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 韌
學生會主席王躍進跟我來自一個省,并已在該校讀了幾年博士,當我奔波了幾天仍然沒找到房子住,我決定去找他。
次日下午,我來到圖書館亞洲部,看到王躍進正在一個角落專心地看一本大畫冊。見我走到跟前,他連忙合上書,但不失中國干部的那種矜持和居高臨下:“有什么事?”
想找個地方住,要近,也不能太貴。你能幫一下嗎?我找了兩星期毫無結果?!?/p>
“你怎么也是這一套!”他說,“每個新來的人都是這一套!沒完沒了!先要到機場去接,然后就是幫著找房子,然后就是帶著去買菜,然后就是教開車,有一點你沒幫上忙就在前后罵你祖宗!你就是全幫了,他們一轉眼就把你忘了,見面連個招呼都不打!”
我有點委屈。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也沒有得罪主席,為何如此鋪天蓋地地朝我撒氣?但我只是笑笑,說:“那我走了,要是聽說有誰找室友,請給我打個電話。”
王躍進第三天就打來電話,說是他的一個朋友畢業(yè)找到一份工作,要搬走我可以住到哪里。
這棟房子老舊,三層,藏在一片茂密的樹林之后,特潮。長年累月住著9個從中國來的男性學生和學者,人進人出,從來沒有空閑的時候。王躍進也曾在這兒受過一年洗禮,因為是單身中國學生聚集最多的地方,這里便成為學生會各類活動的策源地。我搬進去的時候,學生會的副主席張茅和司庫王一龍都住在我的樓下。
包餃子
一眨眼就到了9月,國慶節(jié)快到了。對中國來的人來說,國慶是僅次于春節(jié)的重要節(jié)日,學生會是非組織活動不可的。領事館分給學生會的經費也主要是用于國慶和春節(jié)。還是9月第一個星期,“唐人街”的電話就不斷地響,問今年國慶節(jié)都搞什么活動。王躍進來跟張茅和王一龍開會,我在廚房做飯,也列席了,并出了點主意。最后決定搞一臺舞會,并有猜謎、卡拉OK及其他小游戲,當然最重要的是吃什么。根據以往的經驗,搞活動沒有吃的是會被罵死的。因為領事館的經費遲遲未到,無法大量從餐館訂飯,最后大家決定包餃子,惟一的難處是能動員多少同學來包餃子。學生會的3名干部,包括我,開始打電話,通知包餃子的時間和地點。
我們學校雖然不大,但也有近一百個中國學生,一百多訪問學者,加上家屬共有近四百人,又有些學生學者好邀請美國朋友,所以差不多要包五百人的餃子。就是一人給十個也得包五千個。主席就怕沒人來。在國外當學生會干部沒有報酬,沒有任何權力,沒有一點威懾力,所能靠的只是這些“離家出走”的國人的善良和憐憫。
國慶晚會是9月30日,29日晚上是包餃子的時間。我跟王一龍從中國城采購回來,見只有王躍進一個人在我們定的閣樓里來回走著,已經擺好的桌子上放滿了準備放餃子的大鋁盤。他臉上的表情很苦:“已經七點了,還沒人來。張茅說是去買飲料,都一個小時了,不見人影!”
干一點是一點。我們三個人先包了起來。張茅快八點才回來,說是車拋錨了,還停在超級市場的停車場,要借王躍進的拖車卡。
“你自己的呢?”
“我今年沒買。我跟樓上老方輪流買,他今晚去看電影了?!?/p>
“他不知道要包餃子嗎?”王躍進大怒,“吃起來比誰都多,要干活了跑去看電影!我的拖車卡沒帶,明天再說吧?!?/p>
王躍進一臉的厭惡,無言,低頭包餃子,花邊擠得很好看。
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女生,氣氛活躍了許多。大家山南海北地聊著,王躍進臉上的線條被笑聲軟化了。
閣樓廚房里的冰箱很快就裝滿了,于是發(fā)動大家把餃子運回家。王躍進想到自己房東有一個碩大的冷凍箱,就打電話問能否存放學生會的餃子,房東表示沒有問題。王躍進跟張茅拉著一后車座餃子回家。我們繼續(xù)包,捎帶著咒罵那些等著明天吃白食的同胞。
餃子快包完了,還不見他們回來,大家有些焦急。幫忙的人陸續(xù)離去,我和王一龍繼續(xù)等。到11點半,料到事情不好,我們倆開車去王躍進家。走到半路,看到一輛閃著藍燈的警車停在路邊,我的心升到嗓子眼,警察告訴我們,有兩個“東方人”坐在被撞的車里,救護車已經把他們送到醫(yī)院去了。
我們趕到醫(yī)院,沖進急救室。王躍進頭部受了傷,包著紗布,有血跡滲出。我們在病房里坐了一會兒,正要走,看到王躍進微睜開眼:“明天別忘了把餃子拿去,給房東留一打,我答應她了?!闭f完就又閉上了眼。
又去看張茅??床灰娪惺裁赐鈧κ粯拥靥稍谀抢?。呆了一會兒,看到他的眼皮在翕動,我們就連聲叫“張茅”。但無反應,我們退了出去。
第二天,國際學生辦公室給王一龍打來電話,請他到醫(yī)院去一趟,說是張茅大概不是不懂英語,就是大腦神經受了什么創(chuàng)傷,一直有問無答。王拉著我去醫(yī)院。
“張茅,給律師打電話了嗎?”王問。
觸電一樣,張茅睜開了眼。
“他的電話是多少?”
“355—2768,給他打個電話。”張茅說完又閉上了眼。
“沒問題?!蓖跽f完就拉著我退了出來。“讓他繼續(xù)表演吧,傷越重,保險公司賠得越多?!?/p>
當天的國慶晚會開得很熱鬧。說到王躍進因公負傷,大家唏噓了幾聲,就又開始大吃大嚼了。在美國可以免費吃飯而且吃得飽吃得可口的時候并不很多。
一起受的傷,王躍進連車傷帶人傷總共得賠款一萬美元。張茅一直不說自己從保險公司那兒得了多少錢,但他不久就買了一輛新的本田轎車,成為本校中國學生學者里第一個買新車的人,很久都是大家議論的話題。
事關中國主權
不久,王躍進借著領事館來放電影的時機提出改選,理由是車禍后他一直感覺不好,而且做實驗太忙。他竟連招呼都沒跟我打就提名我為候選人,結果可想而知——我獲全票當選。
在美國,只要你想當干部就能當上,不需要任何表現,我自小學就不能從中自拔的干部夢算是圓了——我現在是大學學生會的主席了。要是在國內當干部也這等容易,我大概也不會到美國來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在美國沒什么好燒的,便向大伙兒發(fā)誓編一本中國學生學者花名冊,以便大家互相聯絡和溝通。在我之前已有好幾任主席,沒有一個到期滿交班時編出花名冊的,可見在海外當干部之艱辛。
這天去學生中心的書店買書,突然發(fā)現大廳里掛著很多外國國旗,其中還有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很扎眼。一種無名火蛇一樣在心里竄動。馬上給張茅打電話:“在校長樓前等我?!?/p>
“我們找校長談談本校學生中心懸掛臺灣省旗的事。這違反了中美建交的原則,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侮辱。我代表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向校方提出強烈抗議?!睆埫┯⒄Z不錯,一席話說得女秘書目瞪口呆。
“請兩位先生先坐,我去向校長通報?!笔昼姾螅iL的秘書從很厚的門后出來:
“對不起,校長今天很忙,他已委托副校長詹姆士與你們交談,請跟我
來。”
“我們非見校長不可!”我說。
女秘書又無奈地走進校長辦公室?!靶iL今天的確沒有時間。明天中午12點到12點半他可以見你們?!?/p>
我點頭,張茅卻使出一毒招,說:“校長能接見多少中國學生學者?我們一共有兩百多人?!?/p>
女秘書像馬蜂蜇了一般從椅子上彈起來,“對不起我要請示一下校長?!?/p>
出乎我們的意料,校長親自出來了。他先和我們握手,然后歉意地說,他在與學校董事會的成員開會,的確不能與我們交談,但他很高興明天能與我們見面。他接著說他理解我們的不滿,明天可以派代表來,由于會議室不大,最好不要超過10個人。
這不是中國學生會第一次就中國主權問題與校方打交道,但卻是最成功的一次,被傳為佳話。校長在會后給我們的信里寫道,他保證盡一切努力加強校方各級管理人員的外交政治知識,不再犯類似的錯誤。
張茅把原信放入一鏡框,掛在他臥室的墻上,號稱是他在美國的第一張畢業(yè)證。我們把信復印了給領事館寄去,受到特殊嘉獎——教育領事專程來加放兩場電影。
催討錄像機
王躍進跟我交班時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學生會的錄像機在王一龍那兒。另外,他手頭還有許多領事館寄來的錄像帶:“你最好把錄像機和錄像帶都收回來,我聽說他只是有選擇地借給個別女生,男同學都特有意見。”
我?guī)状蔚綐窍峦跻积埖姆块g里聊天,都沒有看到錄像機,這天吃飯的時候,我先讓他吃我的拿手菜麻婆豆腐,然后說:“老王,化學系有個訪問學者想借用一下錄像機,要是別人用完了告我一聲,我讓他來搬?!蓖跻积埖哪樛蝗话櫝煽喙掀ひ粯樱骸罢l要借?怎么不直接給我打電話?”
“我下午在圖書館碰上他,他順便問了一下?!?/p>
“要借得排隊,現在已經排到明年春節(jié)了?!?/p>
“一次可以借多長時間?”還是盛夏,春節(jié)還早著呢。
“兩個星期?!?/p>
“我看一下名單行嗎?”
“名單在我實驗室里,回頭我給你拿?!?/p>
王一龍一直沒有給我什么名單。我也再沒要。
這天從學?;貋恚吹椒壳巴V?。警察走后,王一龍來到我們的公共廚房:“我的房子被盜了?!薄岸紒G了什么?”“錄像機和錄音機,其他沒什么值錢的東西?!?/p>
警察沒有發(fā)現什么線索,這宗盜竊案也就不了了之了。事后有人說這不過是王司庫貪污學生會錄像機的伎倆,還有人說在一位女生那里見到了那臺東芝錄像機。我不敢肯定王一龍有這么壞。給國內災區(qū)人民捐款時,他寫了一張50美元的支票,是本校捐款最多的人。不過王一龍很快就轉學了,他交賬時我們發(fā)現他每次去機場都給自己報銷10美元汽油費,其他同學都是盡義務,沒有人提出報銷。畢竟是學財會的,賬做得極好。
花名冊編出來了,在一次放電影時發(fā)給大家,竟受到在場同胞的長時間的鼓掌。還組織過一次郊游和野餐,亦得到好評。最受歡迎的是我“成立”的義務車隊,隊長是張茅。任務是每兩出動一次,拉帶沒有車的同學外出買菜和購物。車隊最多的時候有10輛車,差不多每次都有四五輛出動。張茅次次都來,本田新車打頭,挺壯觀。獲益最大的是剛來不久和不敢學開車的女生。我最大的遺憾是她們當中沒有一個愛上張茅的。
我這段當干部的經歷是我的簡歷上一個特亮的光點:每次面試一個新工作,面試人差不多都要讓我講講這是怎么回事。一講起來我就收不住。
(楊永萍摘自《年輕人》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