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芬??
重返故鄉(xiāng)回到母親身邊,父親悄悄拉我到一旁說母親患了老年癡呆癥。仔細端詳兩鬢斑白的母親:兩眼發(fā)呆,整天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打瞌睡,兩只手不停地按揉膝蓋,把褲子搓揉得晶光錚亮……
我問母親:“我是啥人?”
“阿姐?!?/p>
“您今年多大年紀?”
“27歲。”
“現在是幾點鐘?”
“13點。”
我明白,母親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利索的、干凈的婦人,現在的她,是個需要保護和包容的“老孩子”——
母親如頑童。因為“不安于室”,家中的防盜門成了防護母親的專利,母親一“發(fā)病”,準沖到門口,拉住鐵門拼命搖晃,無助地吶喊:“我要到屋外去——”母親變得多疑,見孫子獨自把六只奶黃包吃完,她的臉馬上“多云轉陰”;誰翻動她的衣柜,她便呆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稍不注意,便會惹惱她。在母親眼里,什么東西都成了寶貝,必須親自收藏起來才保險。家中廁所剩了半張草紙,母親像拿到寶貝一樣落袋為安(后來發(fā)現母親經常尿褲);10歲的侄兒稍不留神,他心愛的玩具便沒了蹤影……
母親健忘。一次全家人去無錫游玩,早晨醒來發(fā)現母親的假牙丟了,幾個人把床翻了個遍,最后總算在床角邊找了出來。更有趣的是,回到家中,發(fā)現母親竟把手中的一大袋無錫特產――油面筋給弄丟了,但她卻把同去的陳阿姨的小皮包帶回家藏在飯鍋里——這一回,母親立了功,陳阿姨喜不自禁地買了點心來謝她。
母親“犯病”時最困難的事,是在睡前取出她的假牙。你幫她拿,她不依,咬緊牙關,仿佛上刑場一般。讓她自己拿,她就跟你“搗漿糊”:“不是給你了嗎?!”“拿!拿!拿!拿你個魂靈頭!??!”“你不是也有嘛,問我拿做啥?”結果常常是父親打頭陣,孫子唱壓臺戲,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無可奈何。一次去妹妹家吃飯,大家玩得高興,忘了在“黃金”時段“收復”假牙,回到家中足足搞了三個鐘頭,弄得大伙筋疲力盡。最后父親下令:“長痛不如短痛”,我狠起心腸,和三四個人一起按住母親,硬把假牙從她嘴中奪出。母親憤怒地吐了我一口:“呸!ㄨㄨㄨ!”母親一生從不罵人,這一次,怕實在是令她傷心透頂了吧?
憶起兒時的點點滴滴,對癡呆癥的母親,我的心情從最初的又笑又氣變得又愛又憐。我觀察母親的喜、怒、哀、樂,漸漸摸索到了護理她的規(guī)律。我讓她定時取牙,定時小便;我陪她洗澡、逛馬路;我給她改制衣褲,買她喜歡吃的香蕉、皮蛋;吃飯時,我?guī)退薮?、剝殼,我拉著她的手與她同出、同進、同床眠……
母親成了個“乖小孩”,雖然偶爾也有惹她動怒的時候。那一次是在逛街回來的路上,忘了為什么,母親生氣了,嘟著個嘴不理我,自己徑自朝前走,腳步飛快。我也不說話,就跟在母親后頭,她走一段,轉過身來瞧瞧,再走一段,回過頭來望望,走啊,走啊,終于把氣走消了,到家時,已經和我又說又笑。
我常和母親一起唱歌、一起背曲譜,母親唱“蘇三離了洪洞縣”,我就接著唱“洪洞洪洞真洪洞”,逗得她開懷大笑。一次,我唬母親:“我們一起出去偷東西好哇?”母親瞪大了受驚嚇的、已經渾濁了但卻恢復童真的雙眼:“你該死了,當心被捉起來!”
父親見我們娘倆天天在一起嘻嘻哈哈、瘋瘋顛顛,無奈地說:“你天天跟你媽混,把自己也快混成個神經病了!”和母親一起“混”,她開心,我其實更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