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拉斯金·邦德 郁蔥譯
上個星期,當(dāng)出租車拉我去德里時,我路過我小時候住過的那座丘陵小鎮(zhèn)。
這是去德里的惟—一條路,誰去也得走這條路,可我已很少去小鎮(zhèn)。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到這座小鎮(zhèn)和任何城鎮(zhèn)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但每次只要我走這條路,我都會透過公共汽車或出租車的窗子,看給一座又老又破的房子增輝的一層陽臺上的一排盆栽植物—一藻類植物、棕擱樹、金盞花、百日草和旱金蓮—一它們使得這座房子看上去與其他房子相比很顯眼。所以誰路過都不會錯過這一景觀。
但上星期,當(dāng)我從出租車窗往外看時,陽臺花園卻不見了。只見一些破碎的花盆散落在地上,獲類植物上落滿了灰塵,棕擱樹葉變黃,花朵枯萎凋謝。所有這些年,我一直視這個陽臺花園是我愛的寄托,可現(xiàn)在它卻不在了。我從車座上猛地向上一抬。我朝那座房子又回頭看了看,試圖從中看到點生活跡象,但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出租車繼續(xù)向前疾駛。我決定在回來的路上再朝陽臺看看。但我好像感到,我一直認為我生活當(dāng)然的一部分突然結(jié)束,連接我青年到中年之間的橋梁傾刻斷塌。
卡姆拉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疑惑不解。這些年來,卡姆拉一直在經(jīng)心地照料著這些植物,因為她知道我會看到它們,盡管我不可能看到她,她也不可能看到我。
我們彼此就是用這種奇特的方式,保持著對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一段戀情的懷念。但我現(xiàn)在只有看向別處,去尋找我對年輕時的那段美好愛情的回憶。我和卡姆拉保持了幾個星期的幸福接觸,后來我們便分手了。從此我便一直沉浸在對那段愛情的回憶之中。
說來這已是快30年前的事了。那時我22歲,卡姆拉17歲。她長著一副可愛的笑臉,總是隨時準(zhǔn)備大笑的樣子。一雙棕色眼睛炯炯有神。我怎么能忘記那雙眼睛?她總是在窗簾后偷偷地看我,一直看著我爬上通往我房間的臺階—一我的房間與她的住處由一條很窄的木制平臺隔開,我要進我的房間,即使腳步再輕,也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要想沒有聲響,只有像她那樣輕手輕腳靈巧地一下沖過去。
她總是閑不住,要么在陽臺上走來走去,要么在臺階上跳上蹦下要么就在房頂上唱歌。只有一次她非常沉靜,那就是黑暗中我們在樓梯上相遇,我偷偷地吻她時。那時,她老實極了。后來,她突然離我而去,笑著跑開了。
“你做什么工作?”一天她問我。
“我寫小說。”
“你能寫一篇關(guān)于我的小說嗎?”
“改天就寫?!?/p>
我住在電影院附近莫提比比雜貨店上面的一間房里,夜晚,我能聽到電影放映的聲音。然而,電影中的歌聲既對我的寫作沒有多少幫助,也對我的戀情沒有多少促進,因為卡姆拉晚上出不來。我們只有在全城人都午睡的時候相會??防男〉艿茉谀岜缺龋ㄎ业墓褘D房東)的雜貨店工作,我就是通過這個男孩第一次認識了卡姆拉。
莫提比比總是根據(jù)季節(jié)不同在中午送我一杯甘蔗汁或檸檬汁。通常都是由男孩給我送上樓來,但有一天,我從我正在工作的打字機上抬頭一看,一個奇怪的東西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最初還以為是進來一個鬼怪。她像是從開著的門射進房里的炎熱陽光在我面前閃爍。我抬頭看了看她的臉,我們的眼睛透過她的眼鏡四目相視。
我喜歡她的笑。她的笑總是慢慢地才從臉上消失,就像陽光緩緩地落山。她像是要把她臉上的紅光放射到我的身上。她離開我的房間后,我仍覺她臉上的紅光呆在那里。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要向我表示一點特別的意思。
他們很窮,但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我比他們還窮。當(dāng)我得知她將要嫁給一個40歲的鰥夫時,我鼓足勇氣宣布,我將娶她為妻??晌页四贻p,什么優(yōu)勢也沒有,而那個鰥夫卻有地有錢給卡姆拉的父母,這對女方家是很有吸引力的。我能給人家什么?我僅有一間小小的租房、一臺打字機和每月通過自由撰稿所得的二三百盧比不穩(wěn)定的收入。我對她弟弟說,我總有一天會出名、會變富、會寫暢銷書!但他不相信。誰能責(zé)怪他?我的確沒有寫出暢銷書,也沒有變富。我孤家寡人,沒有父母,沒有親戚,一切苦衷無處訴說。
我想與卡姆拉一起出走。當(dāng)我向她提起此事時,她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她認為這太有趣了。戀愛中的女人比男人更不顧一切!但我看過許多有關(guān)逃婚釀成悲劇的故事,所以缺乏進行這種冒險的勇氣。我本能地知道這是不成的。我們?nèi)ツ睦??我們怎么生活?我們將成?/p>
無家可歸者。
后來,卡姆拉出嫁了,她看上去對她的未來并不失望。但在她前往她丈夫家去之前,她向我要了一些我那小小的陽臺上養(yǎng)植的植物。
“把它們都搬走,”我說,“反正我也要離開這里了。”
“你要到哪里去?”
“去德里找工作。但有時我會從這條路上路過的?!?/p>
“我丈夫的家就在去德里的路上,你會路過的。我把這些花放在你能看到的地方?!?/p>
分別時,我們誰也沒見誰。她弟弟來把植物搬走,最后只剩下仙人掌沒有搬,因為仙人掌不是情人植物。去德里之前,我把仙人掌送給了我的女房東。
2
每當(dāng)路過這個老地方,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我都要透過公共汽車或出租車的車窗,看卡姆拉陽臺上那美麗的花園,只見這些植物枝繁葉茂,鮮花盛開。
一次,我看到她倚在陽臺的欄桿上。我停下出租車,朝她揮手。她像太陽穿過云層笑著向我揮手。我從來沒到她家去過,也從未見過她的丈夫。她的父母已經(jīng)回到他們的村莊,她弟弟不知消失在印度的什么地方。
自從離開德里在山區(qū)安家之后,我最近幾年很少路過這座鎮(zhèn)子,但那些花卉始終在那里,它們在日益破舊的環(huán)境中生長開花。
就在昨天回來的路上,我再次朝那座房子看去,但卻看到房子人去屋空。我從車上下來,抬頭看著陽臺,喊叫卡姆拉的名字—一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喊這個名字了—一但沒人回答。
經(jīng)向鄰居打聽,房子的男主人已經(jīng)去世,他的妻子離去,可能回她的村莊了。他們沒有孩子。她還回來嗎?誰也說不上來。房子已經(jīng)出售,這里將被拆掉重建新住宅房。
我再次看了看被舍棄的陽臺和枯萎的植物。一只蝴蝶在陽臺欄桿附近飛來飛去,在徒勞地尋找可以著落的花朵。最后,它飛落在我的手上呆了一會兒,便張開翅膀飛走了。
[譯自英國《迪澳利的夜車及其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