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一刀
在我十歲那,年,爸媽決定把我送到鄉(xiāng)村一門遠房親戚家過暑假。做公交車售票員的小姨指著不遠處的房子,讓我自己過去,她必須在車上繼續(xù)賣票。我盯著她指的地方小跑過去,到了門前,門樓里無聲無息地跳出一只黃狗,一口咬住我的腿——其實是褲腿。
腿軟腿軟。親戚家跑出個和我差不的小子,笑嘻嘻地喝斥:“嗬,老狗,是表哥。表哥也咬?松口松口,還有你,八戒,你這個死豬,你也咬?”他給了黃狗一腳。
黃狗不甘心地松口,我低下頭,這才發(fā)現(xiàn),另一邊褲腿被一只豬死死咬住,它顯然是用盡吃奶的力氣,并且抬著頭,一對小眼睛放著精光,兩耳豎立,配上夾得緊緊的小尾巴,整體形象極為警惕和嚴肅。
眼淚還掛在臉上,我卻忍不住大笑起來。
表弟告訴我,這只豬叫八戒,快三個月大,它的母親生下一窩十二只小豬,全部都壞掉一鄉(xiāng)村里家畜暴死,都說壞掉——那只母豬也沒有幸免,而它居然奇跡般地活了,舅舅認為,這小家伙肯定吃了鄰居劉醫(yī)生扔在垃圾堆里的什么藥,不然怎么解釋?
黃狗也剛做媽媽,但生下的小狗都被舅舅拿去送人,孩子們的忽然失蹤讓黃狗魂不守舍,哀聲嗚咽著在家里繞來繞去,遇上因為斷了奶水中事叫的八戒,八戒直往黃狗肚子上拱,嗯,這不叫拱豬了,叫拱狗。
我可以想像,當(dāng)黃狗與小豬相遇,或許是因為同是天涯無親人,或許是因為聊勝于無,在八戒步步進逼地向黃狗的奶頭發(fā)動攻勢時,黃狗半推半就了那么幾下,便勉為其難地收下了八戒這個養(yǎng)子。
多年以后,我剛接觸到緣分和一見鐘情這兩個詞時,腦海里跳出來的便是黃狗和八戒膩歪的樣子。不能怪我。據(jù)表弟說,當(dāng)天晚上,這倆家伙就黏住了,八戒賴著不愿回豬圈,而黃狗低聲叫喚衰求主人,直到最后順了它們倆的意,才算安靜下來。吃著狗奶,片刻不離地跟著、狗,近狗者狗,八戒從此以自己是狗為榮。
在舅舅家吃晚飯。黃狗照例在桌子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著可以吃的,便盯著主人的動作,等著食物扔給它,或者掉下根肉骨頭什么的,如果有人看它一眼,它就搖幾下尾巴。八戒做著一模一樣的事,我看了看它,它也看著我,朝我搖了幾下短小的豬尾巴,一聲不吭,非常安靜。
八戒還小,不管什么動物,小的時候總是比較善良,沒有心機,你對它好,它就滿心歡喜,立刻和你做朋友,很可愛。人也一樣,對不對?所以,才一天時間,八戒跟我就很好了,我摸摸它的頭、背,或者撓撓它的肚皮,它就笑瞇了眼,對我猛搖尾巴,搖的幅度很大,身子都擺動起來。
沒事做的時候,黃狗趴在門前打盹,八戒也趴在黃狗邊上,有什么動靜,立刻支起前腿,聳起身子,豎起耳朵警惕地判斷聲音的來源,如果有陌生人經(jīng)過,八戒就站起來,從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威脅的聲音。
每天下午,我和表弟去溪邊游泳,對它們倆吹個口哨,它們就跟在我們后面往溪邊跑去。我們脫了衣服扔在溪邊,光著屁股跳進水里,八戒總是興奮地跟著玩水,但你要以為它貪玩而忘了看守衣服的職責(zé),你就錯了。有一回,一個小伙伴不經(jīng)意地走到我們衣服邊,俯身動了動衣服,八戒從水里沖上岸,像個小炮彈似地撞向他,把他撞倒在地。嘖嘖,八戒做狗,真是做得太有專業(yè)水準了!
八戒進入青春期。它支著身子,趴在鄰居劉家的豬圈上,開始與剛剛長成的小母豬調(diào)情,眉來眼去一番,它便妄想跳過豬圈進去風(fēng)流一下,不用說,失敗了。八戒便在豬圈門邊哼哼著拱門,小母豬也在里面向外拱。大概是在門的縫隙間和意中豬接了個吻,八戒春心蕩漾,沖動地開始猛撞門。劉大叔聞聲出來趕它走,它居然齜牙咧嘴地威脅他,劉大叔抄起根木棍,它才一溜煙地跑開。
八戒很執(zhí)著,—得機會便想去和它的意中豬幽會,不堪其擾的對—大叔終于上門告狀,八戒被踢了一腳,縮到角落里恨恨地盯著劉大叔。舅舅聽后,眼睛一亮:在我暑假結(jié)束離開的時候,八戒已經(jīng)免除被騸被屠宰的危險。
八戒成了種豬,它的威名遠播,甚至鄰村的人都慕名而來。它給舅舅掙了不少錢,但也不時讓舅舅尷尬:成年后,它能跳過豬圈,撞開一般的門,它見了老、丑、臟的母豬,一點不給面子,立刻一溜煙地跑掉,誰也別想抓住它,兩三天后才若無其事地回家。同時,它保留著優(yōu)良的狗傳統(tǒng):不睡豬圈,在門口打盹,看門,朝陌生人咆哮,和陌生狗打架,行動敏捷,蹺起一只后腿撒尿以標(biāo)示它的地盤。
不知道八戒是否當(dāng)?shù)闷稹耙恢惶亓ⅹ毿械呢i”這樣的稱號,但我知道的是,從此,八戒—直幸福地生活到現(xiàn)在。
(尹春華摘自《女報》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