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妍
一、江浙來的小木匠
巴黎的冬天是冷的,而且有雨,黑色雨衣上粗寬的帶子把女人的腰束得更加纖梗,纖梗得像風(fēng)中●●的葦桿。舒語第一次飛到巴黎的時候,面對的也是這樣一場雨。那時,她以為,她會很快把那一場邂逅,那個江浙來的男孩,以及和他有關(guān)的種種情懷就此忘懷。
舒語是個相當(dāng)優(yōu)秀的北京女孩,她出生在一個“法語家庭”。祖父當(dāng)年是留法的碩士,母親則是外事●一名法語翻譯。舒語從小受到的就是雙語教育。幾乎從上幼兒園開始,她就有了志愿:長大要出國——去法國讀學(xué)位,做最出色的。踏入大學(xué)校園后,盡管環(huán)境相對寬松,身邊又有不少優(yōu)秀的男孩,舒語的精力依舊全部放在自己的建筑設(shè)計專業(yè)和法語水平上。她幾乎固執(zhí)的認(rèn)為,自己的人生將從踏上巴黎的一刻才真正開始,而所有的事業(yè)風(fēng)華、浪漫情懷也將從那一刻展開。
變化發(fā)生在90年,那是她上大三的時候,家里一直珍藏的爺爺傳下來的紅木家俱有些殘破了,需要找人修理。這些事務(wù)性的家事從來都是父母操心的,舒語一向不理。但那天修家俱的師傅來時,偏她只是一個人在家。舒語正在看法文小說。打開門時,她都有些愣了:根本沒有想到來的居然會是這么年輕、這么秀氣的一個男孩。那男孩一頭蓬蓬松松的短發(fā),個兒不高,也就1米69,穿了雙平底黑布便鞋,但那副眉眼,那份氣色,那種寧靜,讓舒語這么心高氣傲的女子都恍恍然心里似有什么東西沉了下來。然后才注意到他挎的那個工具包,那小傅是光來看一看,估一下工,好談價錢。
他把椅子、書櫥、盆景架一樣樣看下去,伸手撫摸那些紅木家俱時,似乎手與家俱之間都有一種親和感。最后他報出的修復(fù)價是3500,雖有些貴,舒語幾乎沒怎么還價就做主答應(yīng)了。然后才知道那男孩是浙江金華人,叫倪曉泉,祖?zhèn)鞯氖炙?,最擅雕花,只?7歲。男孩似乎一直沒有抬眼看舒語的臉,坐在那兒喝茶的姿式也是拘謹(jǐn)?shù)?、帶點小家氣的,但這些并不影響舒語對他的好感。似乎由他一個人身上就感受到了兩個字的魅力——江南,清寧冷秀的男孩讓她想起雨翠山濃的江南。
那以后的一個暑假,舒語不知自己怎么會變得那么有耐心,她一向不慣看著別人忙活瑣事的,如今卻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個小師傅修補鑿刨,一點也不厭煩。學(xué)校里出色的男孩很多,但面對他們,舒語只有競爭之心,壓倒之念,卻是在這個從從容容干活的小木匠身上,頭一次感到和異性相處的愉快。
一天,舒語正在讀原版小仲馬的《茶花女》,倪曉泉的活兒也已將近收尾了,忽然,她覺得一向埋頭干活的倪曉泉好象偷眼看了自己一眼。那一道眼光中有一種●●的含義,讓舒語●●地讀到了一個字——愛。然后,鑿子誤鑿在了倪曉泉的左手上,他的食指上鮮血直流,一向冷靜善于處理事故的舒語不知怎么像被烊在了椅子上似的一動也忘記了動,只用眼睛的余光看著鏡中倪曉泉流著血的手指。心里20年來從沒有過的慘烈一痛,好象那一鑿將她高傲的心也鑿出一個缺口來。
那晚舒語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送這個小木匠下樓。他們之間什么也沒說,但好象有一種東西在冥冥中已不知不覺地存在了。那個男孩的臉色被漸深的暮色印上了一抹嫣紅,忽然間他用貼了膠布的手猛然掰開舒語的手指,在她手心塞進了一樣?xùn)|西,靦腆的臉上閃電般地爆發(fā)出熱情。忽然他幾乎是慌亂的——快樂的——蹦蹦跳跳的走出了舒語的視野。舒語還從未戀愛過,她也不相信愛。但那個晚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竟放棄了所有矜持、尊嚴(yán)、與驕傲涕淚滂沱地大哭了一場。似乎自己這20年的壓抑終于得到了一場釋放——幾乎從兒童起,她就拼命在為“最好的”三個字努力活著。生活的所有意義似乎就在求得掌聲,但在掌聲中生活的好象是一場別人的生命。只有在這一刻,那個男孩向她手中塞入的一刻,她似乎才無拘無束地活了一次。
她攤開手掌,掌心是一個木頭雕的小猴子,以后她常常握著這個小猴子想起一個人——她比他大3歲,學(xué)歷高幾級,家庭條件好幾倍,認(rèn)識好多強過他的男孩。但那個小男孩的一點柔情還是如此●然無可抵御地襲進了她的心里。
二、一個小木匠與一個女研究生之間
從外表看,倪曉泉是個寧靜靦腆而沉默的男孩。但舒語覺得,他又是最勇敢的。他只讀過初中一年級,種種條件上,他幾乎要仰望著才能看得到自己,但他卻似乎從未懼于這種身份的距離。她不知道那個男孩是克服著怎樣巨大的心理壓力來愛的,舒語沒有想到他還敢打電話約自己。倪曉泉從小沒有父母,靠叔嬸的撫養(yǎng)長大,如今憑自己的手藝吃飯,他還要給住在家鄉(xiāng)的叔叔嬸嬸蓋一幢2層樓的房子,來償還一筆心債。舒語是在相當(dāng)矛盾的心情中和他交往了2年,那時舒語已開始讀研了。有一天,倪曉泉中午就把她從學(xué)校約出來,很興奮地說 剛給家里匯完了最后一筆款。
他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小藍布袋,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疊匯款回執(zhí),舒語一張一張看下去,臉色不由驚訝起來。最早的一張居然是88年,那時他只有14歲呀!倪曉泉興奮地說:“一共3萬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終于償付了叔叔嬸嬸的養(yǎng)育之恩,再以后我賺的錢、我的時間都屬于我自己的了!”他的眼睛里放著光,像是童話里的英勇小男孩,舒語不知怎么覺得一種咸咸的、謂為感動的東西就要從自己的眼里涌出來,那個男孩忽然掙破了所有的靦腆,在樹影下把她抱了過來,說:“我想把我的手藝,以后的時間,以后的收入都獻給你,好不好?”然后他便吻了,那個吻是斷續(xù)的、不熟練的、甚至不帶挑逗性的。但舒語的耳中只覺“轟”的一響,一向端嚴(yán)的她不知為何會忘記了躲閃,并無比吃驚地感到了幸福。這個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她看得多了,以為自己早已不再相信所謂愛情,所謂男人、所謂電擊感。但倪曉泉那一種稚嫩的熱切與帶著青檸檬味的勇敢還是將她就此裹入纏綿。
但舒語知道自己更想要的是什么,她最想要的只有——成功,馬上她研究生的攻讀就進入了攻堅階段,她不忍心太傷害那個愛著自己的男孩,但也不允許自己在學(xué)業(yè)上懈怠,于是她控制自己與倪曉泉的見面次數(shù),并堅決避免讓熟人知道他們之間的一切。
后來舒語強迫自己與倪曉泉攤了牌:他們之間不會有結(jié)果。她說了種種現(xiàn)實中的困難之處,本以為倪曉泉會責(zé)她以虛榮。但倪曉泉似乎只是呆了。舒語聽到自己內(nèi)心中另有一個自己在哭泣,但她只能如此,她冷硬地說:“不要再找我、call我或打電話給我,讓一切了結(jié)吧?!蹦邥匀鳒I了,他用一種低如蚊鳴的聲音輕輕說:“可不可以,再等我3年……”
三、巴黎不是我的浪漫
3年后,舒語早已順利地拿到了碩士學(xué)位,并認(rèn)認(rèn)真真在設(shè)計院工作了一段時間。她已準(zhǔn)備好了赴法深造的大部分手續(xù)。在繁重的學(xué)業(yè)與工作壓力下,人們很容易淡忘從前的一切,把它當(dāng)成少年時不切實際的夢幻,舒語也是這樣。她依舊沒有男友,她相信人活著只是為了明天。她只是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那空余的7天時間。那時,她赴法手續(xù)大部分已經(jīng)辦好,只等機票了,可隨著離國時間一天天的臨近,她的心里卻說不出的煩亂。
到了12月6日,家里電話鈴響了。舒語一把抓起,也說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果然——果然有那個聲音響起,然后她心里不可遏制地澎湃起來,是曉泉!3年了,他約她一見。
見到曉泉時,舒波沒有想到他會變得黑了,瘦了,也更加沉默了。坐在咖啡座里,曉泉一雙黑眼始終默默盯著舒語,像是一種深愛,一種贊嘆,半晌他說:“你沒變?!笔嬲Z是沒變,只是更加高傲了。
然后曉泉靦腆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滿眼羞澀與熱情地說:“我的基礎(chǔ)太差,只能拿到這個,不知道能不能讓咱們的距離縮短哪怕一點點?!笔嬲Z接過手來看,首先是一張成人中專自修結(jié)業(yè)的文憑,還有一個2萬元的存折,還有一家家俱公司雕花技師的工作證——他要證明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民工或“盲流”,他努力了,而這一切在舒語的眼里看來又是多么可憐。舒語從此后悔的是——那一天,那一天她怎么沒有讀懂這是怎樣一種勇敢!她像一個很會控制自己情緒的女人那樣垂下眼,半晌說:“我要去法國攻博了。”
良久,倪曉泉沒有出聲,他的眼睛里透著一絲疲憊,看她時好象千山萬水那么遠。她好象又變成了那個17歲時只知去愛不知計利害的男孩,卻終于被這個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打敗。
舒語在巴黎走下舷梯時,心里沒有什么激動,會不似她少年時所預(yù)想的金光大道鋪在腳下的豪情,她的機票是曉泉為她買的,她上了飛機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套往返機票。她好象聽到那個男孩用一種稚嫩的熱情猶在她耳邊說:“我等你回來啊!”以后,舒語拼力在別人的國家做一個最優(yōu)秀的。她得到了項目資助,得到了免費公寓、得到了導(dǎo)師的贊賞,可終于有一天,她在午夜電話里泣不成聲地對一個空號碼一遍遍地說:
“巴黎不是我的浪漫……”
四、夢回江南
塞納河靜靜地流淌著,石板街上,古老的房子訴說著古老的故事,可舒語從來沒有感受到過這樣一種孤獨,盡管呂西安在她身邊。呂西安是一個32歲的獨身男士,研究所的博士導(dǎo)師,健康而有活力。他很欣賞舒語這樣一位出色的東方女孩,便主動接近她,照顧她,向她示愛。舒語當(dāng)然想擁有一個人生伴侶與溫馨的家庭。可不知為什么,她在內(nèi)心里抵觸著呂西安??梢哉f,無論在何種條件上,呂西安都符合她的標(biāo)準(zhǔn):健康、睿智、幽默、高學(xué)歷,而且有不菲的收入,有責(zé)任感。和呂西安在一起,舒語會覺得很般配很合適。但同時,舒語從來沒有在呂西安身上感受到激情。他們就像兩條平行線,沒有能碰出火花的交匯點。正像舒語對自己說的:我找不到一點不嫁給他的理由——但,我也找不到一點嫁他的理由啊!
1998年10月,本該是舒語與呂西安步入紅地毯的時刻。舒語卻陷入了一場漫長的焦慮,她變得不愛說話,離群索居,像是患上憂郁癥。去找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聽了她若斷若續(xù)的敘述后,問:“你的心理障礙是否在于,你對真正拿到博士學(xué)位后的生活忽然沒有了價值感,那個學(xué)位、那份成功、那份榮耀可能是你一直追求的夢想。但你追求到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厭倦預(yù)期的掌聲了,你不知道在自己拿到學(xué)位后該干些什么,把自己的生命用來獻給誰。
像一般遠洋航行的船終于到港后,卻發(fā)現(xiàn)面對的又是一個空空的碼頭……”
舒語也在盡力傾聽著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然后她開始哭泣起來。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她發(fā)現(xiàn)她像自己原來嘲笑過的那些蠢女人一樣,花一生的積蓄,千挑萬選買回一臺最好的全功能彩電,可為的只是看那些平乏如水、枯燥之極的電視劇嗎!她這一生似乎太注重形式了。她像一個瓷匠,費了20多年的心血打就了一個瓶子,精彩華燦,成功后卻發(fā)現(xiàn)那個瓶子里面只包了一團渺茫的空氣。那時,因為工作的壓力,舒語患上了乳腺癌,切除手術(shù)是痛苦的。她忽然自己全部的人生價值,只想能好好地做一回女人。
那以后,舒語才開始撿起對那一段初戀、那一場邂逅的思念。她拒絕了呂西安,和倪曉泉的叔父叔母聯(lián)系,想問她還在不在想她,才知道曉泉好象已經(jīng)從原來的生活中失蹤了。舒語此時才知道自己錯過的是怎樣一種美好——愛情真美好,即使失落掉的愛情也會讓人在痛苦中感受到一種美好。她不再羞于回想那段初戀。如果有機會,她只想重歷一次,執(zhí)著那個少年遞來的手,與他攜老。她后悔自己傷害了一個男孩怎樣勇敢的心。每當(dāng)想起那張中專畢業(yè)文憑、那張回程的機票,舒語都會在午夜中淚濕孤枕。
于是有了這個已經(jīng)定居在歐洲的女孩每年3次飛回大陸的不懈尋找,尋找一段她失落掉的夢中情懷。但她失望了,倪曉泉也許就在北京、也許不在、渺無信息……其實找到又如何呢,一個女建筑設(shè)計師真能跨洋越海,伸出相隔萬里余的手,重新執(zhí)住當(dāng)年那個少年木工的指掌,拎起一段熱戀情懷嗎?唯一真實的是,遠在歐陸孤獨索居的舒語那一夜一夜低●不已的夢回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