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金生
他出生在1900年7月,那個還有“皇上”和“阿哥”的時代。
他曾是大清王朝的子民,中華民國的國民,如今又成了共和國的主人。
走過世紀,中國人五十年不屈不撓的斗爭,他體驗了;中國人五十年鍥而不舍的創(chuàng)業(yè),他感受了;中國社會百年的滄桑,他都親眼目睹了。
今年,他已經(jīng)100歲高齡了。
他就是浙江海寧的章克標老人,一個走過世紀的老人,一個不老的百歲新郎。
輕舟已過萬重山
據(jù)章克標老先生自己講,他準確的出生日期是1900年陰歷七月初一,也就是陽歷的7月26日。1920年,他官費赴日留學,進入日本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學習,后又考入日本京都帝國大學數(shù)學系,攻讀博士學位。
1926年6月,章老學成回國,曾先后任教于浙江省立六中、浙江二中、浙江工業(yè)專門學校、上海立達學園以及國立暨南大學。著名的作家金庸就曾是章老的弟子。聽說老人在百歲之際出版了自傳《世紀揮手》,金庸還欣然提筆為該書題寫了書名。
章老早年在上海時,與胡愈之、豐子愷、葉圣陶等人共同輪值主編了《一般》月刊,他與滕固、方光燾等人創(chuàng)辦的獅吼社也是我國新文學早期的著名社團之一。1928年,章老進入開明書店,主編開明數(shù)學教科書及《開明文學詞典》,在社會上有很大的影響。1929年,他與詩人邵洵美創(chuàng)辦了時代圖書公司,這是三十年代中國出版界最大的出版機構之一。章老出任公司的總經(jīng)理,并主編《十日談》旬刊。他同時還是《申報·自由談》主要撰稿人之一,他撰寫的雜文集《文壇登龍術》在當時也名噪一時。
日本投降后,章老回到故鄉(xiāng)海寧,依然從事案頭工作。解放后的土改運動中,章老被劃成“地主”成分,所以在此后的“文革”中,他也就“順理成章”地被戴上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四十年代續(xù)弦的妻子李覺茵也因此離開了他。
1979年,章老終于得到了平反,此后還被選為海寧市政協(xié)委員,并任浙江省文史館館員。章老始終認為,李覺茵的離開是被形勢所逼,所以平反后,章老不計前嫌地接納了要求復婚的妻子。兩人相敬如賓地走過了近二十年,直到1997年妻子因病去世。
如今的章老已是百歲高齡了,卻依然筆耕不輟。2000年1月24日的《文匯報》還發(fā)表了章老的《從零開始》。文中,他提出了“歷史無法割斷,從零開始難免否認歷史”的新觀點。我想章老一定也是有感而發(fā),他把自己的年齡稱作是“百歲開一”——他的百年人生走過了一個典型的中國文人的路,我們無法抹殺。他的生命之路還要延續(xù)下去,我們有幸和他同行。
老夫聊發(fā)少年“情”
章老的結發(fā)妻子是父母做的媒,很早便病故了。四十年代,他又經(jīng)朋友介紹與李覺茵結為夫婦。1997年,妻子過世后,章老也曾過了一段“一個人萬歲”的“自由的單身漢”的日子。但一個人的日子始終是寂寞的,章老說自己也深深感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話“大有道理”,所以想找個人陪他說說話,來一場柏拉圖式的“純粹的戀愛”。
1999年1月13日,《申江服務導報·人間鵲橋》上刊登了百歲老人章克標的一則“征伴求侶啟事”,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和轟動,應征者從二十多歲到七八十歲都有。8月23日,“征伴求侶啟事”變成了“結伴成侶通告”,57歲的劉女士走進了章老簡樸的家,章老也由此成了備受注目的“百歲新郎”。
在章老的家中,我們見到了這對新婚夫婦。章老精神矍鑠,衣著簡樸,一條紅色的領帶更襯得他紅光滿面。劉女士穿得很喜慶,略施粉黛,端莊大方,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
在通訊手段相當發(fā)達的今天,書信往來已經(jīng)不多見了,年輕的戀人們也不再用情書來表達感情。而章老和劉女士卻因了“兩地書”,成就了一個世紀婚禮,盡管那些信或許稱不上是情書。
章老的“征伴求侶啟事”見報后,當時身在廣西的劉女士便提筆給老人寫去了第一封信。由于她所看的是《羊城晚報》的轉載文章,因而不知道老人的詳細地址,只好在信封上籠統(tǒng)地寫了“海寧章克標收”??删褪沁@樣一封只有一個地名和一個人名的信,竟安全地到了章老手中。章老的知名度自然毋需贅言,但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緣分呢?在信中,劉女士說自己是一個退休干部,離婚近20年,今年57歲,1995年退休后一直過著“流浪”的生活,有時住在兒女家中,有時住在朋友家。章老回信,稱自己生活清貧,沒有彩電,也沒有洗衣機,這種生活一般人未必愿意過。信的字里行間暗示著回絕,老人還以“一切盡在不言中”概括了自己的態(tài)度。
劉女士接著又來了第二封信,介紹了自己的經(jīng)歷:她原是哈爾濱人,1971年她所在的軍工廠遷到湖北襄樊,于是她在湖北生活了幾十年,直到退休,現(xiàn)正住在廣西的朋友家中。她還說自己接到章老的回信后,一直很擔心章老的飲食起居是否有人照料,還說愿意到章老身邊“做您的耳朵”。章老的回信很簡短,出于聽其自然的做人宗旨,他將決定權交給了劉女士。但章老事后說,劉女士信中所流露的關切和問候,已經(jīng)讓他覺得“她是個好人,一個很好的人”。
劉女士的第三封信直截了當?shù)貑柫苏吕蟽蓚€問題:一、是否要我來到您身邊照顧您?二、何時來合適?章老回信,要她盡快來海寧做“實地考察”后再做決定,同時,還為她擔心,長期住在朋友家,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能不能幫朋友一點忙。信中溢滿了關愛之情。
劉女士的第四封信很快就到了,說自己近期就會到海寧,屆時請老人去火車站接她。幾乎是與此同時,劉女士又寄出了第五封信,信中附上了自己的照片。劉女士的每封來信和自己相應的回信,老人都放在同一個信封里,細心地收藏著。
劉女士剛到海寧的時候,住在章老的樓上,每天下樓幾次為老人燒飯洗衣,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秘書工作。雖然章老家中還有一間房可以讓劉女士獨住,但畢竟還是在一個門進出,劉女士不愿意名不正言不順就和章老同處一室。章老還給劉女士起了個新名字“林青”,因為“她腦子交關(非常的意思)靈清——靈光、煞清”。
其實,在劉女士之前,還有一位70歲的女士千里迢迢地從珠海趕來,“想探討章老長壽的秘訣”,可惜這個“首任秘書”與章老似乎合不來,章老覺得她“完全是個‘女強人,當配角是不合適的”,所以就“讓她自由發(fā)展去了”,也算是“好聚好散,仍像是朋友一樣”。劉女士與她的“前任”也共處過一個多月,她總說她也是個好人,只是與章老脾氣合不來罷了。
1999年8月23日上午,章老和劉女士正式結成伴侶。硤石鎮(zhèn)婚姻登記辦公室的同志專程把結婚證書送到章府,街道居委會的同志及許多街坊四鄰也都來觀禮。領證儀式很簡單,但章老很開心,一把把地抓過喜糖分給客人們。
如今,章老和劉女士結婚已經(jīng)差不多半年了。老人以前常常感冒、大便干燥,還有腰痛的毛病,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每天早上,兩人還會相依相攜著一起出去散步。劉女士去做衣服多出了衣料,也想著給老人做一頂帽子,這是不是也是一種“情侶裝”呢?劉女士說她打算去廣州、深圳做點生意,章老也不反對,還說等她在那邊站穩(wěn)了腳,就舉家南遷。
我忽然想起一首歌里唱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可是,誰又能無視這種由百歲開始的相濡以沫呢?
一片冰心在玉壺
在解放以后的各種運動中,章老都被認為是反對魯迅的,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這更是一條極大的“罪狀”。但是據(jù)章老自己講,他和魯迅先生只是認識,談不上什么交情,所謂的“反對魯迅”之說更是失實。在他所著的《關于魯迅先生》一文中,他寫道:“我沒有盲目崇拜,也不那么欽佩,更不對他阿諛奉承,磕頭作揖,奉之為教主。也許在一些人眼中就成了罪人,難以寬恕,因而有了種種流言非議,因而以訛傳訛,不覺有時議論紛紛?!?/p>
章老和魯迅先生確實有些淵源。他在嘉興讀中學時的國文老師朱文萊和魯迅先生曾同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章老第一次見到魯迅先生是1927年在上海的內(nèi)山書店。憑著以前在報刊上見過的照片,章老一眼就認出了他,但因為不想冒昧地打擾他,就沒有打招呼。后來,在朋友的介紹下,他才與魯迅先生匆匆地見了一面。
不過據(jù)章老講,魯迅先生可能對他有些誤會。章老曾經(jīng)從日本的《改造》雜志上譯了魯迅先生的一篇《談監(jiān)獄》給《人言》周刊登載,不料編者在譯文后加了一個附注,稱“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譯自日文,當可逃避軍事裁判……”就是這個注文,大大觸怒了魯迅,他當作是章老所寫的,因而就對他產(chǎn)生了怨恨。而這些事,章老當時并不知道,直到最近幾年,看了《魯迅雜文選》里的注釋和一些后記,才明白當年的情形,但“對于這位先輩和師伯,是永遠沒有辦法向他說明這些歧誤的,以解怨釋怨了”。
對于自己的文章,章老說他是“出門就不認貨”的,今天寫的東西可能明天自己就推翻了,因為“思想有變化才會有進步”。他總說自己是個“半新半舊”的人,但從《征伴求侶啟事》到新作《從零開始》,我更多的看到了他新的一面。今年初,章老和妻子應邀作為某參茸產(chǎn)品的形象代表在《新民晚報》做廣告。談到做廣告的報酬,章老并不忌諱:“我付出了勞動,拿一點報酬是很正常的?!鄙踔吝€將報酬數(shù)坦然相告,儼然是一個商品社會的現(xiàn)代人的樣子。
談到長壽的秘訣,章老概括為“和平”兩個字,他把它解釋為“和氣、平易”,這或許和章老的“糊涂哲學”不無關系。他覺得做人不必太過認真,什么事都去鉆牛角尖,所謂“水至清則無魚”。
面對平靜的他,想到他風雨中走過的百年歷程,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想起了余秋雨先生為章老自傳的題詞:“我們面對百歲老人,無異于面對一個生命的奇跡;如果這個生命又盛載著文化,那么生命的奇跡也就變成文化的奇跡?!?/p>
不必登臨怨落暉
章老目前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早晨6點,他都按時服用腦白金,7點再吃過洋參丸后便起床了,雷打不動。8點是早餐時間,章老喜歡親自泡一碗黑芝麻糊,并且一定要摘掉假牙吃,因為他覺得這樣吃才香。早餐后,章老照例要寫日記,然后便在妻子的陪同下出去散步,順便去郵局取信件。老人的拐杖純粹是裝個樣子,走到半路,他常常會童心大發(fā),拿著拐杖當劍舞,如果還不盡興,他還會到亭子里旁若無人地手舞足蹈一番。舉手投足還有些節(jié)奏,讓我終于見識了原來“蹦迪”也可以是這樣的。11點半午飯后,章老有午睡的習慣。下午2點半起床開始閱讀當天的報紙,有感而發(fā)便寫些文章。老人自己訂有《文匯報》和《浙江日報》,一些熱心的雜志社也會每月給他寄去雜志。晚上6點吃過晚飯,稍事休息,看看電視,到晚上9點,便上床休息了。章老很懂得“少吃多餐”的道理,所以在兩餐之間和睡前,他都會吃些點心,就連去電視臺錄制談話節(jié)目的過程中,他也不忘忙里偷閑地吃些蛋糕。難怪節(jié)目錄完后,他不但毫無倦意,還很利索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沖著大伙兒說:“我還是有力氣的,老虎打不死,小貓總是打得死的?!币幌伦影讶珗龆级簶妨?。想到這些,我忽然覺得再問章老“您身體還好嗎”實在是太多余了。
采訪快結束的時候,我們想請章老為讀者題幾個字,他很爽快地拿起筆。我這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居然沒有用老花眼鏡!起先林青說章老身體很好,除了耳朵不太好之外,連老花眼鏡都不用時,我還有些半信半疑呢!老人提筆寫下“?!冬F(xiàn)代婦女》雜志的讀者”幾個字后,抬頭問我們:“祝什么呢?”“就‘身體健康,合家歡樂吧!”他寫了“身體健康”后,忽然又自言自語道:“光身體不行,還有精神呢!”于是又加了“精神奮發(fā)”四個字。我們想讓他在落款處寫“百歲老人”,他卻很固執(zhí)地寫下了“百歲開一”。我想起老人的那一篇《百歲不老》,是的,百歲才開一,誰又能說思路如此清晰的他已經(jīng)老了呢?
寫完題詞,章老又站起身,從抽屜里拿出印泥,蓋子有些緊,一時打不開,林青伸手想幫忙,卻被老人攔了回去。林青向我們解釋道:“他什么事都要自己來,有時你幫他,他還要生氣?!闭f話間,章老已經(jīng)打開了印泥,又從懷里拿出自己的印鑒,仔細地看了看是否拿倒,便蓋了下去,用力按了幾按,又拿起來自己端詳了一下,交給我。我也很想祝他點什么,可是用慣了的那句“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對他卻已經(jīng)是一個事實的陳述,而失去祝福的意義了。
同行的記者一一和章老握手告別。我因為不習慣握手,便向他揮揮手,他馬上把伸了一半的手縮了回去,也學我的樣子沖我揮揮手,我忍不住笑了。我相信,如果我跟他說“Bye-bye”的話,他也一定會跟著我說,這個不老的百歲新郎永遠都不會回避新的東西。
告別章老,走在大街上,看到許多情侶的手里都捧著鮮花,今天是2月14日,而在這個情人節(jié),我見證了這個世界上除了愛情之外的另一種雋永。M
(責編 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