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瀾

初春，我因工作上的事情到南方一個小城出差，事情辦得很順利，心情也不錯。

傍晚，在酒店旁的江邊散步，突然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趨前細看，果然是幾個朋友，他們?yōu)榱藚⒓印獋€學術會議也到了這個小城，而且和我住在同一個酒店。

朋友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科學院的研究員，還有新聞記者。這次的會議是為編寫社會學普及教材做預備性研究。晚上的閑暇時間，大家圍坐在一起閑聊，從沙塵暴說到環(huán)保，從獨生子女說到教育，從兩岸關系說到WTO，又從腐敗現(xiàn)象說到了社會紗幕后面的色情行業(yè)。

有人插話：“酒店地下桑拿房好像就不大對勁兒?！薄奥牻哟龁挝唤榻B，我們住的這家酒店在當?shù)厥潜容^開放的酒店之一?！盠先生說。

“試試找一位小姐，搞一次社會調查吧?！盬女士提出一項動議。我在一旁聽著，好奇心大增。對于社會學家，這可能只是一次例行的課題調查，但對于一個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畢竟不是常能碰到的機會。

第二天晚飯后，老Z找到桑拿房的領班，說明了我們的身份和目的，請他幫忙物色一位合適的小姐，然后，我們六七個人就回到房間，靜待佳音。

過了一會兒，開著的房門口有人敲門，是小姐來了！中等身材，略施粉黛，身穿白色短裙，挎了一個小小的手包，神色稍顯拘謹，可能是看到我們這一屋子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中間還有一位大學二年級的女學生)，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吧！

小姐隨后走到房內的兩床之間，在靠門的床上兩腿交叉坐了下來，面對著另一張床和打開著的窗。

老Z先向小姐大致介紹了在座各位的身份，并從社會學的角度，對小姐所從事的職業(yè)表示了理解和尊重。老Z說：“為了做學問，我們想了解一些情況。你可以回答，也可以拒絕回答。當然，你有問題也可以向我們發(fā)問，因為我們之間是完全平等的。如果你愿意，我們就一起聊聊天。由于占用了你謀生的時間，我們理應付你小時費，咱們商量個價兒。”“一小時200元。”“太貴了吧，我們都是工薪階層，100吧?！毙〗阆仁怯行┆q豫，后來也勉強答應了。于是，談話正式開始。

“可以告訴我你今年多大嗎?”“28。”“那你已經做了好多年了吧?”“不到10年?！薄澳闶窃趺撮_始干起這一行的?”“是在外面的老鄉(xiāng)回家把我?guī)С鰜淼??！薄案赡銈冞@一行，要和各式各樣的人接觸，你不怕得病嗎?譬如艾滋病。”“不怕。我們會注意，也會采取措施。再說怕也沒用，就像癌癥，誰知道什么時候會得上？聽說艾滋病的潛伏期有20年，20年后醫(yī)治艾滋病的特效藥一定已經研制成功，更沒什么可怕的了?！薄皳?jù)我們以往的調查得知，在小姐第一次接持客人的時候，往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你是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面對你的第一位客人的?”“在心里把他當做畜牲!”小姐面露一絲輕蔑，迅速答道，“第一次接客時，大家都這樣相互告誡對方。在我們姐妹中都用這個辦法，直到今天?！庇腥私o小姐端了一杯水，房間里的空氣稍稍有些流動了。

小姐把手伸入手袋，猶豫了一下，抬眼看看大家，問道：“可以吸煙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姐嫻熟地點燃香煙。

“你說已經干了近十年，接過的客人大約有100?200?……在這些客人當中，屬于‘畜牲范圍的有多少？”“99％。”“還有1％，是什么樣的人?”“能夠平等待我，有禮貌，會尊重我的感受而不強加于我的人。”“在你接待的客人中，有沒有人令你動過真情?”“從來沒有?！薄澳悄阃耆怯米錾獾膽B(tài)度來對付客人啦?”“對。我們會使用技巧，想方設法讓客人快點兒結束?！薄澳芨嬖V我們在你的客人中從事什么職業(yè)的人最多嗎?”“這個不好說，有生意人，也有出差在外的干部；有年輕的，也有年紀大一些的。”“憑你的經驗，大致估計一下?！?/p>

小姐想了想，說：“大概官員占到30－40％吧，我吃不太準?！薄澳惚容^喜歡哪一類客人?”“年紀稍微偏大的，像40—50歲的人。”“為什么?”“比較善解人意，比較溫和?！薄坝袥]有比較喜歡你的客人，經常來找你？”“也有，不多。客人大都喜歡找新的小姐。再有我們在一處至多做一、兩個月就要換地方，老板都希望經常有新的面孔出現(xiàn)?！薄袄习鍖δ銈兒脝?會不會占你們的便宜?”“一般不會，他們可以到別處去玩兒?！薄袄习逶趺垂芾砟銈兊氖杖?”“我們從客人那里拿到的小費要按比例交給老板。”“如果客人給得多，你們報得少，不是可以少交一些了嗎？”“那可不行！誰知道客人和老板是什么關系！再說老板有時也會主動找客人聊天，反正一旦被老板知道就麻煩了。”“有什么麻煩？”“我們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交一筆保證金押在老板手里。如果老板知道我們私藏小費，不但被趕走，保證金一個也拿不回來。另外，平時老板也會借口資金周轉不開或是其他一些小事故，給我們掛帳，發(fā)生這種事，這筆錢也就完了?！薄袄习暹€會對你們提出其他要求嗎？”“每個月要做2～3次義務鐘?！泵鎸ξ覀円苫蟮难凵?，小姐繼續(xù)說道，“就是不收小費，義務接客?！薄岸际切┦裁慈?？”“可能是老板的朋友，或是其他酒店、按摩室的同行，也許還有社會上有關部門的什么人吧，我們也不去問?！薄坝惺裁从洃浬羁痰氖虑榭梢愿嬖V我們嗎?”“沒有。我們每天的生活就是這樣，下午2點上班，凌晨2點下班，回去睡覺，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起來，隨便吃一點東西，又來上班了。對生活中平淡的東西不會留下深刻的記憶。”房間里有人在竊竊議論。“聽你的談吐，我想知道你的學歷和你從事這一行以前的經歷?！薄拔易x到初中，跑出來在歌廳、酒吧唱歌，唱了一年多，又回到家鄉(xiāng)讀中專，中專畢業(yè)后，再次出來干起了這一行。我有一個不錯的家庭，爸爸是當?shù)氐母刹?，媽媽是老師。他們的父母是南下的干部。我還有一個姐姐，已經成家。在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庭是一個傳統(tǒng)、本分的典型?！薄八麄儗δ恪薄八麄儾恢牢以诟墒裁?，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彪S后，她像是自語，“絕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他們會完全垮了。”小姐點燃第三支煙，繼續(xù)說：“在我出來之前，有過一個男朋友，后來死了，死于一次事故。”在她的話語中，我們隱約感覺到似乎她和父母之間存在一些矛盾，是因為她的“不本分”，還是因為那“死于事故”的男友?這些我們不好多問。其實，她已經說得非常坦率了。

“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嗎?”“沒有。”“想再交個男朋友嗎?”“我已經28歲了，不久我就會結束現(xiàn)在的生活，回到老家，然后找一個男朋友，結婚，再找一個新的工作，一切重新開始?！薄艾F(xiàn)在找工作并不太容易?！薄拔矣X得不會有什么困難?！薄澳銜堰^去的經歷告訴你的男友嗎?”“會。”面對我們疑問的目光，她繼續(xù)說道，“如果我不說，他從別的途徑知道了反而不好?！薄澳悴慌滤荒茉從銌?？”“不怕。只要我談得誠懇，他會接受。結婚以后我也會很好地待他。”“你為什么對自己今后的生活前景抱如此自信的態(tài)度?”“我覺得這沒什么，不難做到?！薄澳阒?，我們研究社會學，也研究社會心理學。像你這樣有過長期風塵經歷的人并不一定那么容易重新融入正常的主流社會生活中去，你應當有這樣的思想準備?！薄霸谖业募亦l(xiāng)，我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也不乏對我的追求者，他們并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經歷，我完全能夠重新開始?！薄拔覀冎孕南Ｍ愕纳罘_新的一頁。只是想告訴你：一個人要改變一段習慣了的生活或是嗜好，并不那么容易，需要堅強的毅力?！毙〗銖挠操|的煙盒中抽出第四支煙，點燃后深吸了一口，鎮(zhèn)靜地說道：“告訴你們，我吸過毒。吸了五個月，然后我自己把毒戒了?！边@句話，讓我們所有的人大吃一驚。

“你自己把毒戒了?！你知道嗎，心理上的毒癮幾乎是戒不掉的。因為據(jù)說吸毒所獲得的生理上的快感勝過人生所有其他一切快感，一旦吸毒，心理上就很難克制重新獲取這種快感的欲望，更何況戒毒還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薄翱墒俏掖_實把毒戒了。”“用了多長時間？”“十幾天。我和一個女伴，關在屋子里，撕頭發(fā)，咬枕頭，全身劇痛。如果不咬牙把毒戒掉，我就全完了?！彪S著談話的深入，大家對小姐的輪廓有了越來越清楚的認識。

“你怎么會吸毒的?”“我剛才說過，我唱過一年歌，這一年我掙了幾十萬?！彼贮c了第五支煙，“你們可能不相信。十年前，錢比現(xiàn)在好掙。拿了這筆錢，我回到家鄉(xiāng)，重新上學，還開了一間公司，交了男朋友。就在公司里，我的中學女同學，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卻當了我的面偷我的錢！本來我們是合伙開公司，結果吵翻了。我看透了，對誰也不能相信?！蔽覀儧]有對這個話題繼續(xù)問下去，這可能是她不長的生活經歷中最痛苦的一段，而以后引伸出來的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

“你準備什么時候回到家里去?”“大概再過一些日子，也許明年吧。我過幾天就要離開這個城市到別處去?！薄澳阕约喝フ业胤?”“不，有朋友介紹?！薄皶r間已經不早了，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低頭看看表，已經將近凌晨1點了，不知不覺談了近3個小時，時間過得可真快。

“我希望父親和母親能夠有一個安穩(wěn)的晚年?，F(xiàn)在他們都老了，辛苦了一輩子，真的很不容易。我回到家鄉(xiāng)后，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一定會好好地待他們?！薄皩Σ黄?，再問一個問題?！币晃慌考奔辈逶掃M來，“你剛才說，你會把自己的這段經歷告訴你未來的丈夫，那么，你會把這些告訴你的孩子嗎?”小姐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大概不會。到能夠和我的孩子談這個問題的時候，那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我現(xiàn)在不知道。但是我看到這位小姐，”她指了指在座的年輕的女大學生，“你們能夠讓她也來聽我的談話，我覺得這很好。現(xiàn)實社會就是這個樣子，應當讓他們了解?！薄皩τ谀愕淖孕?，我們真心表示欽佩。但是我們還是要忠告你，今后的生活可能會有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應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边@時，房中的幾位女士紛紛表示愿意幫助她：“有什么事情，可以給我們打電話，因為職業(yè)關系，我們在各地都有些朋友，這是我們的名片?！毙〗阋辉俦硎靖兄x，同時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們我的通訊地址……”“這個我們能理解?！睍r間確實不早了，大家紛紛站起來。

“這是3個小時的錢，你看行不行?！薄安灰敲炊?，100就夠了?！薄澳窃趺闯?，占用了你一個晚上，回去你也該下班了?！薄敖裉炷芎湍銈兞牧姆浅８吲d，就算我今天休息，不能要這么多錢?！痹趲孜慌糠磸蛨猿窒拢〗憬K于把錢收下了。

小姐走后，大家聚在一起又聊了一會兒，對這位小姐談吐的自如、思想的敏捷、信心的堅定和頭腦的清醒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三天一早，我們都離開了這座小城，誰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再來。

頭一天晚上，我們幾個特意到樓下按摩室內向她告別。

這就是我不多的出差經歷中的一次特殊事件，在此記錄下來，自然省略了許多難以訴諸文字的部分。雖然不夠完整，對采訪現(xiàn)場微妙的氣氛變化也沒能詳盡地表述出來，但是，感興趣的讀者也許能夠從中引發(fā)出一些有益的思考。

不知這位不知名的小姐現(xiàn)在何處，她的新生活會順利來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