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 Z君在H省K市十六廟拍攝漁民的工作。這里的漁民不少來自距K市幾十公里的Q市東營鎮(zhèn)雙坡村。東營鎮(zhèn)雙坡村的漁民并非天天守在十六廟,他們要“趕水流”,每個月停在十六廟的時間都是有固定天數(shù)的;此外,為生計所迫,Z君還必須得拿出一定的時間去拍廣告,以維持他的最低生活標準。結(jié)果兩下里岔開,Z君并非每次來到十六廟都能碰到雙坡村正在這里作業(yè)的漁民們。如果漁民們正好回去,Z君便只好“信馬游韁”地沿著江邊往前走。
Z君喜歡H省,喜歡這里的人,盡管他連一句H省話也聽不懂,卻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這里是未受“現(xiàn)代文明”侵害的最后一片凈土。漁民不在時,泊船的臨時“碼頭”空空蕩蕩。沒有了買主,未被出售中的沙松柴垛越摞越高,過木柴用的磅秤失去了用場,孤零零地閑置在那里。以漁民為主要銷售對象的小賣部,此時也顯得懶洋洋的,只有幾個年輕人在那里打牌。烈日下,十六廟顯得很安靜,偶爾會有幾個村童跑出來玩耍,可當Z君舉起相機時,他們又會呼地一下跑散,躲在自家的門后面,偷偷地看著Z君。Z君只好自我解嘲地說,“鬼精靈”。
從十六廟往前走,過了兩個村,穿過平和橋下,就來到十廟的地界。橋下的水面很寬,一種類似于牛磅草的水中植物長得很茂盛。有船從橋下通過時,這些水草就會有節(jié)奏地向岸邊擠。時間是中午,幾個半大的男孩子正在玩打水漂的游戲,勤于勞作的當?shù)鼐用?,早已給Z君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Z君并不因為孩子們穿著破爛,瘋跑和亂叫而對他們有什么反感。
為首的一個男孩子很瘦,但很有精神,由于風吹日曬,皮膚黝黑。他膽子很大,見到Z君走過來,便讓他的小伙伴們停止玩耍,排成一排,讓Z君給他們照相。他告訴Z君,他知道Z君手中拿的東西是什么,“那是照相機,我也有一部”。他說:“你有多余的膠卷可以給我一個……”Z君看到他那頑皮的樣子覺得很開心,想到這可能是一個好題目的開端,在拍攝時也就格外留心起來。小男孩將小伙伴們攆開,說他是“大王”,得有張單人像。他走到便橋的橋墩下,擺起了姿勢,Z君剛要拍,他又說,“等一等。”顯然他對剛才的姿勢不太滿意,既然是“大王”,就要有“大王”的風度。他想了好半天,終于拿定了主意,將一條腿盤起,兩手抱在胸前,這可能是他想到的某個電視片中“黑社會”老大的模樣。Z君邊拍邊感到有些詫異,這個小家伙顯得不同于別的孩子,第一次見到Z君,便如此從容不迫,他的成長環(huán)境一定有一些有意思的東西。照片拍完后,他不讓Z君走,說還有一些小伙伴在村子里玩。他讓Z君過去,說要給Z君介紹一下,那些小伙伴也是他的“兵”。Z君隨著他轉(zhuǎn)過一條小巷,來到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的一塊空地。男孩子把一些女孩子集合好,讓Z君給她們拍照,可惜這些女孩子并不聽他這位“男司令官”的話,紛紛躲閃跑回家里。他見女孩子們不聽指揮,便向Z君抱歉,說他也要回家洗澡了,沒工夫再陪Z君。
這是Z君第一次來到十廟,對這里的地理及周邊環(huán)境還鬧不清楚。他只是徑直地往前走,一條巷子走不通時,再換另一條。無目的地亂走,給Z君帶來了許多新奇的發(fā)現(xiàn),首先是這些小巷子差不多都能通到海邊,而海邊的房子,幾乎要浸泡到水里,環(huán)境十分臟亂。其次是巷子旁邊低矮的房門前,幾乎都坐著一個或幾個女人,她們手中總不停地打著毛線活,眼睛卻瞧著Z君。過了約摸半個時辰,Z君又回到了那塊空場上。小家伙剛洗完澡,衣服還沒有穿,見到Z君回來,便死拉硬拽地將他的隊伍集合起來。這回女孩子們不再跑了,條件是拍完照片,要給她們一張。小家伙光著屁股,擺出一副“勇往直前”的架式,女孩子們笑得前仰后合……
這個男孩叫紀明文,今年10歲,和他在一起照像的還有他的大弟弟,8歲,最小的弟弟6歲。站在左邊的那個女孩姓林,今年14歲,孩子們都管她叫“小林姐”,挨著小林姐抱小孩的是小林姐的外甥女。這個7歲左右的女孩子抱著的漂亮的小男孩,是小林姑娘親姐姐的不滿周歲的孩子。孩子們身后那座紅磚房就是小林姐的家。她的姐夫和姐姐是靠賣水果為生的。白天大人們出去掙錢,孩子就歸小林姐照看。紅磚房的后面一排是紀明文的家。紀明文的父母在K市平和天橋附近拉人力車。父母不在時,紀明文的工作和小林姐一樣,是管好他的兩個弟弟。但男孩子畢竟不同于女孩,他不像小林姐那樣操持家務,擔水,做飯,洗衣服,還要給她不滿周歲的小外甥喂奶,而是每天率領(lǐng)兩個弟弟,在十廟瘋跑,整日打打殺殺,“攻城掠地”,攪得四鄰不得安寧。他也不是一點兒正經(jīng)事都不干,每到吃飯時,他會查看鍋里面有沒有媽媽早上留下的什么吃食。如果有,他就會給兩個弟弟每人盛上一碗;如果沒有,他就會起灶生火做飯。每當這時,他會拿足兄長的派頭,給兩個弟弟每人分配一份活計,諸如淘米之類……兩個弟弟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接到“司令官”哥哥的命令以后,會將飯鍋扣在腦袋上,來到場院里唯一的一口壓水井邊淘米。兄弟兩個人邊干活,邊打鬧,而紀明文一個人,在公共灶間升火,菜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沒有的,為了使白飯有一些滋味,他會向小賣部的老板娘賒一袋榨菜。
紀明文家再往后一排,便是蔡妮娜的家,蔡妮娜的父母也是拉車人。蔡妮娜6歲,父母都出去干活時,她便一個人在家里。雖然她是一個小女孩,但并不以女孩自居,她所崇拜的偶像是紀明文之類的男孩子。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會跟在紀明文隊伍的后面,東走走,西轉(zhuǎn)轉(zhuǎn),玩一些只有男孩子才玩的游戲。吃飯時,她就到她小姨家去就餐。小姨兩口子也是拉車的,但兩個孩子還太小,在Z君最初去十廟的那段時間,只有她男人去干活,而她則守在家里照看孩子。后來Z君才了解到他們統(tǒng)統(tǒng)來自H省萬寧港南鎮(zhèn)。
K市的人力車幾乎是和K市同步發(fā)展起來的。一個城市的發(fā)展顯然不僅僅是幾個人的發(fā)展,市民們手中有了錢,開一爿店,搞兩個服裝攤檔,不可能都去請運輸公司幫忙,他們需要的交通工具往往是這些不起眼的人力車。這些需求本來是再正常正當不過的事情,但市府官員們看著卻不順眼,認為有礙市容觀瞻,三令五申地要將這些落后的運輸工具逐出市面。等到Z君對人力車夫及他們的孩子進行拍攝時,可供人力車“作業(yè)”的路段已所剩不多了。即使在這些路面,“城管”的工作人員仍然設(shè)卡堵截,查辦罰款沒收,那勁頭就像是在打擊“車匪路霸”。人力車夫們往往是附近農(nóng)村的剩余勞動力,文化水平不高,政策水平也不高,遇到車被沒收,只能哭天抹淚,央求說好話,實在不行,也只能認命或再借錢買一輛,反正他們的車被沒收后不久,就會被城管部門重新賣掉,出售他們車子的那些店鋪和城管部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為了拍攝的需要,Z君決定去找紀明文的父母??墒羌o明文不同意帶路,說他爸爸媽媽有過交待,不允許他離開十廟。沒有辦法,Z君只好按照紀明文所指的大概地點,去找找看。
海軍“二四二”醫(yī)院往左,有一片建材商店,
拉人力車的男人們往往聚居在這個地方,運輸又笨又重的建材,是他們這種大車的長處,貨物笨重,可多收些錢。一個門面往往固定一輛車,以避免因同行搶“食”吃而競相壓價。店面雇定了車,也就雇定了車夫。車夫為了感激店主人的“恩賜”,必須免費幫主人搬運貨物。十來個店面,聚集著十來個車夫。Z君趕到時,恰巧大家都沒有活。Z君向蔡妮娜的父親打聽紀明文父親的去向,蔡妮娜的父親只是說他不在這里干了,再往下問,便一言不發(fā)了,只是坐在車上抽煙。Z君問能否拉車帶他去找,他便反問Z君給多少錢?并表明白去不行。別的幾個車夫湊過來告訴Z君,最少需要5塊錢。Z君不再和他討價還價,便上了他的車。其實,紀明文的父親就在平和橋下面的一家木材店。Z君的到來,使這位年輕漢子感到有些為難,他告訴Z君,并不希望Z君給他的孩子拍什么照片,寫什么報道。他說他來K市的目的也并不是為了拉車,而是準備做大生意,像他這樣年輕力壯,腦子又靈活的人,之所以落到拉車這一步并不是他的過錯,而是運氣不好。他出來得太晚了,沒有趕上那幾年的好日子,他還向Z君夸口說他一定會發(fā)大財!依據(jù)是他目前正在賭“私彩”。上次按揭只差一位“9”,這一次他已請高人掐算過,只要將上期的“6”改為這期的“8”就行。他說這期他買了20份“私彩”,一份兩元,如果中了,至少收入20萬,如果那樣他可要“改換門庭”,他那個聰明的兒子也可以有錢上學了。
提到紀明文他不覺有些氣餒,本來已是10歲的孩子,他非要紀明文告訴別人,只有8歲?!澳鞘遣坏靡寻?,10歲的孩子還不上學,是會惹人笑話的?!毖援?,他又開始擺弄他那些紅綠紙張,并用筆在上面圈來圈去。Z君湊過去瞧了一下,只看到一張綠紙上寫著什么“王大仙指路,會已真人剖析迷津……”沒等Z君看清楚,他便把紙卷了起來。Z君又將話轉(zhuǎn)到正題上,明確告訴他拍紀明文的意義,他只是將信將疑。Z君看到不可能一次將工作做通,只好隨便問些只有他關(guān)心的問題。太陽已偏了西,紀的車還是沒人雇,Z君提議給他5塊錢,讓他拉著Z君去找紀明文的母親。
平和天橋從西邊下來,往前不足一百米,有個菜市場。紀明文的母親就在這里等客人。坐她這種小車的客大多是上了年紀的阿婆,東西買得多,提著不方便,便雇上這種人力車,拉她們走上一段路,車費不過兩三塊錢。女人心靜,不像孩子他爸那樣,心猿意馬地想個沒完。紀明文爸爸拉著Z君來到時,她已經(jīng)掙了15元錢了。
傍晚前后,大人們都回來了,玩了一天的孩子們小肚子開始咕咕地叫。為了迎接父親的到來,他們會聚集在小巷口,朝著大橋的方向不斷地張望。拉小車的女人往往最先到達,她們的小三輪車里會有一些蔬菜和豬肉,有時甚至還會有一兩條魚。這都是路過十廟菜市場時買的。她們覺得很對不住自己的孩子,早上出門時匆忙,給孩子留下的午餐大都是頭一夜的剩飯。如果頭一夜什么都沒剩下,女人們的心會更加不安。雖說較大一些的孩子也會燒些飯菜,但到底怎么樣,自己沒有看到,心里總是惴惴的。為了補償孩子們白天里受到的“冷落”,只要經(jīng)濟允許,她們甚至會買回兩根甘蔗或幾根冰棍。
孩子們簇擁著自己的母親,那陣勢不亞于擁戴自己打勝仗的將軍。他們抓著車子的后檔板,一股勁地往前推,不用媽媽蹬,就會箭也似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前。這時女人們也很高興,早上離家時,孩子們都熟睡著,此時看到孩子們活蹦亂跳,她們懸著的心算是放了下來,總算平安地過了一天。她們不顧自己一天的勞頓,馬上開始洗菜,生火做飯。十廟的空場,每當太陽落山時,永遠是重復著這幅畫面。
男人們大車回來稍遲一些,這倒不是他們在外面下館子或有什么應酬,而只是想多干些活,多掙幾個錢。如果一天中,一個雇主都沒有,他們便會到附近的工地找些散工干。男人嘛,總不能空著手回家,起碼要將自己的煙錢掙出來。當然,這一招也不總有效,一分錢都掙不著,也是常有的事。這時他們便不愿意在妻子做飯時回家,因為受不了孩子們那雙眼睛。他們會在橋欄桿邊站定,憂愁地看著鐘樓那個方向,看著血紅的太陽一點點地沉沒在天邊的云彩里。這個時候也恰恰是詩人們吟詠詩句的美好時光。內(nèi)地來旅游的人們,被南國的太陽昏頭脹腦地曬了一天,此時走在平和橋上,會覺得愜意,并且說這里的風光很美。這是確實的,因為在平和橋上平視過去是看不到十廟的,只能看見“熊谷組”偉岸的建筑。拉車的男人們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們也覺得餓了,于是蹬上自己的破車,慢慢地回到女人和孩子們的身邊。他們必須趁著天空還是烏藍顏色的時候趕回去,以避免在屋外掌燈吃飯,無端地浪費電,那簡直是一種“罪過”,這里的電費是一塊二一度,更何況自己連一分錢都沒有掙到。
女人將自己的老公迎到飯桌邊,便打發(fā)孩子們洗澡。男人們心緒不好,女人能看出來。不用提醒,女人便會從床底下拿出從家鄉(xiāng)帶來的米酒。酒畢竟是有作用的,男人的話開始多了起來,女人用蒿草將屋子熏了一遍后,也會坐在男人身邊。男人喝了酒以后,恢復了尊嚴,開始談自己的“宏偉理想”,女人在旁邊靜靜地聽,盡管這種酒后的豪言壯語她們已聽過很多遍,但還是愿意聽,這總算是給她們這種鄉(xiāng)下女人一個想頭。這種情況,Z君傍晚來時碰到過幾次。有時Z君拍片子走的較晚,紀明文家的米酒就換成了Z君買的啤酒。Z君的錢富余時,也會買上一盒魚罐頭大家一起吃。Z君管紀明文的父親叫“老紀”,老紀聽了不太高興說:“我叫紀永吉,今年36歲,哪里就老了,紀明文他媽叫玉蘭,我們的老家在港南鎮(zhèn)文英村。村干部把地賣了,把錢分了,我們沒有辦法才來到K市找一條活路?!盳君問紀永吉,家中還有什么人。他說只有一個老父親,曾是“革命干部”,H省解放前,曾在敵人的部隊里當“臥底”,可解放后竟被打成“反革命”?!拔母铩焙?,他找到了當時一起工作的老同事,出了證明材料,算是平了反,“反”平了可不落實政策,連每個月250元的養(yǎng)老金都拿不到。他感到很氣憤,但又沒有辦法。Z君問玉蘭,是不是有這么回事,可玉蘭一句普通話都不會說,甚至連Z君的話都聽不懂。這一點,她不如老紀,起碼老紀還能用倒裝的普通話和Z君交談。Z君在十廟的工作,因語言障礙,造成了許多不便,因此他決定以后盡可能地帶上他那個學生小黃。
拉車人的日子,總能夠勉勉強強地過下去,就像十廟海岔子里的海水一樣,平淡無奇?!靶∪宋铩本褪切∪宋铮o這個新興的城市實在添不上什么光彩。如果說他們的生活還有些什么能用文字記述的話,那就是他們遭遇到主流社會的擠壓而敗下陣來的那副悲慘相。
玉蘭的車被扣,紀明文家失去了“半壁江山”。紀永吉告訴Z君,本年度,玉蘭的車已是第八次被扣了,他自己的也被扣了十多次。如果按每輛車200元計,他們損失的不止上千元。他們問Z君有沒有辦法可想,Z君答應幫他們到“城管”那里疏通一下,Z君向玉蘭要手續(xù),玉蘭
說他們什么手續(xù)也沒給,只是說想要車,得交200元罰金。同時被扣車的還有蔡妮娜的小姨父。這個漢子滿臉憂愁地看著他的女兒,他女兒正將面條一根根地送到自己的嘴里。大家無言,Z君深感自己身上的擔子沉重。
“城管辦”在市委招待所的一層,是個新成立的機構(gòu),編制500個人。Z君和他的學生趕到時,“城管辦”的負責人比較有禮貌地接待了他們。他告訴Z君,取締城市人力車,不是他定的,他們這里只是一個執(zhí)行機構(gòu),按照有關(guān)條文規(guī)定對人力車的處罰不存在罰款問題,只有一條就是沒收??墒怯捎趫?zhí)行起來難度大,K市經(jīng)濟又不好,干這行的人太多,如果統(tǒng)統(tǒng)沒收,會激起老百姓的對立情緒,造成不穩(wěn)定局面,所以他這個當隊長的經(jīng)請示后才決定網(wǎng)開一面,采取“以罰代沒”的臨時措施。Z君問:“罰款不開收據(jù),是否也符合你們的政策?”這位姓林的隊長說:“這是不允許的,如果你真的查有實據(jù),我們會將此人處理?!钡S后又講:“隊伍剛成立,良莠不齊,保不住有個別人假公濟私,你們當記者的也應該看到,我們‘城管部門的執(zhí)法有多難,除了挨老百姓的罵之外,還有人被打?!彪S后這位隊長又大談特談他們是如何文明執(zhí)法,經(jīng)費如何短缺……
當Z君問及如何處理玉蘭車被扣一事時,這位隊長很通情理地說道:“既然是你工作的需要,就按個案處理吧,只罰30元,讓她明天到我們的倉庫去取車?!?/p>
“城管”的倉庫在“龍?zhí)┏恰?,當Z君帶著他的學生和玉蘭來到這里時,已有一二十人堵在門口。Z君讓玉蘭上前交涉,而讓他的學生將現(xiàn)場拍攝下來。
玉蘭將車領(lǐng)回來的消息在十廟傳開后,萬寧來的拉車人對Z君的印象明顯好轉(zhuǎn),他們不再躲避Z君的鏡頭。每當Z君給孩子拍照時,他們的父母都會流露出“贊許”的目光。Z君和他的學生在這段時間還深入到K市的街頭巷尾,詳細地調(diào)查了“城管”工作人員的所作所為,并將調(diào)查結(jié)果寫成報道,發(fā)表在《H省內(nèi)參》上,題目就是《K市的人力車該不該管,如何管》。報道的大量事實與林隊長說的有不少出入,被打的往往不是“城管”,而是車夫,罰款不開單比比皆是。內(nèi)參刊出以后,算是基本上莫定了Z君在十廟的活動基礎(chǔ)。
6月19日是端午節(jié),這是個老節(jié)氣,在當?shù)厝搜劾铮恢脙H次于“公期節(jié)”?!肮诠?jié)”在大陸是沒有的,這是一個極具地方特色的節(jié)日。
十廟的孩子們因為節(jié)日的到來,可以吃上一頓好飯,從早上就興奮不已。在父母面前,盡可能地乖一些,而他們的父母也早早地收了工,開始為孩子們準備一頓節(jié)日晚餐。
Z君來到十廟,發(fā)現(xiàn)紀明文家靜悄悄的,紀明文也不像往常那樣,大呼小叫在場院里跑,而是在門口靜靜地坐著。Z君問他怎回事,他說媽媽病了。Z君隨紀明文來到屋里,看到他母親躺在床上,發(fā)著高燒,而兩個弟弟端坐在桌前,祈禱母親快些病好。Z君端著相機坐在門口,也沒有辦法可想。一會兒紀明文的大弟提著一個大大的黑塑料口袋,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里面是他平日撿來可以賣錢的啤酒瓶。紀明文伸頭往塑料口袋里望一下,說:“不夠”,于是在他的帶領(lǐng)下,他的兩個弟弟又開始挨家挨戶地搜尋。啤酒瓶子倒是家家戶戶都有,但肯自給他們的卻不多,走了大半個村子也沒尋到幾個。孩子們并不沮喪,他們知道哪里的啤酒瓶能白給,但是得冒一點點風險。十廟這個地方住了很多大陸來的女孩,為了安全起見,她們還帶來了不少男人。男人們愛喝酒,啤酒瓶自然少不了,但孩子們得去的是時候,如果時機不對,碰上女孩正在做“生意”,或是小倆口正在嘔氣,那就不僅是討不到啤酒瓶的問題,說不定還會挨上幾巴掌,最后會在“小癟三”的怒罵聲中被踢出巷子。不過今天還不錯,姑娘們并不嫌棄這三個衣裳襤褸的小兄弟,讓他們自己到床底下?lián)?。初?zhàn)告捷,紀明文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兩個弟弟走在后面。過了平和橋,拐到一個小巷子內(nèi),將原有的和剛撿拾到的啤酒瓶收集在一起,等著收破爛的來臨。啤酒瓶被一順碼開,紀明文從左數(shù)到右,又從右數(shù)到左,一共是29個。
平時,小販按一角一分一個啤酒瓶收購,可是紀明文準備按一角二分賣出,如果真能如愿,他可以賺出一袋冰水錢。主意打定后,兄弟三個就眼瞅著巷子的兩個口。第一個小販從東邊過來,還沒有走到紀明文這里,就被紀明文的大弟弟給攔住了。收破爛的大多是外地人,語言不通,急得他大弟只好將紀明文招呼過去。紀明文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跟小販交涉,小販不同意,他又說,昨天他就是按一角二分賣出的。小販將嘴撇了一下說,“哪有這個行市,既然你昨天賣的那個人是一角二分,那你就去找他……”說完推著車子揚長而去。紀明文和他的弟弟又回到擺酒瓶子的屋檐底下。
過了一會兒,一個更年輕些的小販從西推車過來。紀明文接受了剛才的經(jīng)驗教訓,小販的車還未停穩(wěn),他便過去打招呼,“喂,啤酒瓶一角一分一個,你要不要?”小販忙說:“可以,多少個?”紀明文答道:“31個?!毙∝溚栖囘^來時,確實看到墻邊排著長長的一溜啤酒瓶,價格對頭,小販并沒有多想。孩子們一窩蜂擁上去,七手八腳將瓶子塞到小販的大麻袋里。小販想仔細數(shù)一下都沒來得及。紀明文得了錢,馬上跑到對面的小賣部,買了一袋冰水,剩下的錢,他要到晚上吃飯時交給媽媽。一袋冰水,弟兄三個輪著喝,老二喝時,老三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太陽偏西,紀明文的父親回來了,他給孩子們買了一只鴨子,孩子們非常高興。紀明文的母親在床上躺了半日,勉強起來,一家人開始準備晚餐。孩子們很想幫上點忙,可是他們能做的工作也實在有限,除了幫母親生火、端水,唯一能夠顯示男孩子作用的就是劈柴。十廟的拉車人很少有使用煤氣灶具的,為了節(jié)約,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燒地灶煮飯。所謂地灶,也不過就是三塊磚立在墻角背風的地方。地灶燒的是柴禾,柴禾的來源,小宗的是孩子們在海邊撿拾的被潮水沖上岸的小樹枝;大宗的是男人們從廢棄的工地路過時,順手拿到的木塊。如果木塊太大,就必須將它們劈開。紀明文是家中的長子,母親身體又不好,父親在收拾那只鴨子,劈柴的活就落到了他身上。兩個弟弟不是不想幫哥哥,但斧頭太大,舉起來都很困難。紀明文捋胳膊,綰袖子,斧頭上上下下,他的動作顯然有些夸張,好像非此不足以表明他差不多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Z君越拍,他越起勁。斧頭劈不著柴禾,卻將泥土錛起不少,引得旁邊做飯的別家的女人老大不高興。
開晚飯時,紀明文媽媽又躺在床上,父親給他們每人盛一大碗白米飯,又挾了很多鴨肉放在碗里。紀明文便帶領(lǐng)兩個弟弟坐在自家的三輪車上大嚼起來。太陽已經(jīng)落了山,但村子里的熱氣還沒有散盡,紀明文吃得滿頭大汗。晚飯后,孩子們照例要洗澡,如果是往常,兩個弟弟的洗澡是要媽媽來幫忙的,可今天媽媽病了,父親得陪著媽媽,給弟弟們洗澡的事就落到了紀明文身上。
開晚飯的時間,家家都差不多,晚飯后孩子們洗澡的時間也就沒辦法錯開。一口壓水井,
孩子們都擠了過去,誰也不相讓。蔡妮娜帶著她的外甥和外甥女先到達那里,可看到紀明文光著屁股走過來,也只好讓開。他“老大”的地位在孩子們的心目中早已確定,他來洗,別的孩子只能往后等一等??杉o明文覺得這樣沒意思,要大家一塊兒洗,壓水井邊就馬上亂成了一鍋粥,男男女女的孩子們,你推我搡,又叫又跳,洗澡就成了玩水。紀明文讓蔡妮娜跪下,他要騎到她身上,可蔡妮娜不干,于是紀明文就趴下,讓蔡妮娜騎在他身上。稍小一點的孩子也光著小屁股在旁邊看,被紀明文撩過來的水打濕,弄得他們不時地尖叫起來。大人們都不過去,也不認為有什么“大防”之類的問題,只是覺得自己的孩子生命力很強,這樣玩很好。趁最后一抹陽光還呆在東山墻上的時候,叫孩子們的剩余精力消耗殆盡,他們晚上便會像阿貓阿狗一樣,蜷曲在父母身邊,睡熟。
十廟的日子過得實在是毫無生氣,雖然這里也演義著天倫之樂,男女之愛,也不乏童真稚趣,但是比起臺灣女作家瓊瑤筆下的故事,可真是有天壤之別。瓊瑤書中的癡男怨女仿佛就是為談戀愛才來到人世間的。這里的人們可不行,他們一睜眼就要吃飯,要穿衣。拉車人還要對付“城管”,可見當代任何上點“檔次”的文學作品,都不能與類似十廟的人物為伍。
紀明文也不是天天淘氣、瘋跑,有時也幫助家里干點正事,幫助村里干點“公益事業(yè)”。近來由于他父母的車三番五次被扣,媽媽連買菜的錢都沒有了。紀明文雖然帶著兩個弟弟滿世界撿破爛,可還是不行,因為撿垃圾的“正規(guī)部隊”一天要過好幾撥,凡能換點錢的東西都被他們撿走了,根本輪不到紀明文這伙孩子。他必須開辟另外的途徑。
一天,他看到蔡妮娜拿了一摞菜葉子回家煮,他動了心眼,等蔡妮娜再和小林姐走出十廟的時候,他遠遠地跟在后面,最后發(fā)現(xiàn)小林姐和蔡妮娜是到堤長路的蔬菜批發(fā)市場。他明白了蔡妮娜的菜葉是從那里撿來的。
第二天,他逼著蔡妮娜帶他去撿菜葉,蔡妮娜拗不過他,只好帶他來到菜市場。堤長路有四五家蔬菜批發(fā)集市,是“南菜北運”的集散地之一。到集市中運蔬菜的卡車又長又高,紀明文的身高還不及卡車的一個輪子,進了菜市場,紀明文突然害羞起來,他在琢磨“撿”與“偷”之間的界限。覺得像他這樣的堂堂男子漢,鉆到汽車底下?lián)毂贿z失的蘿卜或茄子,實在是有失尊嚴。于是他就命令蔡妮娜去撿菜,而他拿著塑料口袋,在旁邊等候。蔡妮娜居然也很聽話,在車底下爬出爬進的,將撿來的菜交到紀明文手里。她并沒有什么忤逆的表示,她覺得自己是女孩子,而紀明文是男孩子,又是“大王”,她理應如此。
集市貿(mào)易紅火得很,場地上也骯臟得很,到處都是散落的各種各樣的蔬菜,被裝車的人用腳踩得稀爛,甚至有一尺多長的死老鼠,也沒人去管。男人們粗門大嗓地吆喝著,過著磅秤,沒人注意到這兩個小孩子的“勾當”。即使有人看到,也不加阻止,因為這些壯漢的家庭生活也并不寬裕,誰知道哪天失業(yè)后,他的孩子不去撿菜葉呢?只是看到Z君拿著相機跟在后面,有些不可理解,便過來盤問一下。Z君解釋說自己是拍“希望工程”。這些漢子們似乎也聽懂了,“哦,希望工程,好!”隨即又向Z君詢問:全國這么多窮孩子,“希望”得過來嗎?Z君趕忙說,慢慢來,別著急,他的任務僅是反映一下孩子們的生存現(xiàn)狀。聽懂了Z君的話,壯漢子們又繼續(xù)他們的活。紀明文和蔡妮娜看到Z君一番解釋后,那些人便不再過問,以為Z君是什么有身份的人物,膽子也大了許多,伸手要將已經(jīng)裝好包的洋蔥拿出一個來,大人過來制止,說已經(jīng)裝好包的菜不能動,只能撿散落在地上的。他們將臉繃了起來,罵紀明文是“小雜種”,說要不是有記者在場,為了什么“鳥希望工程”,早一巴掌扇過去了。
紀明文和蔡妮娜收獲頗豐,將小小的菜袋子背在身后,跟著Z君大搖大擺地走出了菜市場。
南國的雨,夏季幾乎天天下,而且大多都在傍晚。先是一陣風,又急又猛,將十廟的碎紙片、爛草席,吹得滿天都是,海邊的闊葉水草也被雨前的大風吹得低了頭,淹沒在一撥一撥的海浪中間。接著就是暴雨,扯天扯地地襲卷過來。西斜的太陽,此時還來不及將它的光線收攏,仍然金燦燦地照著雨中的十廟。
紀明文這些淘氣的男孩子,并不會因為大雨的到來而躲起來。他們會更加淘氣地在大雨中跑來跑去,而且一絲不掛,Z君拍十廟的孩子們已經(jīng)到了忘我的境地,幾乎是天天來,被大雨阻隔在這里,也是常有的事。十廟地勢低,下雨超過半個小時,院子里便積滿了水。紀明文家的地勢更低,每次下雨時,水便會積到屋里。一般下的時間不很長,通常是半個到一個小時,當雨柱變成雨絲的時候,紀明文的媽媽就會趕回來,她生怕孩子們在大雨中有什么閃失,同時還要查看屋中漏雨的情況,如果不早處理,晚上睡覺就成問題。
這天紀明文的媽媽回來時,紀明文已率領(lǐng)他的兩個弟弟,在雨中嬉戲了半個小時。大雨使得各家各戶只能在屋里做飯吃飯。屋里生起了火,濃濃的煙霧散不出去,熏得Z君直流眼淚。紀明文和弟弟們也進來了,淋了半晌雨,明文感到有些不舒服,沒多久就倒在了床上……窮人的孩子得個感冒發(fā)燒,都算是小病,從沒有去醫(yī)院的道理,即使想去,也沒錢。
第二天Z君來到十廟,紀明文像打了蔫的黃瓜秧子,將頭杵在門板上,坐在椅子上曬太陽。Z君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頭燙得厲害。Z君要帶他去村中的診所,他卻不肯動。說那里是女人去的地方,他只要忍一忍就好了。父母不在家,兩個弟弟也跑得沒了蹤影,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里硬挺著。
孩子們的生命力畢竟是頑強的,他們是大地和太陽的子民,就像海邊綠油油、亂蓬蓬的水草,總是能夠想辦法成長。
紀明文的大弟也由于衛(wèi)生環(huán)境太差而患上了“牛皮癬”,紀永吉不知從哪里聽了個偏方,用碘酒調(diào)和紅磚粉,細心地給孩子擦拭。孩子奇癢難耐,碘酒擦在皮膚上,有強烈的刺激作用,可以打煞“牛皮癬”所引發(fā)的鉆心的奇癢。父親問孩子感覺怎樣,孩子答道:“很舒服?!?/p>
紅磚粉畢竟不能治病,上碘酒的快感也只是一時的,時間一長,大弟的皮膚病越來越重。孩子們身上長癬疥,在十廟的父母們看來,并不算什么病。紀明文家的鄰居,是對年輕的夫婦。他們唯一一個不滿兩周歲的兒子,也是渾身上下長滿了瘡。孩子很痛苦,可又說不出來,總是在母親的懷里鬧。這位年紀才23歲的媽媽一籌莫展,她除了給孩子勤洗澡之外,沒有別的辦法。Z君看著這一切,覺得很不是滋味。
有一次,Z君來到十廟時,給這個小男孩買了些藥。Z君判斷:小男孩皮膚上的水泡,應該是一種病毒性帶狀皰疹。藥雖然很貴,但是Z君必須買。盡管Z君本人歷經(jīng)無數(shù)磨難,仍然看不得這種令人心酸的場面,Z君耐心地告訴小男孩的母親,如何使用這種藥,還告訴她上藥以后,不要馬上洗澡。就這一點事,由于語言不通,足足說了半個小時。Z君還想說給孩子加強營養(yǎng)之類的話,可是當他看到這家人的桌上的
所謂的飯菜時,就趕緊將話咽了回去。桌上只有鍋稀飯和用水煮的蕃薯葉。蕃薯葉煮成的菜湯竟然連一絲油腥都看不見。Z君問那位年輕的母親,怎么會困難到這個地步,這個女人連比帶劃說,意思是她身上只有幾塊錢了,如果晚上老公回來,萬一沒有掙到錢,她手中的這些錢就必須得支撐到明天晚上……
Z君到小賣部去,給孩子買了一罐八寶粥和一包榨菜。女人接過東西,千恩萬謝。后來Z君再去時,孩子已不再哭鬧了,不過擦完藥的孩子身上,涂抹得像打了“灰批”的新家具。以后Z君每次到十廟來都給孩子買一罐八寶粥和一包榨菜,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Z君離開H省。
紀明文雖然10歲了,由于營養(yǎng)不良,身材比他同齡的孩子矮了許多,他和小賣部老板娘的女兒走在一起時,尤為明顯,老板娘的女兒今年也9歲。這個女孩美麗俊秀,在這個亂蓬蓬的世界里,她的地位顯得十分特殊。爸爸媽媽有一個店,這是獲得人們尊重的第一個原因。她穿一身很干凈的衣服,而且還上學,這說明她是“好人家”的女兒,這是獲得尊重的第二個原因。加之她從不以自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自居,于是贏得了紀明文的好感。她穿著漂亮的“布拉基”,騎一輛小小的山地車,將書包雙肩背在后面,按時地上下學,是典型的“祖國的花朵”。這種形象,紀明文他們只是在橋下歌廳的電視機里看到過。
紀明文喜歡老板娘的女孩,這倒不是因為女孩家中有錢,吃穿講究,而是因為她并不會因為他穿著破爛而瞧不起他。她會將自己的“山地”車讓給紀明文騎一會兒,而且還會給紀明文講許多學校中的事情。紀明文也不吝嗇,他會將自己裝玩具的“百寶囊”打開。紀明文的玩具很多,有能走動的玩具手表,有對講機的外殼,有手電筒,有“傻瓜”照相機,還有一把酷似真槍的玩具手槍。他還會從床底下拉出一大紙箱,里面有他撿來的各種各樣的書籍:《半月談》、《求是》、《三毛流浪記》和數(shù)不清的公案小說。他把書攤在桌子上,最后拿出的幾本竟是《新概念英語》,而且居然有三冊。小女孩看到這么多的書,馬上對紀明文肅然起敬。紀明文用“手槍”指著小女孩,嘴里“叭”的一聲,說道:“我不會槍斃你,你以后還要給我當公主。”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拉小女孩到外面拍照。小女孩不好意思,一溜煙地跑掉了。
十廟的“小姐”很多,一般的情況下,紀明文對此熟視無睹,因為媽媽告訴過他,不許接近這些女人,還說這些女人會把男人帶壞。但紀明文畢竟是紀明文,任何事情都會引起他的興奮,閑得無聊時,他就會找那些女人的麻煩。他會走過去一板一眼地跟“小姐”們說:“打炮!一塊錢打一炮行不行?”一塊錢在紀明文眼里是個大數(shù)字,是能買兩包榨菜、兩根冰棍或三杯冰水的錢?!靶〗恪眰兞R他是“小流氓”,并且揚起手來,做出個要打的姿勢。紀明文則馬上帶起他的小弟兄,“哄”的一下跑散,嘴里還不停地說:“一塊錢”、“一塊錢”。
村里來了新的“阿姨”,紀明文也會帶著他的部下去“視察”一下,弄得新來的女孩子十分不好意思。久而久之,紀明文在十廟的惡名便傳開了。最令這些“阿姨”們頭痛的是當她們好不容易拉到一個客人,帶回房間時,紀明文他們便跟在后面起哄,弄得客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按理說,姑娘們完全可以到紀明文家去告狀,或是讓自己的老公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將他揍一頓。但是這種情況并沒有發(fā)生。原因很簡單,“強龍不壓地頭蛇”,紀明文家再窮,他也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本地人很“抱團”,他們對大陸來此地討生活的女人,本來就瞧不起,如果真正發(fā)生什么沖突,吃虧的只能是大陸人。在這種大背景下,紀明文又成了弱勢群體中的強者,他差不多可以肆無忌憚地嘲笑這些“阿姨”。而“阿姨”則恨透了紀明文和他的小伙伴們。
類似紀明文這樣的生活在都市邊緣地帶的孩子恐怕不在少數(shù)。家庭經(jīng)濟收入的窘迫,使他們很少有受正規(guī)教育的機會。自降臨人世以來,生存就是他們的頭等大事。盡管環(huán)境惡劣,但仍然不能阻擋他們之中的一些“佼佼者”融入主流社會,成為有所作為的人。當然也保不齊有些人進入主流社會后,變?yōu)橐恢弧袄恰薄T诟母镩_放初期,從暴富的一些人當中,可以看到這種人的身影。雖然他們?nèi)狈χ髁魃鐣摹罢{(diào)教”,不遵從主流社會的生存法則,但這擋不住他們在主流社會的財富分配當中,攫取一塊不小的“蛋糕”。原因很簡單:別人的真理是從書本上學來的,而他們的真理是生活抽打在他們的身體上得來的。
眼下的紀明文還不懂世事,對他做過高或過低的評價,顯然為時過早。
在十廟,孩子和做“生意”的女人們共同生活在一個空間里,耳濡目染了男女之間的事情后,好像對那類事也略知一二。這天,紀明文跟著一個賣脂粉的小販,來到了一位姑娘的住處。小販費盡力氣總算勸說姑娘買了兩盒劣質(zhì)的化妝品。小販走后,紀明文卻不愿意走,客人和姑娘生了氣,將他關(guān)在門外。好奇心促使紀明文趴在門縫往里瞧,最后被客人發(fā)現(xiàn),毫不客氣地將他從小巷中搡出。
古語日:倉稟實而知禮儀。像紀明文這樣的孩子,不是不想上學,而是父母靠拉車,難以支付昂貴的學費。近十幾年來,“下等人”這個早已被廢置的詞,又被“上等人”不哼不哈地撿了起來,專門描寫在都市邊緣靠打零工,撿垃圾為生,以及沒有正當職業(yè)的人。
紀明文的父親總是盤算著將自己的幾個兒子送進學校,可靠他們倆口子拉車,肯定是不行的,紀永吉于是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放在“搏彩”上。他不顧妻子的堅決反對,每周必買一二十元的彩票。一二十元是全家人兩三天的口糧,可他顧不了許多,雖然是“下等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落草為寇”。因為那樣不僅是“下等人”而且是“下作人”了。
Z君有時也和紀永吉探討一下孩子上學的問題。老紀講:孩子上學最起碼要具備三個條件。首先,是“老天爺”開眼,讓他中一次頭獎。有好幾次他離頭獎僅有一步之遙,而且是夢中的號碼,他卻沒買成,結(jié)果是“到手的鴨子飛了”。在和紀明文家相處的兩年時間里,Z君看到紀永吉最終還是沒邁過他那“一步之遙”。第二,是希望他的老爹能落實政策,得到些平反后的實惠,即便是每月250元,20年也不是個小數(shù)字。他說,他曾經(jīng)按照Z君出的主意,找過省政協(xié),可是不頂用,材料送上去以后,就如石沉大海,沒了音信。實在沒辦法,他只好舍棄在外面闖蕩的生活,回原籍去,窮日子窮過。地方政府總不能看著孩子失學不管,可是他的女人不愿意。說像他這樣又年輕,身體又好,又有“志氣”,在城里總能混出來,他的女人說,“孩子上學實在無法解決,就讓他爺爺把他們帶回老家去?!?/p>
時間一長,Z君對十廟的整體情況及周邊的地理環(huán)境有了深入了解。他不但知道哪條巷子通到海邊,哪條巷子延伸到下一個村落,而且還知道姑娘做“生意”的方式,以及紀明文和他的小伙伴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每次Z君來到十廟,只要在空場地上找不到他們,不用打聽,根據(jù)時
間的早晚,他也能判斷他們在哪,并很快地“捉”到他們。紀明文和Z君也混熟了,有時他會主動地向Z君討一塊錢,買點飲料給他們兄弟三人喝;或讓Z君掏一元錢,給他買個包子吃。雖然紀明文的父母都反對他這樣做,但紀明文卻不以為然。他說他讓Z君知道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他帶Z君去打游戲機。他讓Z君掏錢給他玩,然后他告訴Z君,游戲機已被老板做了手腳,要不然他肯定會贏。他還向Z君出售他撿到的手表,Z君不要,他感到很失望,他說這不是一只假表,而是會走動的真表。
有一次Z君問紀明文為什么不上學,他說他不是不上學,而是學校里的學生都有些呆,不像他那么自在。他說這話時,有些模棱兩可。后來他告訴Z君,他其實很想上學,可惜父母沒錢。
雷陣雨過后的十廟,又熱得人難受,雨沒有下透,紅尾巴的蜻蜓都飛得很低,動作敏捷的紀明文,走著走著,一蹦,就會將蜻蜓捉住。此時,他想帶Z君瀏覽一下十廟附近的學校:一所有著高高圍墻的中學。外面是一條土路,天氣熱,紀明文索性脫光膀子,沿著土路邊往前走,邊向Z君介紹情況。
學校墻上貼著的語錄還沒褪去,“堅持黨的教育方針……”,個子小小的紀明文,連墻上的一個字大都沒有。學校里面可能正在上課,鴉雀無聲。一行高大的椰子樹,樹蔭匝地,可是紀明文非要走在陽光的下面,瘦骨嶙峋的他,皮膚曬得黑紫。他走得很快,Z君幾乎跟不上,他告訴Z君,上中學是他以后的事,眼下他要帶Z君去看小學。他讓Z君走得快一點,說如果遇到放學時間,他是不會過去的,他覺得他的衣服太寒酸,不愿意丟學校的臉面,況且現(xiàn)在連上衣都沒有穿。
紀明文所說的那個小學在沿江東路,學校很漂亮,高大的鐵門還掛著什么“須知”之類的牌子,門口站著準備接孩子的父母們推著各式各樣的車。紀明文趴在鐵門上,用力地搖晃著,希望能以此引起別人的注意。鐵門里的學生正在排隊,沒人搭理他,他只好放棄了鐵門,和Z君一起返回十廟。他說他的近期目標,就是進這樣的一所學校而且他預料他未來的同學和老師不會喜歡他,老師討厭他的原因是他將來一定會逃學,同學不喜歡他的原因是他比他們聰明。
照片拍完了,Z君離開了十廟,上了平和橋,剛才沒有下透的雨,這會兒又滴滴嗒嗒地下了起來。幾塊云彩畢竟遮不住太陽,雨盡管下著,陽光還是能直楞楞地照在十廟和海岔子上。有了陽光和雨水,天上便出現(xiàn)了彩虹,彩虹美麗的影子直跨在東方天際的兩端。Z君怔怔地看了半天。
趙鐵林,攝影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另類人生——一個攝影師眼中的真實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