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強
記得還是1987年炎熱的夏天,我從上?;W院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分配到上海一家大型的化工廠工作時,心里懷著遠大的理想。但是當我拿著報到信來到廠里的人事處時,人事處長的臉上露出難以覺察的尷尬,他并沒有立即將我分配至什么科室,而是由處里一位年輕干事陪同著到廠里的各個部門一一參觀。這一圈整整走了一天,下班時,我有了收獲:這家大型國企根本就沒有一臺計算機。
大學生賣起了大排檔
那時我的工作相當清閑,每天上班一張報一杯茶外加聊天,一天就悄悄過去了。也許是剛剛工作,年少氣盛吧,我對自己的狀態(tài)不免有些焦急起來。
1987年的上海,是“吧拉吧拉”東渡之風盛吹的時候,到日本留學不像到美國,甚至不像早期到澳洲那樣需要托福成績,只要你有錢,隨即就能到日本賺更多的錢。
我為自己算了一筆帳,以現(xiàn)在每月100多元的工資計算,到我退休的時候,總數(shù)也不過3萬多元,而那時結婚的行情是2萬元。
我的女朋友是我的同學,也許是戀愛得早,瘋狂的歲月成了往事,到工作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很成人化地確定了穩(wěn)定的關系。
雖然我們總是很清高地談錢不是萬能的,心里卻悲哀地知道沒有錢也是萬萬不能的。我的父母是普通的工人,他們根本不可能在金錢上資助我。我覺得,我應該謀一條生路了。
有一天,我和女友下班后逛馬路,照例是走到雁蕩路上,突然一陣香味飄了過來,隨即看見了烤羊肉串,女友愛吃,就擠進人群。
雁蕩路是上海最早的一條排檔街,站在那兒不到5分鐘的時間,一個念頭忽然從我的腦海里飄忽過來——為什么我不能像烤羊肉串的那樣去試試做排檔——我簡直就不敢相信那是我想到的,因為在大多數(shù)人的心里做排檔幾乎是最沒出息的一條路。
那天晚上,就是在雁蕩路上,當女友啃著熱乎乎的羊肉時,我試探著對她說:“要是你同意的話,我們就去領個做排檔的執(zhí)照,每天下班以后就到這里來做小吃生意?!币膊恢歉揪筒辉诤跷艺f的話還是光顧了吃她的羊肉串,她一邊啃著,一邊搭訕著:“好,好?!?/p>
她的兩聲“好”為我增添了無窮的勇氣,我立即拿出身邊僅有的50元錢,又向朋友借了100元,經(jīng)營起了一個排檔。女友也不含糊,站在我身邊幫著收錢,整理小桌子。記得第一天凌晨收攤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把手上的錢一數(shù),竟凈賺了200元,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這使我不由地懷疑自己的上班了。上海灘的排檔鼻祖我算不上,但對豐富排檔的內容,我可是做過貢獻的,說起來你也許不信,我做排檔的時候,品種很少,一般都是將各種肉片如豬肉片、羊肉片、牛肉片等用竹簽串好,放在油鍋里炸。我想既然這些東西能炸,為什么鵪鶉、麻雀不能呢?于是我到菜市場買來了鵪鶉,晚上拿到排檔上試,誰知剛擺出來立刻就受到青睞,才一會兒,鵪鶉就賣完了,于是我每天就進更多的鵪鶉來滿足食客的需要。
聽說無錫的鵪鶉便宜,我和女友就在星期天的凌晨4點收工后,直奔無錫,在農(nóng)民的家里拿到的鵪鶉每只比上海便宜2角,當我們滿身血腥氣地提著幾千只殺死的鵪鶉在火車上相互倚靠著打盹,鄰座的一位大學教授感嘆說:“像這樣能吃苦的青年現(xiàn)在實在是不多了?!蔽覀兟牭浇淌诘脑?,心里暗暗好笑:要是能掙錢,你大概也會像我們這樣肯吃苦的。
別看我現(xiàn)在說起這些來很輕松,其實我那時在精神上所承受的壓力很大。我在雁蕩路上的攤位對面就是前進業(yè)余進修學院分部,學生們放學后常常會買上一點小食,我就在他們中發(fā)現(xiàn)了我的大學同學、中學同學甚至已經(jīng)淡忘了的小學同學。見到他們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尷尬,雖然當時我異常豪爽地不肯要錢,或者多送他們兩串,一副小老板的樣子,但心里異常自卑。
錢就在心理的掙扎中慢慢鼓脹起來,單位與專業(yè)也離我越來越遠,我終于辭職了。我和女友開了結婚證書后不久,正巧上海新客站附近有一個小店鋪招租,我就毫不猶豫地借下了這個門面,開了家小飯店。
拜金主義,妻子離我而去
我何嘗不知道錢是永遠賺不完的,可是看到能伸手夠一下就摘到的蘋果,我能不跳一下嗎?當我的小飯店走上正軌后,為了讓妻子不要再吃那么多苦,我就不再要她起早貪黑地忙店里的事情,只想讓她享受一下做太太的感覺。但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當我天天在店里忙這忙那,直到凌晨才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時,她卻在承受著地無法言喻的寂寞。
直到有一天,她向我提出離婚,我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當我竭力想挽回這一切時,她已認真了。
我以為這是我因為忙于飯店,在感情上給予她太少造成的,于是我想盡力彌補,但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她有了一個更有錢的臺灣男朋友。那個男人年紀比她大得多,而且有家室,只是向她許諾給房子、給車子,并愿意拋棄家中的“黃臉婆”與她結婚。就這樣,她毫不猶豫地住進了他的房里。
她的實際行動像當頭一棒向我打來,我懵了。我想,我在辛辛苦苦地賺錢,其實都是為了她,她卻無視我的存在,無視我為她的付出。我當時真的可以用悲憤交加來形容。
我和她雖然就這樣分了手,但我還是時常能聽到關于她的一些事情:越到后來她的情況越不好,那個臺灣男人最終還是在他的“黃臉婆”面前泄了氣,于是不再提結婚的事了,她卻蒙在鼓里,做著“闊太太”的美夢。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到她無法做“人流”的時候,臺灣男人突然不翼而飛,無影無蹤了。
她把孩子生下來后,孩子成了無人認可的小“黑人”,她只有想到了我。
“幫我認下這孩子好嗎?不然的話,孩子就沒有合法身份了。”她流著淚對我說。
看到她憔悴而疲憊的臉龐,我的心疼了,這畢竟是我深愛過的女人啊。
朋友聽到這件事后,都來勸我不要惹事生非,更激烈的言語則說:“你要是認下這個孩子,你就不是個男人?!?/p>
我苦苦地想了一夜,還是在孩子出生證的父親一欄里填上了我的名字。
我們也許真的就像有的書中所說的,是那種只能共患難不能同歡樂的夫妻?金錢確實給我們的生活打開了一扇窗,卻為我們的將來關上了一扇門。與其說她為了金錢而不惜犧牲愛情的話,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我的“拜金主義”思想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她。她與我的離婚,我何嘗沒有一點責任呢?
也許是被感情的纏繞,無心顧及新客站的小飯店,就在我們離婚之后,飯店的生意慢慢地冷清下來,每個月都在勉強維持的狀態(tài)。感情和事業(yè)的雙重受挫,使我不想再在上海呆下去。就在這時,我接到了在英國的表哥的信,信上寫道:“我和朋友合股準備到俄羅斯開餐廳,你愿意到莫斯科來嗎?”
受到了眾多姑娘的青睞
表哥和朋友所開的那家中國飯店座落在莫斯科豪華的國際旅游大酒店內,飯店以大股東王麗麗的名字命名:“麗麗·王”,其豪華氣派絕不輸給莫斯科任何一家飯店。
1994年冬季,我的出國手續(xù)辦得非常順利。臨行前的深夜,我打開電視機,等待著晚間新聞的世界各地天氣預報,當時莫斯科的氣溫是-40℃,比上海冬天最低的氣溫還要低30多度,我不由地打起了寒戰(zhàn),就一個勁地往僅有的兩個皮箱內塞了滿滿兩箱羊毛衫褲,身穿厚厚的羽絨大衣來到了莫斯科。
到了莫斯科,我才為自己的行李啞然失笑。我忽略了一點,一般來說,越是寒冷的國家里,供暖越是好。莫斯科的冷是露天的,可只是一進入大樓,就立即會被一片暖洋洋的空氣溫煦著,只要穿一件羊毛衫就行了。
我雖說是作為表哥的親信派去“麗麗·王”的,但并非游手好閑之輩。我被分配的活是在廚房為大師傅當下手。俄羅斯人酷愛牛肉和土豆,我任務之一就是切200公斤牛肉。每天上班時,我手中的刀就像在飛一樣,也因此左手落下了無數(shù)的刀疤。也許是中國人勤勞勇敢的本性造成,在“麗麗·王”我毫不倦怠地工作著,與當?shù)厝诵纬闪缩r明的對比。
無論哪個國家的男人在本性上都是一樣的,都喜歡炫耀自己的魁梧的體魄和健壯身軀,尤其是在姑娘面前?!胞慃悺ね酢钡男菹r間,姑娘小伙總愛聚在一起,看男人們摔跤或扳手腕。有一次,飯店的汽車司機,一個人高馬大、體重足有100多公斤的俄羅斯小伙子走到我身邊,用不屑一顧的口吻對我說:“來,扳手腕?”
我望著他,心里直發(fā)怵。我能嬴嗎?可男人的自尊心又不容我逃避,于是,我只好硬著頭皮來到了桌前。
可我稍一用力,竟扳倒了這個俄羅斯大塊頭。他不信,又扳第二次,結果還是輸了。以后,所有人來與我比試,都成了我的手下敗將。
這下我在餐館里便樹立了光輝形象,我成為餐館工作人員目光集中的焦點,同時也有更多的女孩子花蝴蝶般地圍著我轉。俄羅斯民族是外向的,俄羅斯姑娘的感情也是滾燙的,她們用不同的方式向我表達了愛慕之情,有的約我單獨外出,有的請我到她一個人的家中去玩,有的約了朋友一起玩,吃過晚飯后便讓朋友轉達今晚她想和我成為情人的意思??晌疫€是拒絕了。
有一天下午,餐館里沒人,領班葉列娜站在一邊向我勾了勾手指對我說:“星期天到我家去玩好嗎?”
這些日子里,一起工作的女孩子幾乎都在圍著我轉,只有這位葉列娜小姐總是遠遠地望著我,從不和我多說一句話。她的主動邀請多少使我高興,我接過話茬:“好吧。”
葉列娜接著說:“那就明年吧?!闭f完惡作劇般地大笑起來。我知道自己上當了,可從此,我卻注意起她來了。
在“麗麗·王”餐館的工作人員和平時進出餐館的女性中,我看見的漂亮的俄羅斯女子實在太多太多,葉列娜的相貌在俄羅斯人中只能算中等,但她金色的長發(fā)和湛藍的眸子讓人難忘,尤其是在俄羅斯姑娘中很難找到的內斂和羞澀打動了我,使我覺得我和葉列娜突然貼近起來了。
一天,葉列娜回到父母的家中,情不自禁地向父母宣布她已有了一個中國情人時,她的父母呆呆地望著她,吃驚不?。骸澳隳苷埶郊依飦硗鎲?”
又一個星期天,當我跟隨葉列娜來到她父母家作禮節(jié)性的拜訪時,又在他們家掀起了一場不小的波瀾:“葉列娜,你沒有騙我們吧,他真是中國人?”
葉列娜不解地說:“是啊。”
我那時還只能聽懂一部分俄語,也覺得納悶:“難道我不像中國人?”
葉列娜的父母卻眉開眼笑:“不,不,我們歡迎你這個中國女婿?!?/p>
直到我和葉列娜結婚后,我才知道原來大多數(shù)俄羅斯人和其他外國人眼里,中國人是那種矮矮小小、類似東南亞的人種,在他們的心里甚至揣著中國男人是否還梳著長辮、娶著三妻四妾的問號。他們根本不了解中國。
俄國媳婦回到上海
由于“麗麗·王”是中國餐館,因此很多原料要到中國來買,我對上海市場比較熟悉,又開過飯店,采購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那時,我每隔一兩個月就要回上海一次。隨著中蘇貿(mào)易的增多,很多俄羅斯人也南下來到北京、上海采購,上海也就成了俄羅斯人心目中的購物天堂。每次回上海,我總會到百貨商店逛逛,給葉列娜買些喜歡的服裝、化妝品等。
等我再回到莫斯科,將這些衣物交給葉列娜時,她一邊歡喜地在鏡子前左試右試,一邊又埋怨我說她已經(jīng)有很多衣服,這樣太費錢了。我曾給她買過一件裘皮大衣。莫斯科的天氣,人們一般都是里面穿一件毛衣,外面裹一件厚大衣,裘皮大衣是很實用的??扇~列娜總是說衣服太貴了,舍不得穿,壓在了衣櫥底。如今我們舉家遷到了上海,這件裘皮大衣倒是真的用不上了。
對家庭來說,男人感到最大的壓力就是名牌。對名牌的追求其實就是對金錢的貪婪。和葉列娜生活的這幾年里,我感到很輕松,她不僅沒有給我壓力,反而會在我不停地像個機器似地運轉時希望我休息,為我減壓。
我和葉列娜回到上海的第一天,我的父母熱情地將葉列娜讓進了收拾一新的房間。葉列娜站在門口,疑惑地看著我。
我心里明白,葉列娜從開始工作那年就與父母分開住了,這是她的家鄉(xiāng)一道不成文的規(guī)定。而在上海,竟要她與公婆同居一室,她實在太不習慣了,但葉列娜還是非常體諒我,沒有一聲怨言地住了下來。
父母看出了葉列娜的心事,雖然他們不舍得這個異國兒媳,但還是同意我們另擇住房。我們在市區(qū)幾乎走遍了所有的樓盤,都不能讓葉列娜滿意。這時父母突然想起,在嘉定區(qū)他們還有一套住房,因離市區(qū)實在太遠,無人居住,長期閑置在那里。于是我?guī)е~列娜去了嘉定。誰知,剛到小區(qū)門口,葉列娜就為這里的大片草地和樹林而歡欣——這里太像莫斯科了,她為找到了家的感覺而興奮不已。
其實我何嘗不明白,一切才剛剛開始。前蘇聯(lián)是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他們曾實行過一段時間“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chǎn)主義。即使是蘇聯(lián)解體,俄羅斯在一些社會公共設施方面如取暖、用電、用水等都只是象征性地付錢,無限量地用。到上海后的葉列娜心中真的沒有勤儉節(jié)約這桿秤。我剛到“麗麗·王”飯店時看見俄羅斯人圍坐在一起削土豆皮,100公斤土豆削完皮后一稱,只剩下50公斤了。
因此在家中,母親常常會跟在葉列娜身后,當她去晾衣服時為她關上水龍頭;大白天幫她頭上屋里的電燈,等等。慢慢地,葉列娜也適應了。
也許正是葉列娜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才真為我們的婚姻帶來了幸福和恬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