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炳熙
一
距今六十多年前的一個盛夏的傍晚,奄奄銜山的紅日忽然被潑墨般的濃云吞沒,涼風(fēng)席卷著大地,北京西單大街上的行人有如潰散的敗軍,爭先恐后地奔向各自的歸途,逃避著一場驟雨的侵襲。
在一陣惶遽奔走之后,隨著幾聲悶悶的雷鳴和幾道閃亮的電光,銅錢大的雨點(diǎn)劈劈啪啪地灑滿了整條大街。頃刻,便再也分不清雨點(diǎn),而成了傾天的雨幕,把天地連接在一起,將萬物投進(jìn)一個水的世界。
這出其不意的豪雨,改變著北京城里所有娛樂場所的夜生活。各大戲院按照以往的慣例,幾乎全都回戲。因?yàn)椴徽摱啻蟮拿?,誰都怕開鑼后池子里沒有幾個人。然而西單大街上的哈爾飛戲院,卻在雨聲里貼出了“今晚準(zhǔn)演,風(fēng)雨無阻”的告白,讓那些寧肯淋雨也不愿錯過機(jī)會的戲迷們喜出望外。
今晚在哈爾飛戲院登臺的是自稱“小留香館主人”的荀慧生。單從這風(fēng)雅的別號,也可以想見他與那些尋常之輩不同。他并不是什么梨園世家,也不是稟自家學(xué)淵源。他的一切,都是天生穎悟和勤學(xué)苦練的結(jié)果。自幼習(xí)的是梆子,十七歲改唱京戲,又精心學(xué)習(xí)昆曲,還排了許多新劇目。他純熟于傳統(tǒng),但不受傳統(tǒng)束縛,無論行腔、念白、臺步、指法,直至化妝、道具,都勇于打破傳統(tǒng)。他瞧不起在臺上規(guī)行矩步,必要時他可以大步流星;他厭憎僵化的道白,表演中常吸收生動的口語。也許由于他出身微賤,他同情那些身居社會底層的婦女,對她們懷著敬與愛的真情,所以最長于表現(xiàn)她們的壯烈和悲酸,而又總是使表演逼近生活,把生活美和藝術(shù)美融為一體。他的唱腔又是那樣低回婉轉(zhuǎn),工于抒情,撩人心弦。為此,在北京唱出盛名之后,又載譽(yù)南下,到上海演出。因?yàn)榫醚莶凰?,在上海一演就是七八年。許多大藝術(shù)家、大文學(xué)家為他的表演所傾倒,北京、上海都成立了以他的藝名白牡丹命名的“白社”,北京的“白社”有朱自清、胡佩衡、于非、張夢詞等名人,上海的“白社”有吳昌碩、舒舍予(老舍)、周瘦鵑、嚴(yán)獨(dú)鶴等名人,有了這些文豪畫師的贊揚(yáng)推崇,社會上更加知道了他的真價值。這次從上?;氐介焺e的北京,一場新的觀荀熱就像狂飚般掀起來了。當(dāng)他在三慶戲園首場演出的《大英杰烈》散場之后,大名士袁寒云就忙不迭題了“無雙”二字,做成匾,送到戲園里掛在戲臺頂上,為萬人瞻仰,成一時盛事。
荀慧生在北京各戲院一連演了幾年,但醉心他的藝術(shù)的觀眾們并沒有饜足。所以即使是這樣的大雨天氣,哈爾飛戲院也可以不必回戲。不過管事王松齡終究有幾分擔(dān)心,伸頭蹙額地只管望著雨空,又不住地回頭看荀慧生的臉色??吹密骰凵坏貌灰餐擞昕諏λf:
“這雨也不會下個沒完吧!”
“即便停了,大家以為要停鑼,誰還來聽?wèi)?”王松齡依然蹙著額頭說。
他的編劇兼文學(xué)老師陳墨香也在那里看雨勢,聽了王松齡的話,便提醒道:
“剛才園子里打來電話,說中和園的徐碧云,第一舞臺的白玉昆,都回了戲,其他各園聽說也要停鑼……”
“您也認(rèn)為非停鑼不行嗎?”荀慧生還是他那副充滿自信的樣子。梨園行的事,他常喜歡打破常規(guī)去辦,即使是他素所敬重的半師半友的陳墨香說了話,他也不想改變主意。他索性朝云端里望望,像重振了一下決心,用十分誠懇的聲調(diào)對陳墨香說:“老師!慧生是不愿讓那些冒雨而來的看客失望呀!”接著又笑說:“我跟曹孟德相反,是寧讓天下人負(fù)我,也不愿負(fù)天下人。”
陳墨香不禁也笑了起來,就對在坐的幾個人說:
“你們聽聽,慧生有這樣的俠肝義膽,看客們能不捧場嗎?——還不快打電話給園子,讓他們從速做好開鑼準(zhǔn)備!”
幾分鐘后,荀慧生一行人已冒雨乘車往西單趕去。
雨是一陣急一陣慢地下著,時有閃電掠過車門。大家坐在車中,都悶悶地想著:這樣的天氣,誰還會跑出來上園子?獨(dú)有荀慧生默默不語,心中只在溫習(xí)著今晚的戲。似乎雷雨并沒有攪得他有一絲不寧,就像他那對于藝術(shù)的虔心,連雨師風(fēng)伯也會感動得退避三舍似的。
讓人高興的是,當(dāng)他們在哈爾飛戲院門前下車的時候,雷雨已經(jīng)平息了一多半,天空里透出一派亮色,將下未下的殘陽隨時都準(zhǔn)備從濃云背后鉆出來,收拾那飄搖零落的斜風(fēng)細(xì)雨;再看戲院門前的售票窗口,也已經(jīng)射出黃燦燦的燈光,正以它全副的熱情接待那些爭購戲票的觀眾。荀慧生不禁一陣感動,為了這些知音,哪怕上座只有幾成,他也要把戲演好,以報答他們的冒雨惠臨。就在這時,一群俗稱“忙子”的人圍上來要打擾荀老板。他們聲稱是從天津趕來看戲的,還怕因雨回戲;一見荀老板來了,才覺得夠意思,所以說要面見荀老板致意。王松齡出來擋駕,說馬上就要扮戲,有話明天再說,并答應(yīng)明天上午在棉花二條胡同三號荀宅恭候。得了這一句許諾,這些人就像揀到了頭彩,歡天喜地地進(jìn)戲院街候捧場去了。
這晚哈爾飛戲院爆滿,不但座無虛席,而且還賣了站票?!本┏歉鲬驁@盡皆回戲,獨(dú)有此處開鑼,戲迷們都為小留香館主人的風(fēng)雨無阻滿意之至,又多了一批甘為荀老板披肝瀝膽的“忙翁”。
二
所謂“忙翁”,即前面提到的“忙子”,也就是熱心幫忙捧場的觀眾。這類人都是戲迷,而又有捧角的奇癖,一般是認(rèn)定了一個名角,就不顧性命地去捧,并且獻(xiàn)計獻(xiàn)策,做文章登報,直至饋贈錦旗、牌匾、禮品,其實(shí)是俗而又俗的一班無聊之徒。然而對于演員,又是不可缺少的一種社會勢力,即使其藝術(shù)航船正在破浪前進(jìn)的紅角,也少不了這一番推波助瀾的順風(fēng)。
得到管事人許諾的這一幫來自天津的“忙子”,第二天上午果真來到荀宅。按照他們的意思,恨不得一大早就趕了來。但他們知道角兒們的習(xí)慣,散了夜戲,第二天是難得起得很早的。所以當(dāng)他們來到荀宅門口,霽后的麗日已經(jīng)把半截胡同照出一片晃眼的晴光。
在花影印滿湘簾的荀宅客廳里,梳著中分剪發(fā)、穿著白紡綢短衫褲的荀慧生,接待了六位天津客人。在座的還有管事王松齡和編劇陳墨香。
敬過煙茶之后,幾位“忙翁”開始大贊昨晚的演出。這些話荀慧生早已聽得耳朵里要生繭子了,僅僅是不失禮數(shù)地在那兒坐著,盡讓管事的和他們周旋,并不開一開口。忽然聽見談話聲激烈起來,才引起他的注意,原來是“忙翁”們正與王松齡辯論著今晚的戲碼。
“我們今天就是為荀老板的戲碼來的?!币晃淮┧{(lán)紡綢長衫自稱楊菊翁的“忙翁”說。
“戲碼怎么啦?”荀慧生笑著問了一聲。
楊菊翁忙轉(zhuǎn)面對著他,說道:
“荀老板,您想想,昨晚您這一個爆滿,各園子豈有不眼紅的道理!我們看了幾家的海報,不是添了角兒,就是加了雙出。這不是明擺著跟您荀老板爭嗎?今晚只貼一出《戰(zhàn)宛城》,您不覺得單了點(diǎn)?”
其余幾位“忙翁”也七嘴八舌地叫著:“太單!太單!”
荀慧生還沒有置可否,王松齡就接過話頭來答道:
“一出《戰(zhàn)宛城》外帶‘刺嬸,向來是這樣唱的,能算太單?”
“可那是平時,今天是各大戲園爭勝逞強(qiáng),還照老例哪兒成!”另一位叫呂是齋的戴金絲邊眼鏡的“忙翁”說。
“您別忘了‘刺嬸是重頭戲,只要帶‘刺嬸,荀老板就夠累的了,哪兒能再加戲碼!”王松齡依然笑吟吟地堅持。
“不行,不行,”楊菊翁連連搖頭擺手?!把巯庐?dāng)一個名角,非場場滿座不可。若是不滿,我想荀老板也不會因?yàn)橄永劬筒患討虼a。我們大老遠(yuǎn)從天津趕來,為的什么?難道我們就不累?可是我們不能眼看著看客讓別人爭去?!?/p>
王松齡剛要開口,一直緘默著的陳墨香卻搶先站起來說:
“楊先生的意思我明白。諸位的苦心,墨香也全都諒解。其實(shí),我也算是個捧角的——我捧的也是荀老板。大凡捧角的人,都把角兒當(dāng)做從前帝王時代的一位皇帝,這是由感情生出,不能說是不對;不過往往要把別的好角當(dāng)做賊寇,完全擺在對立的地位上,那就不對了。近年來,釀成名角各不相讓,門戶之爭日甚一日,都出于這個原因。據(jù)墨香所知,荀老板并不希望這樣,他從來就不想以自己的加戲加碼或別的什么招數(shù),把別人的看客都搶過來,或壓倒別人。戲由大家唱,戲飯也由大家吃。呂先生說的爭勝逞強(qiáng),固然也有理,不過這要靠玩藝來爭,不靠玩藝以外的手段。我深知各位對荀老板的厚愛,這是連墨香也十分感激的,可也要請各位諒解荀老板的這一點(diǎn)微衷?!?/p>
幾位“忙翁”是知道陳墨香在荀老板面前的地位的,見他這樣說,自然不便回駁,不過這些以智囊團(tuán)自居的忠心之士也絕不肯退讓,便由另一位年齡最長、已經(jīng)留起八字胡須的姓郎的“忙翁”出面爭道:
“陳先生說的自然可以服眾,老朽(其實(shí)他不過四十歲)想,這也該是荀老板的意思。我們并不是天天都想看荀老板演雙出。不過,正像剛才楊菊翁、呂是翁表示的那樣,我們幾個代表天津看客大老遠(yuǎn)趕來,不就是為了看一看荀老板爆滿的盛況嗎?倘若萬一——我是說萬一,自然不會那樣——不滿,而人家滿了,叫我們何面目回去見江東父老!”
于是楊菊翁、呂是翁及其他幾位“忙翁”全都嗡嗡附和起來。
一直在旁邊聽著兩方論辯的荀慧生,這時就讓大家靜一靜,然后問道:
“那么,依郎先生的意思是怎樣呢?”
郎翁忙堆笑上前說:
“也不僅是鄙人自己的意思,我們幾個都想請荀老板至少在今天這一個晚上加一個雙出——最好是加出《樊江關(guān)》。”
他說出后,又信心不足地望著荀慧生。一時廳內(nèi)寂然。
“就依幾位先生的意思辦?!避骰凵饛?fù)得有點(diǎn)出人意料。“王頭,我看還是加一出吧,《戰(zhàn)宛城》帶‘刺嬸,外加《樊江關(guān)》?!?/p>
是夜,哈爾飛戲院自然又是爆滿。
次日,天津的“忙子”們又到棉花二條胡同向荀老板祝賀兼致謝。接待他們的還是昨天的荀、王、陳三位。一見面,楊菊翁就笑對王頭說:
“如何?昨天我們的主意沒有錯吧?”
王松齡哈哈一笑:
“其實(shí)一出也能賣滿。不過不加一出,萬一賣不了滿堂,爺臺們定說是戲碼太單的毛病,少不了還要拿我是問!”
這時,有人送荷葉涼糕請荀老板嘗新,用紅木托盤端進(jìn)來放在茶幾上。
一看那白玉般晶瑩的江米,紅瑪瑙似的棗子,翡翠似的荷葉,就讓人想到宮里的人物在分涼閣上品嘗御膳消暑的情景。
“這東西是什么人送來的?”幾位“忙翁”一齊問道。
一聽說是別派的朋友送的,幾位又一齊皺眉。年長智高的郎翁首先說:
“這東西怕不能吃吧!”
“怎么不能吃?”荀慧生問。
“食自外來,不可輕嘗?!崩晌汤现\深算地抬了抬眉毛。
“說的是啊!他們捧的角兒讓荀老板爭了看客去,他們反要送吃食祝賀,萬一吃了……”楊菊翁也孤忠直諫地說著,但他不便說出下文,中道而止了。
荀慧生哈哈大笑:
“您這話說玄啦!也許正是昨晚上咱這雙出爭過來的看客,見我演得賣力,特意要犒賞我呢?!?/p>
“著啊!”陳墨香也半開著玩笑,用戲腔掉著文說,“豈有鴆人之羊叔子乎!”說著便夾了一塊來吃,并贊著:“好味道!”
荀慧生也夾起一塊來吃,也贊好。
荀慧生素來不喜甜食,一塊盡夠,這回卻破例吃了兩塊。還如他常說的那樣:寧愿天下人負(fù)我,也不愿負(fù)天下人。
三
更希望荀慧生日日爆滿的,自然是戲園老板。他們也像“忙翁”們一樣,喜歡在戲碼上下功夫。然而荀慧生并不能處處依照他們的意思行事。為此,管事的王松齡少不了在他們中間跑來跑去,極力斡旋,惟恐弄僵。
這天荀慧生正聽陳墨香講授完文學(xué)課。忽見王松齡走進(jìn)來,含笑在門口站著。荀慧生問:
“有事嗎?”
王松齡近前一步,在旁邊坐下,笑說:
“沒有別事,還是戲園老板提出的那件事。”
“要我唱《皮匠殺妻》?”
王松齡連點(diǎn)了兩下頭,同時看了一眼陳墨香。
荀慧生也望著陳墨香說:
“老師你說說,這戲我能唱嗎?”
陳墨香沒有回答,只管微合了兩眼沉吟著。
《皮匠殺妻》是一出老戲。劇情是書吏岳子齊假意買鞋,與皮匠之妻勾搭成奸,后被皮匠弟楊盛公窺破,趁二人幽會時,兄弟打進(jìn)房門,殺死奸夫淫婦,提著兩顆人頭報官。
“陳先生,”王松齡見陳墨香好像并沒有成見,就說,“論說這出戲搭配得還不錯,一個花旦,一個小生,一個小花臉,一個二花臉,統(tǒng)共四個角色,都算正工。前半出小鑼開場,看的是調(diào)情;后半出大鑼開打,看的是武功?!?/p>
他這樣說著,荀慧生只管瞅著他笑。陳墨香聽到這里,卻開口道:
“王頭說的都對。就是開打后,花旦得披頭散發(fā),露著大紅兜肚,滿臺上亂滾,慧生還沒有演過這路戲吧?”
“荀老板是沒有演過這路戲,可這是最能叫座的戲,連譚鑫培老板當(dāng)年都演過里邊的楊盛公?!蓖跛升g說。
“可他沒演過皮匠老婆!”荀慧生白了他一眼。
王松齡連忙賠笑:
“是啊。這是戲院老板的意思,再三要我和荀老板商量。”
“可是我不會。”
王松齡又笑了:
“哪出戲能難住你荀老板!”
荀慧生站起來,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說:
“我的戲夠唱的了,缺這一出也不要緊?!?/p>
“唱戲的還嫌戲會得多嗎?多會一出,說不定哪天就多一份用處?!?/p>
荀慧生笑了,又轉(zhuǎn)向陳墨香說:
“老師,你看王頭是非派我唱這出《殺妻》不可了!”
王松齡慌忙說: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是園子里托我請荀老板賞他這個面子?!?/p>
陳墨香看了看王松齡著急的樣子,便說:
“論說,戲沒有多,慧生也不是個不愛排新戲的??墒俏铱椿凵囊馑迹遣皇菍@個角色有一份別扭勁……”
一聽他這樣說,荀慧生就高高興興地接過去說道:
“還是老師了解我。我就是嫌這個皮匠老婆太上當(dāng)了,所以我不愿意演她。”
王松齡大搖其頭:
“陳先生是文人,最清楚戲文里的道理了。荀老板唱了這么多年戲,更不用說。唱戲就如做文章,您是替古人作傳,上當(dāng)?shù)氖悄莻€皮匠老婆,又不是您!再說上當(dāng)?shù)慕巧?,荀老板也不是沒演過,即如今晚就要演的《坐樓殺惜》里的閻惜姣,還有《翠屏山》里的潘巧云,《戰(zhàn)宛城》里的鄒氏,不都是些上當(dāng)?shù)慕巧?您何爭這一個?”
荀慧生又笑了一笑。
“王頭,您跟我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些戲我雖然演,可您見我演過披頭散發(fā)、露著兜肚、滿臺亂滾、叩頭如搗蒜的角色嗎?”說到這里,他用了莊重的口氣說:“王頭,戲園老板若是再問起這件事,您就給他講一個掌故聽聽:宣統(tǒng)末年盛行演出《殺子報》,王瑤卿老先生正在文明園唱戲,班主叫他也貼這一出。王老板說:‘這是潑辣一派,我辦不了。班主再三要求,情愿給他長戲份。他被逼急了,就說:‘若是非演不可,您另請高明吧!就辭班不干了?!?/p>
王松齡聽罷,晃著腦袋呵呵大笑,連說:“知道了!知道了!”又說:“荀老板,您放心,我會把這段掌故學(xué)給他聽的?!?/p>
看著王松齡走出去以后,陳墨香說:
“這一回,老板不會再叫王頭來麻煩你了。”
“他要另請高明了!”荀慧生笑著說。
“他不會。”
“不見得吧!”
“見得!因?yàn)槟愕男吕蠎蛞呀?jīng)夠多了,你能讓他的園子天天滿。再說就怕他不松口,他一松口,三慶、中和、丹桂、慶樂、新明,哪一家園子不大開著門口等你去呢!”
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
“不過我還要編演更多的戲?!避骰凵⒅惸愕难劬φf,“比如老師今天講的這《紅樓夢》,這幾年北京、上海的名角都爭著編演‘紅樓戲,老師不覺得我也該編演一點(diǎn)嗎?”
陳墨香避開他的眼光,走到窗口下,用微帶負(fù)疚的低音說:
“我也早替你想到了。可是黛玉、襲人、晴雯都讓人編演了,雖然你可以再演,總不如另尋一個別人沒演過而你一演就非同凡響的角色,無奈我想來想去還沒有想出來……”
四
陳墨香與荀慧生的初識,是歲在癸亥的一九二三年。那年荀慧生在昆曲老師曹心泉家里學(xué)昆曲,遇見了一位聽說是出身官宦之家,卻潛心戲曲之道的文士,聽了他那廣博恢宏的談吐和對戲曲的灼見,便覺得他有許多看法與自己暗合,不禁產(chǎn)生了結(jié)交并與他合作的愿望。這人就是陳墨香。當(dāng)時陳墨香住在珠巢街的寓所里,似乎也沒有什么職業(yè)。荀慧生托了陳的朋友老藝人薄春彥引薦,到珠巢街去拜訪過一次。第二年夏天,荀慧生又托曹心泉邀陳墨香到棉花二條胡同荀宅吃飯。這次有酒助興,荀、陳二人又是第三次相見,便不像上兩次那樣拘禮,大家談得十分相投。最讓荀慧生傾倒的,是陳墨香即席說的許多笑話,既諧雅多噱,又都與戲曲關(guān)合,欽佩之余便不免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當(dāng)時上了一道京味好菜醬汁中段,是一條去掉頭尾的鯉魚,大家才嘗了第一口,就同聲贊鮮。陳墨香笑著對慧生說:
“這醬汁中段雖然好,若放在戲里就不成。如今一些新的看客,都嫌單看一折戲不過癮,要求添頭加尾,演出全本?!骼习宀粶?zhǔn)備給他們上幾道鍋燒全魚嗎?”
一時舉座大笑。笑過之后,荀慧生卻認(rèn)真地說:
“先生正說到慧生心里去了。我近來也常這樣想:為什么不能把一些只有‘中段的好戲,加上頭尾成為完璧呢?比如《玉堂春》,只唱‘起解、‘會審,總覺得故事不完整,若前面從‘游院起,后面以‘團(tuán)圓終,豈不過癮!”
陳墨香立即高興地笑說:
“想得好!想得好!不僅《玉堂春》可以這樣辦,還有許多戲都可以如法炮制,比如《十三妹》,為什么不能從‘害何紀(jì)紅柳村直演到‘弓硯緣鬧洞房呢!”
兩人越說越合拍,曹心泉看著自己的兩位朋友如此相投,也覺有興,就舉著杯邀大家同干,然后說:
“慧生是個奇才,陳先生是位戲文高手,二位若能通力合作,必定是珠聯(lián)璧合,要讓世人吃一驚的!”
荀慧生聽了就謙恭地說道:
“慧生自幼失學(xué),字眼不深,文理有限,若能請陳先生給我補(bǔ)習(xí)一點(diǎn)文學(xué),那真是求之不得!如果不棄,再給編一點(diǎn)上好的劇本,更是三生有幸了!”
曹心泉忙又從旁慫恿,連說:“是好事!是好事!”
陳墨香本就愛慕荀慧生戲唱得好,又難得這一份相契的誠意,自然也樂于結(jié)交,便舉著杯,說了一句:“從命!”
因?yàn)樵秸勗饺敫?,荀慧生?dāng)場就提出了一個戲的題材與陳墨香商量。這就是陸游和唐琬的悲劇故事。他問陳墨香能不能為他編一個戲。
“當(dāng)然可以?!标惸阏f,“這是一個絕好的戲料,戲名又現(xiàn)成,就是《釵頭鳳》,你說好不好?”
荀慧生是曾被這首詞感動過的,聽說以它為戲名,忙不迭叫好。于是回頭對曹心泉說:
“老師可要替我譜一支好曲子,我要把這首《釵頭鳳》放在戲里好好地唱一唱。”
曹心泉興奮又自信,笑說:“好說?!?/p>
這一席酒實(shí)在是快意之至,圓滿之至,從此開始了陳、荀之間數(shù)十年的合作,那是后話。
然而陳墨香在為荀慧生編寫了十幾出好戲之后,卻被慧生提出的一個新要求難住了。他要這位編劇大家為他編一出為別人所未編、比別人高一籌的“紅樓戲”,他雖然熟讀《紅樓》,卻想來想去,總沒有想出哪一個人物會在荀慧生身上大放異彩。正在此時,卻有一位名流,列了一個提綱,交給陳墨香,要他給荀慧生編一出“整本足戲”。陳墨香礙于名流的面子,又苦于暫時還沒有找到編戲的題材,就拿了這個提綱去找慧生。
當(dāng)時荀慧生剛吊完嗓子,見陳墨香進(jìn)來,忙讓在秋光搖曳的竹簾前對坐。
陳墨香把名流建議編戲的事說了出來。
荀慧生十分高興地問了一聲:“真的?”又問是什么戲。
“《潘金蓮全傳》?!标惸阏f。
荀慧生半晌沒有應(yīng)聲,過了一忽兒,才說:
“潘金蓮的戲還用現(xiàn)編嗎?”
“是全傳,不是《挑簾裁衣》,是演她一生的事跡。”
“她的一生事跡有什么好演的?左不過又是一個‘殺嬸、‘殺妻的套子。”
“自然不止這個套子,還有別的。有人說,這可是壓倒全本《玉堂春》的一部好戲?!?/p>
荀慧生聽了,只管笑著搖頭。
陳墨香等了一忽兒,見他沒有回答,就問了一聲:
“怎么樣?”
荀慧生這才所答非所問地說道:
“當(dāng)年胡喜祿老先生請人給他的徒弟說戲,那人要教《因果報》,胡老板不愿意,說是唱了那戲晦氣。”
“你是說唱了潘金蓮的戲也晦氣?”
“怎么不晦氣?唱這種戲,讓千人恨,萬人罵,替古來子虛烏有的淫婦當(dāng)罵檔子,犯得著嗎?”
陳墨香望著慧生看了半晌,噓了一口氣說:
“這回我倒是佩服王松齡那話了。”
“他說什么?”
“他說:潘六兒事跡太褻,怕不好著筆,況且慧生宜演閨門一派,不是潑辣旦。披頭散發(fā)挨武二一刀,即便演得好,可忍心害理謀死親夫,怕慧生演不了那種狠貨!——這本子就是編出來,也未必用得著?!?/p>
荀慧生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笑說:
“他應(yīng)該知道我?!?/p>
“應(yīng)該?”
“為了演《皮匠殺妻》,我讓他碰過一回了?!?/p>
“可不是嗎!”
兩人不覺又相視大笑起來。
“唉!”陳墨香終于嘆道,“慧生啊慧生,給你編戲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五
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一日,在今天首都西單劇場的原址,當(dāng)年的哈爾飛戲院門前人山人海,車水馬龍,海報牌上打出“荀慧生首演新編‘紅樓戲——《紅樓二尤》”的預(yù)告。接連三天,場場爆滿,滿城爭贊,各報競評,比荀老板競選四大名旦時演出當(dāng)場繪畫的《丹青引》的盛況有過之無不及。
人們紛紛打聽這一唱就譽(yù)滿京都,后來成為荀派六大悲劇之一的好戲,究竟出于哪一位大編劇家之手。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許多聲名顯赫的劇作家的名字被人們猜來猜去。
然而確切的消息卻使人大吃一驚:一個默默無聞的輔仁大學(xué)的學(xué)生、山東濰縣人丁士修,因仰慕荀先生的藝術(shù)和為人,而為他編了此劇,初名《鴛鴦劍》,后由陳墨香足成二尤之事,更名《紅樓二尤》。
京劇重要流派荀派的創(chuàng)始人、一代表演藝術(shù)大師,于其紅遍南北聲名大振之時,采用一介無名青年的劇本,這一出人意料的選擇,讓當(dāng)時內(nèi)外行的名流們都為之目瞪口呆。
責(zé)編汪兆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