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春節(jié)后有一天,偶從電視機上看到電影《基度山伯爵》。
如果說,在五十、六十年代的中國,曾有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牛虻》等外國文學(xué)作品的風(fēng)行,值得在什么史冊上添注一筆的話,那末,到了六七十年代,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在中國政治文化生活中的特殊地位,也是值得一提的。那時候,在公眾的書市、書架、書桌上,所有被江青謚為"封、資、修""名、洋、古"的文學(xué)著作,都已掃蕩一空。但是解放前上海出版的蔣學(xué)模譯《基度山恩仇記》四卷本,則因江青的青睞,而在一定范圍內(nèi)傳閱不歇。
一百年前法國的大仲馬,不會想到他會在此時此地暗中走紅;經(jīng)濟學(xué)者蔣學(xué)模教授,更是萬萬想不到他的本行功業(yè)全被抹煞之際,他的大名竟是隨附著水手丹特斯的報仇故事而為人所知。
江青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是因瀏覽國外電影而及此書,還是有誰向她推薦的?如此等等,大可不必深究。江青為什么喜歡這本書?正如她格外喜歡《飄》(舊譯《亂世佳人》),倒是個有趣的問題。
這部小說和據(jù)以改編的電影,貫穿人物就是馬賽水手愛德蒙·丹特斯,他被幾個蕭艾小人所陷害,羈押海上伊夫島,后來越獄出來,由于意外得到一批珍寶,他借助于金錢的力量,一個一個地收拾了他的幾個仇家。這樣一個報仇的故事,一般認為屬于大仲馬《三個火槍手》(舊譯《俠隱記》)等當(dāng)時連載暢銷、后來長久流傳的通俗小說,似乎難登大雅之堂。三十年代鄭振鐸《文學(xué)大綱》曾經(jīng)點到書名,五十年代以后,法國文學(xué)除了巴爾扎克得蒙圣眷外,連什么左拉、司湯達、福樓拜、莫泊桑都打入冷宮,更遑論大仲馬了。只在五六十年代之交,《世界文學(xué)》上發(fā)表一篇蘇聯(lián)文藝學(xué)家多賓論情節(jié)的提煉和展開的論文,里面以《基度山恩仇記》開頭人物兩兩出場為例,論述小說家筆下的層次和匠心;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的話,這是大仲馬此書唯一一次見諸當(dāng)年報刊。而江青大約并未見到,在她有關(guān)樣板戲和其他文藝問題的講話里,談到藝術(shù)結(jié)構(gòu),根本沒涉及過大仲馬。
這也可以反證,江青愛讀此書,一定另有緣由;但不像毛澤東對《紅與黑》一書的觀感,有身邊工作人員的回憶記錄,因此,我們只好試加猜測了。
一九六六年十月,趙丹、鄭君里、陳鯉庭,這三位三十年代上海電影界的過來人,同時遭到抄家。后來查明,前此江青曾經(jīng)對"林辦"主任葉群說過:"現(xiàn)在趁亂的時候,你給我抓了這個仇人,你有什么仇人,我也替你去抓。"一個這樣處心積慮,必欲報仇的人,別有會心地愛讀《基度山恩仇記》,也沒什么不好理解的深奧之處。
丹特斯要報的仇,是我們習(xí)慣所說,與"殺父之仇"對舉的"奪妻之恨",加上無妄臨頭的牢獄之災(zāi)。雖說陷害他時找的借口,也多少與當(dāng)時政治即拿破侖和反拿破侖的背景有關(guān),但并不是出于政治動機的人身迫害。丹特斯報的是個人之仇,但他是被不義之人迫害,值得同情。
江青報仇,很難相提并論。江青迫害的人多矣,恐怕情況也各有不同。她是利用政治權(quán)力和政治動亂時機以遂其報仇心愿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掃清她從政道路上的障礙。如趙丹等人,其實是她早年的同事和朋友,未必有什么積怨;他們之成為江青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對象,只是因他們對她三十年代上海生涯知之甚稔,而那一段江青的行藏,恰恰是中共黨內(nèi)有些人反對她成為毛澤東合法配偶的理由,因此也成了她自己的心病。這些可憐的"舊雨"還夠不上稱為她的"仇人"。她目為"仇人",而要在"文革"中借機報復(fù)的,是在高層,延安時期對她的"入闈"持不同意見者首當(dāng)其沖,其次便是在她深感受挫和"被壓制"的心理以至心理變態(tài)下視為敵對的人。由于她的活動范圍在政治權(quán)力圈中,她的"仇人"或亦可稱"政敵"了吧。
從這一點解釋江青"文革"中之所為,也不失為一個可取的角度。
我以為,不僅對江青,許多"文革"中的現(xiàn)象,都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即所謂"官報私仇"是也。
從共產(chǎn)黨的正統(tǒng)理論來說,不主張"個人復(fù)仇",認為只有通過"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來解決"階級仇"和"民族恨"(而毛澤東認為民族問題歸根結(jié)底也是階級和階級斗爭問題)。劉少奇在《人的階級性》一文中,還把"報復(fù)性"列為農(nóng)民階級之階級性的負面表現(xiàn)之一。從若干黨內(nèi)教材和文藝作品中,也都表明個人急于報仇,往往成為"小不忍則亂大謀"的行為,干擾革命大局。如《紅色娘子軍》劇中的女主角,就是從個人報仇出發(fā),認識到讓整個階級上升為統(tǒng)治階級才是唯一的出路,這標(biāo)志著她階級覺悟的提高,政治上的成熟。
然而,我們看到,革命隊伍重在吸收"苦大仇深"的人入伍,即使由于"苦大仇深"而在總的革命行動中發(fā)生個人的過火行為,也往往會以"樸素的階級感情"而取得諒解。與此相應(yīng),就是各種各樣的人,把私人動機匯入革命行動,包括我們稱為"官報私仇"在內(nèi)。由于革命的群眾運動在發(fā)動之初總是要反"右",而不惜大量依靠"勇敢分子",且從根據(jù)地、解放區(qū)時期的土改、肅反,到全國執(zhí)政后的歷次政治運動,都無法律條款可依,不是按法律程序辦事,其中大小掌權(quán)者的個人打擊報復(fù),夾雜在似乎光明正大的運動之中,甚至達到赤裸裸的地步,也不足為奇。在下面,不過添了些小小無名的冤死鬼;而在上面,如江青者,矛頭所向就是周恩來等一干人了。中國江湖上俗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江青從三十年代后期熬到六十年代中期,將近三十年,才等來報仇的機會,要說韌性,也還是有一些的。她的報仇,在一定意義上也可說是實現(xiàn)了的,但她依靠的并非丹特斯那樣是倘來的金錢,而是多少年間苦心積累的政治權(quán)力。
中國歷史上,報仇雪恥作為能夠掀動千萬人的文化心理,是貫串了幾千年的一條線。古之宗法社會,沒有階級的概念,但報君父之仇,報家國之仇,史不絕書,且多樹作英雄式的楷模;報恩的事也有,但總不如報仇之轟轟烈烈,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和千秋佳話,而所謂報恩也者,也往往與報仇有關(guān),或是在雙方仇殺中幫了弱者一把,或是幫助別人報了仇,最終得到了回饋;當(dāng)然也有的是報"知遇之恩",就去替恩人賣命報仇。恩仇之間,正義或非正義的對立和轉(zhuǎn)化是非常復(fù)雜的。
魯迅不止一次引用明末王思任的一句名言:"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在我們紹興、山陰這個老家,一說報仇雪恥,就想到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終于報了仇;不過想一想他的對手中,那個伍子胥,倒也是個復(fù)仇的力行者,先是報楚平王殺父之仇,后來,他又被吳王夫差冤殺,臨死則表示要挖下他的眼懸在都城東門,"以觀越之入滅吳也",好看看夫差的下場,他是雖死也不忘仇家的。如此種種,恩恩仇仇的觀念和實例,通過正規(guī)的訓(xùn)教、民間的說部和戲曲,對中國人影響至深,至今也還是武俠小說中的永恒主題。要了解中國文化,固然須知道中國人的愛,是怎樣取得和實現(xiàn)的,尤其不可不知他們的仇恨,一般是采取什么方式來表現(xiàn)和解決--化解,還是報復(fù)?
特別是當(dāng)握有權(quán)力者懷恨在心的時候,那末他們的報仇和雪恥,就會波及本不相干的人。李廣一介武夫,打敗仗撤職回鄉(xiāng),一天夜里喝了酒過霸陵亭,霸陵尉攔住他不讓夜行,從人報名:"故李將軍!"那小官也喝了酒,趁著酒勁說:"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這下子大傷了李廣的臉面,他是記仇的,不久,皇帝又召他出來做官,他請求帶上那個霸陵尉,到軍中就給斬了。霸陵尉說了一句不入耳的話,刺了李廣為將遭貶、廢為庶人這一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故將軍"認為是奇恥大辱,睚眥必報,小小尉官自然倒霉了。都說"李廣難封",官運不濟,倘若他封侯拜相,更不用說當(dāng)上皇帝,那說不定就要搞"擴大化",把所有地方巡夜查夜的官員兵丁亭尉縣尉通通殺掉了。
希望有心人能好好研究一下仇恨和復(fù)仇、羞恥和雪恥這些觀念在古代中國人心目中的具體內(nèi)容,以至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正反兩方面的作用。今天是從昨天而來,今天生活中也還留著昨天的殘跡,江青自是一例,但遠非孤例。
責(zé)編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