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那年的冬天很冷。沒有一只鳥在我的眼底飛過。愛情銷聲匿跡,沒留下腳印讓我去尋找。我整天蜷縮在自己的屋子里,望窗外昏暗的天空與冷冷的紅塵。
我不會冬眠。我還必須在這個冬天里活著。我想到給自己創(chuàng)造溫暖的日子,那么,首先必須有足夠的柴火。
賣柴火的是個將近古稀的老頭兒,干瘦干瘦的,雖然年邁卻很有精神,只是稍微有些駝背,他幾乎天天都從我的門口經(jīng)過,帶著那頭跟他一樣干瘦的小毛驢。這一天,我叫住他,問他柴火是怎么賣的。
“50塊錢一車,便宜賣了。天太冷,早賣了早回家?!彼f。
“40塊怎么樣?”我跟他砍價。
“這是俺花了35塊錢從20里以外的木材廠買的,您再給添兩個子兒,怎么也得讓俺們掙點兒,行不?”老頭兒憨厚地笑了笑。
我打定主意只給他40塊,多一分也不給。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說的話,我覺得這車柴火,他少說也能掙上二三十塊。足足磨了有半個多鐘頭。最后老頭兒終于“俯首稱臣”了。
有了柴火,屋子里漸漸有了些生活的氣息。我也漸漸開始適應(yīng)沒有女人沒有愛情的日子。
一天,邀了幾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單身貴族相聚喝酒,喝到高潮時,苦難兄弟們紛紛議論起愛情,大多與我的觀點一致,認(rèn)為世界上根本沒有真愛,愛情不過是一場游戲或者交易;至于羅密歐和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那只是人們一種美好的向往而已。只有林陽與我們的看法相悖,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他還特意舉了一個實例。
“有個老頭兒無兒無女,天天來我們木材廠拉柴火賣。我們同情他,只賣給他35塊錢一車。你們知道他每天掙來的錢都用來干什么嗎?”林陽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然后嚴(yán)肅地說,“除了買些吃穿用的以外,剩下的全買了藥!他老伴在病床上已經(jīng)整整躺了40年!”
林陽敘述說:老頭兒年輕的時候是地主家的長工,卻偏偏與地主的女兒相愛了。他們一起逃脫了家庭的羈絆,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溝里生活。
他們結(jié)婚了,彼此都刻骨銘心地愛著。
在婚后的第二年,妻子懷孕難產(chǎn),結(jié)果孩子沒了,大人也大出血,進(jìn)而導(dǎo)致下身癱瘓。在殘酷的命運面前,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給妻子治病。他拼命地掙錢,然后用這些錢給妻子買藥,帶妻子上出名的大醫(yī)院治療,可是結(jié)果總是令人失望。醫(yī)生曾跟他說:“這個病幾乎是無法醫(yī)治的,除非能創(chuàng)造奇跡?!?/p>
他卻一直堅信這個世界會有奇跡發(fā)生。他繼續(xù)拼命地掙錢,下礦、鉆磚窯、開荒種地……幾乎所有的體力活都干過。他始終懷著一個希望拼命地努力,好像他生命中全部的動力都源于這一個希望——在這個希望的前面是一個小得幾乎看不清的奇跡。
有人勸他,別再浪費錢財和精力了,好好攢點錢過完下輩子吧。妻子也常常哭著鬧著,讓他不要管她,甚至還偷偷地自殺過幾次——都碰巧被別人救了過來。他就很自信地對妻子說:“老天爺都不準(zhǔn)你死哩,你一定會好好地站起來的!”
妻子便不再去想死了,也開始懷著同樣的一種希望活著。她希望自己能站起來,哪怕只有一次,只為了給自己心愛的丈夫做上一頓飯。
就這樣捱過了40多年,他們越來越老了,那個希望越來越渺茫,但它依然在他心中亮著,盡管那么微弱,卻時時刻刻指引著他走路。
現(xiàn)在他老了,再也干不動那些體力活了。他只好每天趕著自己家的小毛驢車,到20里地以外的木材廠去拉些柴火,然后在冰天雪地里拉著沿村沿街叫賣,這樣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他老伴的病好了嗎?”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林陽。
“這個問題還重要嗎?我只是想問,這種愛情還能被稱作游戲或者交易嗎?”林陽情緒非常激動。
這個故事讓我們感覺到自身的卑微和渺小。我忽然想到那天買柴火的事。想到老漢最多只能掙上五元錢,我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帶刺的東西扎了一下,很疼。
我一直想找個機(jī)會好好補償一下我的心債。
那天下班回來,我終于看見了他。風(fēng)很大,天很冷,他站在橋下,雙手操袖,兩只腳不停地跺著。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可這車柴火還沒有賣出去。
“80塊怎么樣?我買了?!边€沒等問價我就已經(jīng)起價了。
老頭兒張大了嘴巴,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他把車趕到我的家門口,看到院子里已經(jīng)有一大堆柴火了。
“怎么買這么多柴火?”老頭兒問我。
“天太冷,多燒點兒暖和?!蔽译S口應(yīng)了一句。
把錢交給了老頭兒,老頭兒喜滋滋地接過,卻又很仔細(xì)地數(shù)出了三張“大團(tuán)結(jié)”退給我。
“為什么?”我驚訝。
“50塊就夠了。”他憨厚地笑著。
我順口問了一句:“你老伴怎么樣了?”他有些興奮地說:“已經(jīng)能勉強下地走走了?!?/p>
我想這是上天被感動了吧,看著老頭兒眼里燃燒的一團(tuán)火,我一下子溫暖了許多。
很久沒這么溫暖了,真的。
老頭兒趕著毛驢車走了。我的眼前浮現(xiàn)著這樣的一幅美麗的畫面:他老伴已經(jīng)給他做好了飯,正拄著拐杖,像一個少女等待情人一樣地癡情等待著他……
老漢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在他消逝的地方,升騰起一片火焰,映亮了我前面的路。
(蘇敬榮、林金泉摘自《知音》199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