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瑞璜/編譯
我的父母都是重度聽力障礙者。我從出生那一刻起,耳朵就聽不見聲音。我在無聲的世界里已經(jīng)生活了17年,而且一直到生命結束都要生活在無聲的世界里??墒牵鳛橐粋€聽力障礙者,我得到了許多普通人得不到的關愛,感受到許多正常人感受不到的東西。因此,我認為,聽力障礙是父母給我的最寶貴的禮物,如果能夠再生一次,我還想做一名聽力障礙者。
17年前,我隨著健康的聲音從娘肚里降生到這個世界。3個月后,父母發(fā)現(xiàn)我聽力異?!词刮鼔m器在我耳邊轟鳴,我依然沉睡不醒。父母把我?guī)У蕉汲轻t(yī)院,醫(yī)生檢查后告訴他們:重度聽力障礙。父母不相信這個事實,又帶著我到鹿兒島市醫(yī)院、鄰縣的大學醫(yī)院,檢查的結論都是一樣。
父母不甘心就此罷休,到處查資料,打聽有關信息,當知道鹿兒島市聾啞學校收周歲兒童時,就把不到一歲的我送進那所學校。為了照顧我方便,并且把家從都城搬到鹿兒島市,住在聾啞學校附近。父母都是聽力障礙者,最理解聽力障礙者的痛苦,他們對我從小抓起,努力改變我的境遇,讓我能夠方便地和周圍的人們交流。爸爸要工作養(yǎng)家,照料我的擔子就全部落到媽媽的身上。
聾啞學校的主要功課是練習發(fā)音。有時嘴唇上貼著紙條,有時對著裝滿水的杯子,有時對著點燃的蠟燭,有時口里含著點心。上午、下午,反來復去,學習日語字母發(fā)音,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那是非常辛苦的。特別是口里含上點心,還沒等到練習發(fā)音,我已經(jīng)咽到肚子里去了,為此沒有少挨教師的訓斥。
從聾啞學校放學回家,媽媽除了用她那并不純正的語調幫助我復習學校學習的內容外,還制訂了一套嚴格計劃,對我進行斯巴達克斯式的訓練。早晨一睜開眼,媽媽就用手語和口語說:“你早,你早?!蔽揖鸵疵埃骸澳阍?,你早?!眿寢尳又f:“這是枕頭,這是被子……”吃飯時媽媽說:“這是盤子,這是碗……”等等,我都要跟著高聲練習。媽媽看到我的口型不對時,就糾正:“不對,是這樣?!比缓笾貋韼妆?。我家的家具上,都貼著紙條,寫著家具的名稱和發(fā)音,讓我隨時練習。
媽媽12歲以前,連“你好”都不會說。12歲進聾啞學校,加上她刻苦練習,現(xiàn)在已掌握了一定的讀唇術,能與普通人會話,能讀書看報。但她作為一個重度聽力障礙者,要把我訓練成能與普通人順利交流溝人,是十分困難的。我兩三歲時,覺得語言訓練特別辛苦,常常對媽媽哭鬧:“討厭!我不要學發(fā)音,我要看書?!泵慨敶藭r,我哭,媽媽抱著我也哭,母女倆哭作一團??捱^之后,媽媽繼續(xù)對我進行訓練。除了上聾啞學校,媽媽還帶著我到鹿兒島市福利中心發(fā)音訓練所去學習發(fā)音,每周4次。福利中心在市郊,我們必須乘坐公共汽車。媽媽要照顧兩個小弟弟(他們聽力正常),又不能放松對我的訓練,整天忙碌,很疲勞,有時在車上睡著了,且聽不見報站的廣播聲,常常坐過站。媽媽眼里含著淚花,卻沒有退縮的意思。我4歲的時候,媽媽又做了—個大膽的決定,讓我上普通幼兒園。她認為聾啞學校的教育面太狹窄,想進一步發(fā)展是困難的。聾啞學校的教師勸她說:“這孩子發(fā)音訓練尚未達到完善的程度,到普通幼兒園恐怕不合適吧?!弊娓改笓钠渌⒆悠畚晡?,也極力反對這件事。媽媽不顧他們的反對,毅然給我辦了聾啞學校的退學手續(xù),把我送進一所普通幼兒園。在普通幼兒園,雖然媽媽和我都背負著更大的精神負擔,可是幼兒園的生活拓寬了我的世界,在與老師、同伴們的交流中獲得很大的收益,為我順利升入普通小學創(chuàng)造了條件。
我在小學聽課仍然比較困難,常常聽不懂老師的講課。老師說:“請把書翻到××頁?!蔽疫€可以看同桌同學翻到哪一頁,我也趕忙翻到那一頁。但是聽老師講課時,我要憑著老師嘴唇的動作“聽”他講的內容,若是老師面對黑板邊講邊寫時,我就不知道他講的什么。在老師和同學們的幫助下,小學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能夠適應普通學校的生活了。整個小學時期,媽媽
仍然放心不下,放學時她總要到學校接我。
多少年來,父母常帶我上街購物、游玩或到外地旅游,目的也是增加我的見識,提高我的讀唇術?,F(xiàn)在,我只要看別人的口型,就能知道他們講話的內容。同時用口語與他們會話。這些都是在聾啞學校得不到的。初中時期我的生活基本獨立了,并且對體育發(fā)生了興趣。臨畢業(yè)時我聽說神村學園新設了硬式壘球部,便同父母商量要進神村學園念高中。我太喜歡壘球了。可是,對于聽力有障礙的人,眼睛尤其寶貴,不僅要用眼睛看,還要依靠眼睛“聽”,一旦賴以生存的眼睛出了問題,那生活就更悲慘了。父母從小教育我要特別愛護眼睛,不讓我在光線較暗的地方看書,不讓我看電視距電視機太近,所以我現(xiàn)在的視力仍然是1.4~1.5。硬式壘球的球很硬,父母擔心我的眼睛受傷,堅決反對我進神村學園。經(jīng)我用口語加手語反復陳述理由,他們終于滿足了我的愿望。神村學園離我家較遠,我就住進學校的學生公寓,過起了完全獨立的生活。
高一時壘球部只有8位學生,高二時增加到20個人,高三時更發(fā)展到34人。我們每天早晨6點起床,7點吃早飯,然后上課。下午3點半以前上課,3點半以后和晚上10點前練球,11點就寢。壘球攻守主要靠眼睛而不是靠耳朵,而耳朵失聰?shù)娜搜劬τ痔貏e好使,硬式壘球似乎更適合聽力障礙者。我的球藝提高得很快,到高三時擊球次數(shù)已達到4.5次,擊球率達到6成,我還當了壘球隊的副隊長。
住在學生公寓,不僅和同學們會話的機會大大增加,而且她們教會了我很多事情。剛住進公寓時,我在內心深處總有點自卑感。同學們就鼓勵我:“你不是聽不見,而僅僅是聽的時候有些不方便。你同別人不同之處在于,別人用耳朵聽你用眼睛聽而已?!彼齻兝靡磺袡C會同我會話,當我練球時發(fā)生失誤,她們就耐心地糾正我,幫助我。
讓我最開心的事情,是1999年全國高中女子硬式壘球比賽大會。8月17日,決賽在東京都福生市舉行。當裁判宣布我們隊獲得冠軍時,我和同伴們互相擁抱到一起,先是大笑,接著流淚,繼而放聲大哭。這樣出聲地大哭大笑,在我還是頭一次體驗。
今年1月30日,我就18歲了。我決定進鹿兒島經(jīng)濟大學深造。關于未來的生活,我有兩個夢。一個是大學畢業(yè)后到聾啞學校當教師。我要告訴聾啞學校的學生們,聽力障礙并不是聽不見,而是聽起來有些不方便而已。我要鼓勵他們扔掉“聾子”的標簽,堅強地生活下去。然后我再到普通學校任教,我要證明,一個聽力障礙者照樣可以教普通學生。另一個夢是到美國學習殘疾人工作。我的終生職業(yè)是當一名圖書管理員,業(yè)余時間參加志愿活動,為殘疾人、老年人、婦女服務。
我感謝我的父母:是他們的辛勞換得了我今天的幸福。我感謝老師和同學們:他們關心我、愛護我,使我能夠和普通人一樣生活。我常常自思:假如我是一個聽力正常的人,我就不會受到如此眾多的人們的關愛,得到這樣多的溫暖;正因為我身體的一個器官有障礙,我才能體驗到人間更寶貴的東西。
(譯自日本《文藝春秋》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