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月
1996年6月,我正緊張地備戰(zhàn)高考。在老師和父母眼里,我用功而乖順,一直是文科班升學(xué)率之保險因素??伤麄儾恢牢疫@個乖學(xué)生有時會偷偷以“夜月”的筆名往他們深恐分散精力的雜志上投稿。
高中最后一個晚會上,為了沖淡感傷的氣氛;自詡為“陽光男孩”的齊智彈著吉他唱起了搖滾。我坐在一角靜觀他彈唱俱佳的深情演義。
說起來,我家和齊智家算世交,只不過這個小我半歲、對我說話總以“嘿”開頭的家伙一直被父母樹為我的反面教材。
9月,我如愿以償?shù)乜既肓巳A中師范大學(xué)外語系。意料之外的足,齊智居然和我同系!聽父母說,他高考前的一段時間如脫胎換骨般異常收斂。
新生活開始了,我加入了校文學(xué)社,免不了在院系交流中與“故態(tài)復(fù)萌”的齊智打交道。他的風(fēng)頭較以前更盛,身邊的女孩面孔常新。自然,在我們這個視男生為“熊貓”的系中,他的大名是保留話題。
那時,我喜歡在黑夜里涂鴉,也看一些女作家的書,女作家張潔的一篇《愛是不能忘記的》便讓我在深夜流淚。這個世界是否真如哈代所言,呼喚者永遠無法與被呼喚者應(yīng)答呢?不久,我便發(fā)現(xiàn)上網(wǎng)不失為一種較好的應(yīng)答方式。于是從大二起,我常進網(wǎng)吧。
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我只是在網(wǎng)上看書。直到一個周五的晚上,我找到了這家“藍色月光”網(wǎng)吧。也許是“藍色月光”這個名字蠱惑了我,看完張愛玲的《紅玫瑰和白玫瑰》后我第一次進了一個聊天室。
這時,有個人向我打招呼:“嘿,夜月,你好!”我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教主。教主?我一下有了和他聊天的沖動。他問我在哪兒,我告訴了他,又問他在哪里。他回話說他是北京人。北京,離武漢那么遙遠!他說是因為“夜月”這個名字才想和我聊天的。我慶幸自己使用了這個老筆名,告訴了他此刻自己所在的這個網(wǎng)吧:藍色月光。
于是我開始喜歡上網(wǎng)聊天這種與外界交流的方式。我和“教主”漸漸熟悉,得知他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的是阿拉伯語,現(xiàn)在北京一家電腦公司工作。
事實上從第二次開始,我們便開始了私聊方式。我們聊的范圍極廣:哲學(xué)、文學(xué)、人生、幻想、阿拉伯、河外星系……每次都天馬行空。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每個周末有了一種期待:上網(wǎng),開郵箱,看郵件,然后向“教主”發(fā)郵件。奇怪的是,我們幾乎每個周五晚上都能碰頭,盡管并未有過任何約定。
這種奇妙的默契很能將我導(dǎo)入迷沼,然而,我不能,因為我在偶然的一次談話中知道了他已情有所鐘。那次剛進聊天室,碰到一人自稱“教主夫人”,向我大談“教主”如何好。沒多久,“教主”進來了,我們又開始了私聊。我裝作無意地問起“教主夫人”,他答是網(wǎng)上熟人開玩笑而已。這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我們談到了情感。他說他一直暗中喜歡一個女孩,但一直不敢表白,總覺得有一種無法超越的溝壑橫在兩人中間,無望而痛苦。
盡管心中澀澀的,我還是安慰他:“不是每個人都和維特的命運一樣,我相信你會擁有更好的結(jié)局?!彼麊柶鹞业臓顩r,我敲曰:空白。他問為什么,我說沒發(fā)現(xiàn)。他又問:“找過嗎?”我無言以對。
正想著,“教主”問:“你為什么這么久不說話?”我答剛才掉線了。他又問:“如果你知道自己被人喜歡,你會怎么做?”我一愣,可是我不能不繼續(xù)扮演好撫慰他的角色,說:“對不起,讓你久等,剛才掉線了。我想我并無你心中的那個女孩那般幸運?!蔽业攘撕靡粫?,他才傳話過來:“剛才我也掉線了。我想,你應(yīng)該試著去尋找‘陽光?!蔽覒蜓宰约河幸活w鉆石心,不知什么光能穿透。
這次,兩人掉線的次數(shù)都特別多,也許是心情都不好,常分神,又都不想流露吧,“掉線”成了很好的托辭。第一次,我對上網(wǎng)聊天有累的感覺。轉(zhuǎn)眼到了1999年,大四了。環(huán)視四周,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若不去網(wǎng)吧,我便是每個周末晚上的寢室留守者。心中有淡淡的落寞,于是更珍視與“教主”每周五晚上的網(wǎng)上時光。我仍然定時在“藍色月光”等他,兩人從不問彼此的其他聯(lián)絡(luò)方式,更不提見面。9月中旬,緊張的實習(xí)開始了,我只好暫時中斷和“教主”的網(wǎng)上相會。所在單位的實習(xí)生來自幾個學(xué)校的不同院系,其中竟有齊智。于是,又每天見他或四外游竄,或在女生堆里打滾。不過,又苦又累的實習(xí)生活中,他往往能像調(diào)味劑一般化解單調(diào)。一個慵懶的秋日,我強打精神在看一些要交差的文稿,他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坐在我對面。突然,他猛一拍桌子,大聲說:“喂,太過分了,你怎么老是無視我的存在?”我抬起頭,看他兩手托腮,一臉委屈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我看到你老想到我的小侄子。”他做出一個夸張的憤憤然的樣子,我又笑著說:“又失戀了?別著急,回去幫你挑個好的?!闭l知話音剛落,他臉色一沉,扭頭就走了。實習(xí)終于結(jié)束了,我回到了學(xué)校。于是,又開始和“教主”的交流。
11月初一個寒冷的黃昏,在562次公汽上,我拾到一個通訊錄,里面有失主的各種證件。由歸還通訊錄,我和李健認識了。他是同濟醫(yī)科大學(xué)的。我與他的交往不同于和齊智,也不同于和“教主”,他一開始就向我展示著他的優(yōu)秀和抱負,以及對我的熱情。
一次,我上網(wǎng)遲了,“教主”問原因,我便原原本本地將自己的故事講了。等了一會兒不見回應(yīng),問他是不足掉線了,好一會兒,他來話了:“你想清楚了嗎?”我說就這樣吧,沒有“月光”就要“星星”吧。他又說:“那你不需要‘陽光了?”我答不知道;然后他再無反應(yīng),我想又掉線了吧。
于是第一次提早回了寢室。正百無聊賴地翻著李健送我做紀念的那本通訊錄,有人敲門,居然是齊智。這個家伙,竟能混進戒備森嚴的女生樓。
“怎么進來的?”他不答腔,一把搶過我手里的通訊錄翻看。為免他惹是生非,我強拉著他出了樓,到了校園的一個噴水池邊。
“喂,你真的準備考慮那個‘通訊錄嗎?”他問?!澳銖哪睦镏赖?”我奇怪。他說他手眼“通天”。
“這本爛通訊錄有什么好!”話音未落,他居然一揚手,將它扔進了水池。我眼看著它沉了下去,氣壞了:“你神經(jīng)不正常啊!”“對,我是神經(jīng)不正常,還比不上你這本寶貝通訊錄!”他竟頭也不回地決然而去,留下一個既氣憤又震驚的我。
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這段日子,“教主”似乎情緒有些低落。圣誕節(jié)前夕,他告訴我他已請調(diào),明年,也就足下個世紀初,公司將派他到阿拉伯地區(qū),可能聯(lián)絡(luò)沒這么方便了。頓時,我的心如被掏空了一般,不禁黯然神傷。這時,我想到了齊智,他似乎已有一個月沒出現(xiàn)了。他還在生氣嗎?
圣誕節(jié)前一天是星期五。下午我去男生樓找他。這是上大學(xué)以來我第一次去,盡管女生一向被特許通行無阻??升R智不在。一個正在電腦前忙乎的室友告訴我齊智感冒發(fā)燒了好多天,今天又上網(wǎng)去了。
“他不足一向體質(zhì)不錯嗎?”我問。
“喏,還不是為了下水池撈那本通訊錄,真搞不懂他!”他答。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呆住了:那本通訊錄靜靜地躺在桌上!我不禁為自己那天的過火悔疚不已。
臨走時,我注意到他們寢室有兩臺電腦,問了一句:“沒聯(lián)網(wǎng)嗎,齊智怎么到外面上網(wǎng)?”“還不是為了每個周五晚上的網(wǎng)上約會能離那個女孩近些。兩年多了,卻沒結(jié)果,挺慘的。有一次我還去幫忙了呢,可惜沒用……”他還在說著什么,我的心卻已經(jīng)劇烈地跳了起來。他面前的屏幕上有一行字:教主夫人說……“誰是‘教主夫人?”我問。“我呀?!彼f?!澳悄阏J識教主?”“不就是齊智嗎?!”他有些奇怪,將齊智的E-mail地址念了一遍,又說:“你不知道嗎,他一直用‘教主這個名字與那個叫什么‘夜月的女孩在網(wǎng)上聊天。”“他在哪兒上網(wǎng)?”“藍天網(wǎng)吧?!?/p>
我疾步出去,通訊錄也沒拿。心里糾纏了很久的迷霧全然散去,只有一個聲音:他要去廣州工作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周五的下午走進西門外的這條街,而以前我總是黃昏時走進這里的“藍色月光”。陽光很溫暖,我的心卻被深深地刺痛著。看了看“藍天”網(wǎng)吧那紅色小屋,我第一次這么早走進了“藍色月光”。
我右手微微發(fā)顫地點擊了那個兩年多來已熟稔得刻入骨髓的名字“教主”,仿佛是自己心房上的撞擊。
我發(fā)送的第一句是:“教主,謝謝你撈起那個通訊錄。可我不想要了。”好一會兒,對方才反應(yīng):“隨便你?!蔽抑钡貑枺骸奥犝f你要去廣州,是真的嗎?”很久,都沒有回音。我的心都抖了起來,鼓了很大的勇氣,說:“你知道嗎?2000年的第一抹陽光會在1月1日清晨7點20分照到武漢。我想和你一起等?!?/p>
那頭半天沒反應(yīng)。我只好可憐兮兮地又敲:“你會依然在線嗎?你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幼稚病患者呢?!焙芸煊辛嘶貞?yīng):“傻瓜,我永遠都不會掉線的?!蔽业难矍澳:饋?,沒法敲鍵盤回答。只見上面又顯示:“若你也沒有掉線的話,走出‘藍色月光吧?!?/p>
我走出了“藍色月光”。“教主”,不,足齊智倚著那紅色小屋,蒙眬而又分外清晰。
陽光下,我的淚水肆無忌憚。
(黃佩貞。江華東摘自《知音》200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