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明
她,一個喜歡寫詩的女孩子。
她倆,一對先天失明的孿生姐妹。
她和她倆之間,早已超越了那種“愛心助殘”的套路故事,而是一種原始的、本性的、不可分割的親情,盡管她和她倆并無血脈相連。
盲人的心里,一定有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
她叫皓兒。皓兒是她的筆名。按照采訪前的約定,本文不能公開她的真實(shí)姓名。
初中畢業(yè)的皓兒,是個文雅的女孩兒,瘦削的臉上散發(fā)著濃濃的書卷氣息。在她的小屋里,桌子上擺滿了中外文學(xué)名著和各種詩集,地板的一角擺滿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石頭。她喜歡看書、集郵、寫詩、朗誦、聽廣播,喜歡到黃河邊去拾那些形形色色的石頭。
1994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收音機(jī)里傳來動聽的歌聲:“水鄉(xiāng)的孩子愛水鄉(xiāng),從小就生長在南湖旁。山中的清泉香噴噴,湖里泉水甜又爽……”
一對14歲的孿生姐妹歡快地合唱著這首歡快的《采菱》,但歡快的歌聲之后,主持人講述的故事令人心酸:這對名叫華麗娟、華麗娜的孿生姐妹,先天失明,出生4個月就被父母遺棄,是焦作市福利院的叔叔阿姨給她們起的名字,并把她們撫養(yǎng)大的。
19歲的皓兒被深深打動了,她馬上通過廣播電臺與麗娟、麗娜取得了聯(lián)系。
“我叫皓兒?!彼f。
“皓兒姐姐,我們認(rèn)識你!”電話那頭,傳來麗娟、麗娜激動的聲音,“電臺朗誦過你的很多詩歌,對嗎?”
原來,麗娟姐妹特別喜歡聽廣播,聽詩歌朗誦。皓兒的名字,早已印在她倆的腦海中,所以“認(rèn)識”皓兒。
這完全出乎皓兒的意料。
那時,麗娟姐妹在焦作市特殊教育學(xué)校盲班讀書;皓兒遠(yuǎn)在70公里外的孟州市上班,是一家公司的總機(jī)小姐。
此后,有線電波成了她們相聚的橋梁。電話里,麗娟、麗娜為皓兒姐姐唱歌,向皓兒傾訴煩惱;皓兒則為兩個妹妹朗誦自己寫的詩歌,祝福她倆天天快樂,鼓勵她倆自信自強(qiáng)。
每一次通話之后,皓兒就對麗娟姐妹多一份牽掛,直到后來的牽腸掛肚。
1996年正月,皓兒來到了焦作市福利院。麗娟姐妹舉著黃色的盲文紙,在福利院門口迎接皓兒。盲文紙上,是姐妹倆用盲文寫的祝福:“歡迎皓兒姐姐。祝你節(jié)日快樂!”
第二天就是元宵節(jié)了。皓兒送給她倆每人一個布娃娃,還給了壓歲錢。三個人一起說話,一起唱歌,一起逛街。皓兒朗誦了一首又一首詩歌,姐妹倆靜靜地聽著。麗娜說:“姐姐,我要把你的朗誦錄下來,天天聽你的聲音!”
皓兒朗誦了一首自己最喜歡的詩——席慕容的《無怨的青春》。她倆把詩歌錄了下來。
天快黑了,皓兒還要回孟州上班。姐妹倆一左一右擁著皓兒,依依不舍,淚流滿面。皓兒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責(zé)任感:“我是她倆的姐姐,她倆是我的妹妹!”
回程的公共汽車上,麗娟姐妹的身影一直在皓兒的眼前晃動,她倆笑得那么自信,那么快樂。她忽然覺得,她倆是看得見的。她倆的心里,一定有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
于是,她在車上寫了一首詩——《光明的路》:
你心靈的雙眸
凝望著一條光明的路
你自信地向前走
你的每一個腳步都踩著自強(qiáng)的鼓點(diǎn)
你的雙手扯起的是那自立的風(fēng)帆
你沒有的不是明亮的雙眼
你有的不是生活的磨難
而是生命的考驗(yàn)
這個世界
你的手看得見
你的耳朵看得見
你的心看得見
這便是你對光明最自豪的宣言
不怕摔跤
不怕磕絆
你的心中只有一個閃光的信念
那就是
向前
向前
向前
三個女孩兒,擁有一個共同的生日
這以后,每過一段時間,皓兒就到焦作來看望兩個小妹妹。每來一趟,皓兒都要“罵”她倆一頓。因?yàn)槊看嗡吆?,麗娟、麗娜都特別傷心,都不吃晚飯。
認(rèn)識皓兒之前,麗娟、麗娜性格內(nèi)向,很少說話,覺得自己很孤獨(dú)。現(xiàn)在,姐妹倆一天比一天開朗活潑了,臉上總是快樂的微笑。
幾個月后的一天,皓兒接到姐妹倆的電話:“姐姐,祝你生日快樂!”她倆為她合唱了生日歌。
“謝謝你們的祝福。告訴姐姐,你們的生日是什么時候呢?”皓兒有些愧疚,她還不知道小姐妹倆的生日。
電話那端,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后,傳來傷心的哭泣:“我們,我們沒有生日……”父母遺棄她倆的時候,留下了出生年月日,但她倆從未過過生日。
“從今以后,姐姐的生日就是你們的生日,咱們在同一天過生日,好嗎?”皓兒說。
麗娟、麗娜笑了,她倆就等著皓兒姐姐下一個生日的到來。
第二年,皓兒的生日到了。她為兩個妹妹每人買了一件漂亮的連衣裙,并把詩歌《光明的路》錄了下來送給她倆。
麗娟、麗娜跑了很多家音響商店,終于買到了一盒磁帶,磁帶里有一首名叫《飛天》的歌。第一次見面時,皓兒說過,她最喜歡聽的歌是《飛天》。一年多前的這句話,姐妹倆一直記在心里。
皓兒在飯店訂了包間。生日蛋糕擺了上來,皓兒犯難了:自己22歲,兩個妹妹17歲,該點(diǎn)多少支蠟燭呢?
皓兒想了想,這是她們?nèi)斯餐瑩碛械牡谝粋€生日,那就每人一支蠟燭吧!
麗娟說:“我最喜歡紅色,紅色象征熱情,皓兒姐姐一定是紅色的?!?/p>
麗娜說:“我最喜歡藍(lán)色,因?yàn)槲易钕矚g藍(lán)天。”
皓兒選擇了綠色。綠色是春天的象征,她喜歡花兒燦爛的季節(jié)。
三支蠟燭,三種顏色。皓兒點(diǎn)燃了她倆心中的希望。
“好亮的光!”麗娟、麗娜異口同聲。她倆在距離光源很近的時候,有一定“光感”。
“祝我們生日快樂!”皓兒把“我們”兩個字咬得很重。
一起吹滅蠟燭,合唱《生日快樂》。麗娟、麗娜同時握著皓兒的手,三人一起切蛋糕。
傍晚時分,皓兒要走了。在福利院門口,姐妹倆拉著皓兒的手,不停地哭。
皓兒揮手向兩個妹妹告別,麗娟、麗娜站在原處,久久不愿離去。她們在“目送”姐姐漸去漸遠(yuǎn)的身影。
晚上,姐妹倆都沒有吃飯,哭了很長時間。后來,兩人撥通了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皓兒姐姐,你做我們的親姐姐吧!”說完泣不成聲。
淚水打濕了有線電波,皓兒跟著哭了:“我早就是你們的親姐姐了!”
那天,皓兒為兩個妹妹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同一片藍(lán)天/同一種人生/我的目光在眼里/你的目光在心中/我想/我想把世間所有的美麗/都變成心語/燦爛在你的雙眸里……”
皓兒常常為兩個妹妹寫詩,然后讀給她們聽。麗娟、麗娜最大的快樂,就是聽姐姐朗誦詩歌。
瑟瑟的寒風(fēng)中,三個人的隊(duì)伍浩浩蕩蕩
麗娟姐妹每次打電話時,都要穿過學(xué)校門前的馬路,走到對面的公用電話亭。皓兒不放心,就給她倆寫信,讓老師讀給她倆聽。
但她倆沒法寫回信。收到皓兒的信,她倆更想念姐姐了,還是要到街上打電話。
1997年12月26日,寒風(fēng)刺骨。麗娜出來給皓兒打電話,剛洗過頭的麗娟說啥也要一起出來,結(jié)果風(fēng)一吹,當(dāng)天夜里就發(fā)燒了。皓兒接到電話,第二天匆匆趕到焦作。麗娜向皓兒告狀,說麗娟不聽話,麗娟早已哭成了淚人:“姐姐,都怪我不好,可我想你,特別想你……”
這一天,皓兒開始學(xué)習(xí)盲文。她想,如果自己能用盲文寫信,今后交流不就方便了嗎?
然而,盲文學(xué)起來很不容易。寫字時,要用針狀的專用筆在盲文紙上扎孔,不一會兒就累得手酸臂疼。
一個月后,皓兒第一次用盲文給麗娟姐妹寫了封信。這封200字的短信,她足足寫了兩個多小時。后來,麗娜還挑出了6個“錯別字”。
在皓兒的關(guān)心和鼓勵下,麗娟、麗娜在特教學(xué)校里非常用功。1998年8月,小姐妹倆同時考入洛陽市盲人按摩學(xué)校。
皓兒過去學(xué)的是舊版盲文,而按摩學(xué)校的教材都是新版盲文。為了給兩個妹妹輔導(dǎo)功課,她專程趕到博愛縣,向一位后天失明的盲人學(xué)會了新版盲文,然后又教給兩個妹妹。
這年國慶節(jié),學(xué)校放了3天假。皓兒第一次把兩個妹妹接到家中。3天時間里,姐妹仨同吃同住,一起逛街,一起到黃河邊撿石頭,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唱不完的歌。
回到學(xué)校,姐妹倆很快寫來了信。
麗娟在信中說——
姐:小妹現(xiàn)在十分想念你。你知道嗎,我的眼淚已經(jīng)流了出來……
姐,你在小妹心中永遠(yuǎn)都是親姐姐,誰也不能將我們?nèi)忝梅珠_,誰也不能代替姐在小妹心中的位置,誰也取代不了你作為親人的位置。我沒和姐相識的時候,從來都不知道親人在我心中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自從和姐相識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親人的含義,我才感到自己有親人了。姐,是你讓我懂得了親人的概念,也讓我嘗到了親情的溫暖……
麗娜在信中寫道——
……姐,我們還想去你家,因?yàn)槲覀兒芟肼牭侥愕穆曇簦胱侥愕纳砼?,握著你的手跟你談心??傊?,我是真的每天都想見到你…?/p>
1998年冬天,皓兒發(fā)燒多日,一直不見好轉(zhuǎn)。正在這時,麗娟的同學(xué)打來電話,說麗娟、麗娜都病倒了。
皓兒急赴洛陽,到達(dá)學(xué)校時天已黑了。兩個妹妹都躺在床上,發(fā)著高燒。麗娜一直在哭,不停地喊著“皓兒姐姐”。
皓兒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醫(yī)生已經(jīng)為她倆打過針,麗娜的病情更重一些,一直不退燒。整個晚上,她一直躺在皓兒的懷里,皓兒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麗娟的病情也加重了。皓兒決定帶她們到醫(yī)院檢查。
那是個滴水成冰的早晨,瘦弱的皓兒扶著兩個妹妹,艱難地走在瑟瑟的寒風(fēng)里。風(fēng)很大,一路上紙屑翻飛。
街上行人稀少,三個人的隊(duì)伍竟也顯得浩浩蕩蕩。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需要輸液,100元錢。皓兒掏空了口袋,只剩下60多元。這些年,除了自己買書,皓兒的錢大都花到電話費(fèi)和路費(fèi)上了,身上常常只有幾十元錢。
幸好兩個妹妹身上還有些錢,總算湊夠了醫(yī)療費(fèi)。
麗娟、麗娜躺在病床上輸液,皓兒坐在她們中間。她倆一個勁兒地哭,怎么勸都勸不住。
下午,她倆的病情明顯減輕。三人回到宿舍,皓兒的頭撞到墻上,差點(diǎn)暈倒了。她已發(fā)燒多天,加上一夜未眠,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渾身沒有一點(diǎn)力氣。
天快黑時,皓兒要走了,麗娟、麗娜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死死抱住皓兒,泣不成聲地喊著“姐姐”,說什么也不讓皓兒離去。皓兒還要回去上班,只得讓人把她倆強(qiáng)行拉開。
皓兒的淚水濕了一路風(fēng)塵。此時此刻,那種原始的、本性的、不可分割的親情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烈。
親情,只有起點(diǎn),沒有終點(diǎn)
皓兒已經(jīng)拒絕了多家媒體的采訪。她說,她早已在內(nèi)心深處對兩個妹妹承擔(dān)了一種本性的親情責(zé)任,姐姐和妹妹之間的故事,有什么可寫的呢?
記者幾經(jīng)努力,并承諾不公開她的真實(shí)姓名后,皓兒終于同意接受專訪。
1999年7月18日中午的焦作街頭,氣溫高達(dá)36℃。我們一行6人,從福利院步行到附近的一家飯店就餐。
麗娟、麗娜一左一右,各用一只手臂攬著皓兒的腰;皓兒的兩只手臂分別搭在她倆的肩頭。麗娟說:“姐,昨天我們看了一夜的《還珠格格》(影碟)?!丙惸群苷{(diào)皮:“姐,你的聲音和小燕子一模一樣!”
就這樣歡聲笑語地并肩而行。親密無間的背影,相依為命的姿態(tài),就像瑞雪落于水面,溶于水中,那么自然,那么和諧。
十字路口,紅燈亮起,三人停了下來。
她看見了車水馬龍,她倆“看見”了車來車往。
她倆的眼睛在心中,她倆的目光在心中。
十字街頭,她倆緊緊依在皓兒的身旁,靜靜地“看著”車來車往,小聲地對皓兒說:“姐姐,你是我們的眼睛!”
綠燈亮起,三人繼續(xù)前行。
在一首詩中,皓兒這樣寫道:“在通向你們光明的路上/姐/只有起點(diǎn)/沒有終點(diǎn)……”皓兒說,兩個妹妹今后的路還很長很長,還將面臨許多困難,但她一定會陪她們一起走過,永不放棄。
1998年夏天,焦作市福利院院長宋鵬燕曾帶麗娟姐妹專程到鄭州求醫(yī),但角膜移植手術(shù)沒有成功。皓兒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醫(yī)學(xué)快快發(fā)展,兩個妹妹能夠親眼看到花兒和藍(lán)天!”
麗娟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姐姐長的是什么樣子。”
“看看姐姐有多么漂亮!”麗娜接著說,認(rèn)真地“看著”皓兒的臉。
的確,皓兒姐姐很漂亮。長長的黑發(fā),秀麗的臉,不雕琢,不粉飾,是那種清水出芙蓉的天然和純凈。M(責(zé)編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