無聊。
陸美云和吳德甫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6
晚上,陸美云坐在床頭,給自己的母親打電話。
兒子吳光已經(jīng)睡著了,吳德甫則躺在床上看香港的《精武門》。
電話掛通以后,陸美云示意吳德甫將電視的音量關(guān)小一些,吳德甫就伸手用遙控器將電視的音量慢慢關(guān)小。
陸美云興致勃勃地給母親說了自己星期六要帶兒子一起去公園的事,老太太聽了相當(dāng)高興。
陸美云說完,老太太還在電話那頭不往打聽。老太太說,哪天去啊?
陸美云說,不是給你說過了么,星期六。
老太太又問,幾點鐘啊?陸美云說,下午三點。
老太太說,電視臺也要去啊?
陸美云說,是的。
老太太說,還要拍錄像啊?
陸美云說,不拍錄像電視臺去干什么。
老太太說,還要現(xiàn)場直播啊?
陸美云說,這不都是我給你說的么。
老太太說,知道。我是想讓你穿得體面點。
陸美云說,這我知道。
老太太說,還要給吳光穿得更體面些。
陸美云說,這還用你說。
陸美云和老太太說著話,就感覺吳德甫在身后,正在把電視的音量一點點的提高。陸美云知道吳德甫最怕聽自己和老太太嘮家常。
陸美云回頭一看,吳德甫果然伸著手,鬼頭鬼腦地用遙控器在調(diào)電視機的音量。陸美云伸手就在吳德甫手上打了一巴掌。吳德甫手一縮,說,你怎么動不動就跟我動手動腳的。陸美云說,誰動不動就跟你動手動腳的。
陸美云一說話,把電話那頭的老太太嚇了一跳,忙問,你在和誰說話?
陸美云說,吳德甫。
老太太說,噢。他也去啊?
陸美云回頭看看吳德甫,說,他也不是婦女兒童,他去干什么。
老太太說,他要是去,把他也弄得干凈些,一天到晚臟兮兮的。
陸美云笑了起來,說,他不去。
老太太說,對,最好不要帶他去。
陸美云在這邊握著電話笑個不停,連莫名其妙的吳德甫在身后一個勁地罵她神經(jīng)她都不睬。
等笑夠了,陸美云又聽見老太太在那邊問,你說這次有好多好多的獎品,都有些什么?
陸美云說,微波爐什么的吧。
老太太說,那好,那你一定要去得一只。
陸美云說,我是想去得一只。
老太太說,要是得了一只,不要忘了帶回來讓我看看。
陸美云說,好、好。
老太太說,要是得了兩只,就給我一只。
陸美云說,是的、是的。
老太太說,要是得了三只,就給美倩一只。
美倩是陸美云的妹妹。陸美云為哄老太太高興,連忙又說是。
老太太又說,要是得了四只怎么辦呢?干脆就留給吳光結(jié)婚用吧。
陸美云趕緊打斷老太太的話,說,一只還不曉得在哪兒呢?你看你都想哪去了,真是。
老太太被陸美云弄得有些不高興,嘴里開始嘀哩咕嚕。老太太說,我又沒有說非得要,我不過是想想開心。也真是,得不到想也不讓想啊?
陸美云急忙去轉(zhuǎn)移老太太的話頭,問,美倩在不在?老太太說,不在。陸美云說,好了,我再打個電話給她。說著,就掛了老太太這邊的電話。
吳德甫見陸美云終于放下電話,故意抬頭去看一下床頭上的小鬧鐘,說,整整十八分鐘。
陸美云說,十八分鐘不十八分鐘,關(guān)你什么事?你看看你,可象個大老爺們?成天盡管些女人的事。說著,立刻又開始往陸美倩家打電話。
吳德甫一張口就又討了個沒趣,只好繼續(xù)去看他的《精武門》。
陸美云連續(xù)打了兩遍,光聽見電話鈴響,就是沒有人接,想想不甘心,就拿起電話再打。吳德甫見狀又說,你應(yīng)該給全世界人民每人打一個電話,讓喜訊傳遍村村寨寨。
陸美云一聽吳德甫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就不高興。陸美云說,要是全世界人民都認(rèn)識我,我就打。說著,就又撥了一遍陸美倩家的號碼。
電話鈴響了半天,還是沒有人接。陸美云估計陸美云肯定又是騎著摩托車不曉得跑到哪里瘋?cè)チ恕?/p>
陸美云的妹妹陸美倩和陸美云的性格差異很大。陸美倩的性格完全象個男孩子,找了個叫李學(xué)友的丈夫比她還要小三歲。兩個人結(jié)婚三、四年了也不要小孩。陸美倩還比較得意地對陸美云講,象她這種家庭,英文叫做什么什么的家庭,反正陸美云搞不清。陸美云只知道陸美倩成天就會跟她那個叫李學(xué)友的小丈夫,騎著摩托車到處玩。而且,還是陸美倩在前面駕車,李學(xué)友摟著陸美倩的腰依偎在后面。
陸美云當(dāng)著吳德甫的面,故意握著嘟嘟響沒人接的電話等了半天,然后才將聽筒放了回去。
7
星期六下午,滿臉高興的陸美云,牽著因無法看到動畫片而顯出一臉不高興的兒子吳光,去了公園。
考慮到公園的湖邊的風(fēng)大,陸美云給兒子在襯衣外面套了件用細線新織就的薄毛衣。毛衣是深藍色的,花紋編織的非常精美。陸美云織毛衣本來在廠里就是一絕,每織一件毛衣穿在身上都有人不斷來詢問編織方法。陸美云給兒子吳光織毛衣的時候,又有很多很多的感情編織其間,毛衣織出來當(dāng)然就更加不平凡了。陸美云一針一線織就的毛衣,襯著吳光白凈紅潤的小臉,使吳光看上去更加漂亮可愛了。陸美云自己也穿了一套十分得體的衣裙,母子倆看上去十分的鮮亮。
走在去公園的路上,細心的陸美云發(fā)覺兒子身上的毛衣,衣袖顯得略長了一些,就蹲下來,把吳光的衣袖翻上去一道。陸美云想,衣服長了一些也好,小孩子長起來是很快的,到了明年,這件衣服再穿在吳光身上的時候,有可能又要短了。
陸美云牽著兒子吳光走進公園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平日十分冷清的公園,已經(jīng)相當(dāng)熱鬧了。公園的大門內(nèi)外,到處是走來走去的人群。陸美云想,這大概是雙休日和這次活動的緣故吧。陸美云注意到,公園的大門已被贊助此次活動的白塔啤酒廠用數(shù)千把小紅傘弄得一片通紅。每把小紅傘的傘頂,都圍著傘骨印著白塔啤酒四個小白字,就象是一叢叢白色的花蕊。陸美云覺得裘廠長似乎過于鋪張了一點。不過,陸美云清楚,這一套肯定不是裘廠長的創(chuàng)舉。估計是裘廠長從電視上跟什么地方學(xué)來的。陸美云想,裘廠長年紀(jì)也不小了,學(xué)習(xí)勁頭好象還挺足的。
沿著深入公園的道路向里走,陸美云發(fā)現(xiàn),道路兩側(cè)的路燈桿和路燈桿之間,也全部被人拴上了鐵絲。鐵絲上彩旗飄飛,煞是好看。陸美云一看,就想起了主席的兩句詞,裝點此關(guān)山,今朝更好看。今朝更好看,陸美云就難免多看了幾眼。多看了幾眼,陸美云就發(fā)現(xiàn),這些五彩紛呈的小彩旗上也都印有白塔啤酒的字樣。實際上,這一路陸美云等于完全行走在白塔啤酒中間??磥?,十萬塊錢一出手,今天的人民公園已完全成了裘廠長的天下。不過,陸美云覺得,這么多的白塔啤酒,也并沒有太多地影響公園熱鬧的氣氛。不管怎么說,比起平日,公園里也確實是今朝更好看了。
此次活動的地點,安排在公園內(nèi)的一個湖心島上。進入公園后向湖心島走,還有較長的一段距離。道路上,人十分多,摩肩接踵地甚至有點擁護。由于大家都被前面的人堵著,又被后面的人擁著,行走的速度根本就無法快起來。陸美云發(fā)覺,吳光那只被自己牽著的手已經(jīng)汗津津的了。低頭看看,發(fā)現(xiàn)吳光的臉上、脖頸上、額頭上也滿是細汗。大概是灰塵的緣故,吳光的面孔都沒有先前白凈了。陸美云就停下來,掏出一塊白手絹給吳光擦汗。立刻,就有幾個陌生的男子,緊貼著陸美云的屁股蹭了過去。陸美云給吳光擦完汗,看看白手絹上果然是一層黑印。陸美云想,是不是應(yīng)該把吳光身上的毛衣脫掉。陸美云又想,還是不行,小孩子走路走熱了出點汗,這時候脫衣服是很容易傷風(fēng)的。等一會到了湖心島上被風(fēng)一吹,回去非感冒不可。
陸美云牽著吳光繼續(xù)向前走,過了一會,陸美云隔著前面人頭交錯晃動時產(chǎn)生的空隙,已經(jīng)看見不遠處的那座通往湖心島去的湖心橋了。
8
湖心橋的橋頭上,又被裘廠長用紅傘做了一道門。紅門的上空,還蕩來蕩去地飄浮著幾只形態(tài)各異的大氣球,下面都拖著帶有廣告口號的巨大條幅。這些氣球中,最突出的要數(shù)一只橫空出世的啤酒瓶。這只啤酒瓶的造型十分逼真,其形狀與色澤均與真啤酒瓶完全吻合,只是大得令人無法置信。這瓶啤酒的牌子么,當(dāng)然還是白塔。
生活中,一瓶啤酒始終懸浮在人們頭上,應(yīng)該是相當(dāng)危險的。但在這里,卻被裘廠長弄成了一道奇異的風(fēng)景。
走過橋頭紅門的時候,兩名制服筆挺的保安人員迎了上來,仔細地察看了一下陸美云參加這次活動的證件。再往前走,立刻又有兩名身披紅色金邊綬帶的禮儀小姐迎了上來。這兩名禮儀小姐,一位手捧一疊黃色T恤衫,一位手捧一摞小黃帽,見著陸美云和小吳光,首先就深深地鞠了一躬。隨后,又有兩位同樣裝束的禮儀小姐,空著手,從這兩位捧著衣帽的禮儀小姐的身后走了出來。后兩位禮儀小姐見到陸美云和吳光,也是首先鞠躬。陸美云覺得她們的鞠躬禮儀,很具備日本民族特色。陸美云霎時產(chǎn)生了一股身在異地他鄉(xiāng)的飄零感。
還沒等陸美云完全明白過來,這兩位空著手出現(xiàn)的小姐,已分別取了一件大號的黃色T恤衫和一件小號的黃色T恤衫,走過來,為陸美云和吳光套上。禮儀小姐在為陸美云套衣服的時候,尖銳的指甲劃到了陸美云的耳朵。陸美云感到耳根一陣鉆心的刺痛。在為陸美云向下扯平衣服的時候,那位小姐又魯莽地捶痛了陸美云的胸脯。陸美云向下看自己胸脯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胸口印著的一圈紅色小字——市學(xué)習(xí)婦女兒童保護法有獎競答活動紀(jì)念?!笆袑W(xué)習(xí)婦女兒童保護法有獎競答活動”幾個字很小,寫成了一個圓圈。紀(jì)念兩個字寫在圓圈中間,又大又醒目,正是陸美云感到疼的地方。
陸美云抬起頭,看到走過橋去的人,一水的黃T恤,很象一大群黃馬蜂。個個黃馬蜂背后,還都印著四個血紅的大字:白塔啤酒。陸美云想,自己的背上肯定也有,看看兒子的背后,果然是有。不過,小號的T恤衫套在五歲的吳光身上,仍然是過大。吳光狹小的脊背上,只裝下了塔啤兩個字,而白酒早已跑到吳光的兩邊腰上去了。
緊接著,兩位小姐又分別為陸美云和吳
光扣上了一頂小黃帽??勖弊拥臅r候,陸美云感覺那位小姐又弄亂了自己的頭發(fā)。還沒等陸美云流露出不悅,兩位小姐又草草向陸美云和吳光深鞠一躬,一下子就閃到路旁去了。
吳光套著一件飄飄的小號黃T恤,長及腿膝,很象套著一件美麗的布拉吉。黃T恤又象沙漠吞噬綠地一樣,將陸美云為他編織的深藍色毛衣完全覆蓋。陸美云一身得體的衣裙,也被黃T恤遮蓋了半身。大小合適的黃T恤,卻仍然勾勒出了陸美云上半身優(yōu)美的線條。陸美云沒被遮住的下半身的衣裙也仍舊還很得體。上半身優(yōu)美、下半身得體的陸美云,牽著黃乎乎的兒子吳光,向橋那邊走去。母子倆頭戴小黃帽,身著黃T恤,緩緩走向橋那端一大片黃色人群的身影,遠遠看起來,很象啤酒廠的洗瓶池里,一大一小兩只啤酒瓶,向不遠處匯集在一起的另一大堆啤酒瓶自然而然地飄移過去。
9
在整個有獎競答活動中,電視臺的主持小姐提出的問題,果然仍舊是令人想象不到的簡單。
比如,家長可以隨便虐待自己的孩子嗎?又比如,丈夫可以任意強暴自己的妻子嗎?
在電視臺的主持小姐不斷地、很認(rèn)真地向大家提出這些一般頭腦正常的人都會認(rèn)為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時,參加活動的人,沒有一個會認(rèn)為這有什么不正常。
電視小姐每提出一個這樣的問題,搶到搶答權(quán)利的人的每一次搶答,都能贏得一片熱烈的掌聲,引發(fā)出主持小姐十分悅耳、十分富有激情的一聲:喔凱。
競答活動空前順利,參加活動的人搶答情緒空前高漲。主持小姐不停地傻乎乎地提問,大家不停地?fù)尨稹V鞒中〗悴煌5剜竸P、不停地發(fā)獎品。大家不停地?zé)崃夜恼?、不停地哈哈大笑?/p>
陸美云也完全溶入到這強烈的歡樂氛圍當(dāng)中去了。陸美云幾次很積極地擠到電視小姐跟前,舉手搶答,電視小姐都把話筒遞給了陸美云身邊或身后的人。
由于幾次擠到前面,離電視小姐很近。陸美云發(fā)現(xiàn)電視小姐形象很一般。雖然電視小姐妝化得很濃,但陸美云仍然發(fā)現(xiàn)她臉上缺陷很多。陸美云發(fā)現(xiàn)她眼睛很大但并不好看,眼白好象多了點。陸美云還發(fā)現(xiàn)她鼻孔里面也不怎么干凈。還有她的嘴跟臉形根本就不是一種風(fēng)格。下面有兩顆牙齒有點黃,她說喔凱的時候看不見,她發(fā)完獎品跟回答問題的人笑著說謝謝的時候看得很清楚。她的肩膀上還有一些頭皮屑……總之,她比陸美云在電視里看見的形象相差很多。
后來,陸美云又發(fā)現(xiàn),這個電視主持小姐挑選出來回答問題的男士都很俊秀、都相貌堂堂。而她挑出來回答問題的女士都容貌一般。好象和她一起出現(xiàn)在鏡頭上的女人都比她略差一些。她一直是鏡頭上最美麗的女人。
陸美云一直積極舉手,但一直搶答完最后一個問題也沒搶答到。
這時候,一個叫做“媽媽的影子”的大型有獎娛樂活動開始了。
電視主持小姐挑選十對母子參加這項有獎娛樂活動的時候,看見了陸美云手里牽著的面容姣好的吳光。陸美云和吳光母子倆人選十對母子,參加了這項活動。
這項活動,主要是測驗?zāi)缸又g心心相印的程度的。節(jié)目的前半部分,先是測驗十位入選的母親。測驗開始后,工作人員在離十位母親大約十米左右的地方,用高過孩子們頭頂?shù)囊粔K長長的隔板,將十個孩子擋了起來。然后,他們讓母親們轉(zhuǎn)過身去。然后,他們又跑到擋板后,將孩子們之間的位置和秩序調(diào)換了一下。然后,他們讓母親們轉(zhuǎn)過身來。然后,他們命令孩子們在隔板后面舉起小手不停搖擺。
然后,電視主持小姐舉著話筒說,下面,我們看哪位媽媽能,最先,找到自己孩子的手。
電視主持小姐剛說開始的時候,陸美云一眼就看見了兒子吳光的小手。吳光身上那件黃色T恤的過于肥大的袖子已完全滑落下去,陸美云看見了吳光不曉得什么時又翻落下來了的,那件顯得略長一些的,深藍色的毛衣的衣袖。陸美云快步走過去,一把拉住兒子吳光的手,把吳光從隔板后牽引出來。
這時候,電視小姐舉著老長的話走過來,問吳光,她是你的母親嗎?吳光偎在陸美云的腿邊,抬頭看了看自己的媽媽陸美云,點了點頭,說,是的。
電視小姐立刻又叫了一聲,喔凱。說,我們這位媽媽第一個認(rèn)出了自己的孩子手。然后,她并沒有在陸美云母子倆的身邊過多停留,而是立刻跑到第三個、第三個、第四個認(rèn)出自己兒子小手的母子們面前不斷地說喔凱去了。
輪到測給十個孩子的時候,天已經(jīng)有些暗下來了。工作人員們又在一塊空闊的草地上拉開了一塊巨大的白色幕布。他們要用燈光將媽媽們的身影投射到這塊豎在場地中央的幕布上,讓孩子們?nèi)ケ嬲J(rèn)。
因為陸美云第一個認(rèn)出了兒子吳光的手,所以吳光在十個孩子中被一個帶到了現(xiàn)場地中央去辨認(rèn)自己的母親。陸美云也第一個站在了白幕的后面。
電視臺和組委會為使節(jié)目順利并節(jié)約時間,第一個讓孩子去辨認(rèn)的,都是自己的母親。不過,在十個孩子中第一個出場的五歲的吳光對這一點卻并不清楚。
當(dāng)強烈的燈光將陸美云的身影投射到幕布上時,吳光當(dāng)時就被幕布上巨大的人影嚇住了。當(dāng)電視小姐舉著話筒去問吳光,幕布上的影子是不是你媽媽時,吳光驚恐地看著幕布的黑色人影,堅決地?fù)u了搖頭。電視小姐又問一遍,吳光又一次堅決地?fù)u了搖頭。電視小姐一示意,工作人員一閉燈,陸美云就被人從幕布后領(lǐng)到一邊去了。
然后,五歲的吳光仍然站在場地中央。工作人員不斷的開燈、閉燈,另幾個母親的巨大身影出現(xiàn)在白幕上時,吳光搖頭把自己搖得都有些呆了,工作人員開燈閉燈開燈閉燈,閃的吳光眼都花了。電視小姐舉著話筒,彎下腰揭示吳光,這是最后一個媽媽了,后面一個媽媽也沒有了。吳光連想也沒想,當(dāng)場就喊了一聲媽媽,向著幕布沖了過去。
吳光當(dāng)然沒有看見自己的母親。吳光在幕布后看見的是另外一個母親。吳光立刻開始哇哇大哭……
不太會牽孩子的電視小姐,一手始終舉著那根后面拖根粗電線,粗電線后面還拖著攝像和導(dǎo)播的那只話筒,一手基本是連拎帶拽地把吳光從幕后領(lǐng)出來的。電視小姐嬌喘吁吁。電視小姐已對面容姣好但哇哇大哭不止的吳光完全失去了耐心。電視小姐有點厭煩地用十分親切的語調(diào)對著話筒不停地喊,誰是孩子的母親,快來領(lǐng)走自己的孩子。誰是孩子的母親,請快來領(lǐng)走你的孩子。其情狀很象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年代,用電臺焦急地呼喚自己失去聯(lián)系的戰(zhàn)友。
陸美云趕忙沖過去,一把從電視小姐手里抱過兒子吳光。吳光見到陸美云,一下子就把頭伏進陸美云懷里,哭得更加響亮了。
美麗的電視小姐立刻就舉著她的話筒,從陸美云母子倆身邊向別處轉(zhuǎn)移了。電視小姐話筒屁股后面那根粗線牽著電視攝像和導(dǎo)播也立刻跟著向別處轉(zhuǎn)移了。
陸美云掏出自己有點臟了的那塊手帕,輕輕擦掉吳光哇哇大哭哭出來的滿臉的眼淚和鼻涕,轉(zhuǎn)身擠出了人群。
陸美云和吳光再次走回到湖心橋橋頭的那座紅門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
湖心橋的那頭,電視小姐愉快而又清晰的喔凱聲,以及已經(jīng)辨不清顏色的但肯定還是黃色的人群集體爆發(fā)出的轟轟大笑聲,仍在不時地傳來。
吳光已經(jīng)止住了哭泣,正緊緊地跟在陸美云的身后。陸美云也牽緊了吳光的手。從湖心島上射過來的燈光,將陸美云和吳光在地上的投影拉得極長。跟在陸美云身后的吳光,已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他的身影已和陸美云完全疊在一處。母子倆重疊在一起的身影,此時更顯得格外的悠長。
手牽著手,一前一后行走著的陸美云和吳光,依舊穿著黃T恤,戴著小黃帽,很像一大一小兩只空空蕩蕩的啤酒瓶。
此刻,這兩只酒瓶,正沿著黑色的啤酒汁一樣四處流溢的夜,向自己的家中,輕輕地漂浮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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