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鳳英／文

宋代才女朱淑真自幼聰慧好學(xué),善繪畫,通音律,尤工詩詞,是一個有姿有色、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然而,在那個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制度下,她被迫嫁給一個市井商人。朱淑真無法與丈夫情感相通,只好寄情于詩詞,寫下大量作品。長久的苦悶生活使她意志消沉,終日郁郁寡歡。

這年元宵佳節(jié),家中仆人們都到街上觀燈去了。朱淑真倚在后花園門前,眺望著那輪圓月,心中無比傷感。正在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她希望來的是丈夫。無論如何,她已經(jīng)嫁給了這個胸無點墨的男人,也盼望與他在這美好的夜晚共度良宵。但來的卻是丈夫身邊的仆人。

仆人說:“夫人,老爺又到福州去了,說這一趟估計能賺五千兩銀子。他讓我回來取一本賬簿?！敝焓缯鎿]揮手,什么也沒說。仆人走后,她依舊倚在門邊,兩行淚水無聲地流落。不久,外面?zhèn)鱽眈R蹄聲。接著一個年輕男人騎馬而來。他披著一件藍色斗篷,看上去氣宇不凡。

“是你熤焓繒妗煛崩慈司問,翻身下馬。朱淑真也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這不是她昔日的詩友和戀人歐一夫嗎熅得她慌忙轉(zhuǎn)身想關(guān)上門,歐一夫頂著門不讓她關(guān),說:“我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淑真,你——好嗎煛敝焓繒媲咳棠諦牡募ざ,故作平靜地說:“我已是他人妻,你快走吧?！薄拔迥昵澳愠黾藓?就一直沒有你的音信。聽說你隨你丈夫遷徙過很多地方。”朱淑真兩臂一松,門被推開。歐一夫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問:“他對你好嗎熌鬮什么一個人在這兒哭泣煛敝焓繒嬉Я艘ё齏剿:“他是商人,有時也拿錢買官做做,過過癮。我的生活十分富裕?！薄翱刹粩嘤心愕脑娫~傳出來。你和他‘心事全無一點通,能過得快樂嗎煹背蹌愕娘真不該把你嫁給一個……”“你別說了?！敝焓缯鎸⑺瞥鲩T去,迅速關(guān)上門,背靠著門哭出了聲。

歐一夫隔著門痛心地說:“淑真,你嫁了個庸夫,我娶了個庸妻。我和你一樣過著愁苦的日子,你是個勇敢的女人,為什么不沖破這種桎梏熌闃道有多少朋友為你惋惜嗎熓繒,我就住在悅來客棧,你可以隨時來找我?！彼f完,無奈地離去了。

朱淑真一口氣奔回臥房,捧出詩稿?？蘖艘粫?就將詩稿一頁一頁地投入火爐之中。之后,她幾次想去找歐一夫,都沒有勇氣。畢竟已是有夫之婦,她不能有失婦德。否則,她那滿口倫理道德的叔父朱熹會罵死她的。

兩個月后,丈夫杜億回來了。朱淑真穿上一件素服,要丈夫陪她去廟里進香。杜億卻扯著她衣服說:“為什么一天到晚穿這種晦氣的衣服熚腋你置辦的彩裙怎么不穿熌閌羌抑兄鞲,應(yīng)該喜氣洋洋的,別把家里搞得像辦喪事?？烊Q了?！敝焓缯嫒套I水,說:“我去進香,當然要穿素服?！薄拔覜]空。”“那我一個人去。”她賭氣道。杜億說:“一個人不許去。”“我偏要一個人去?！薄耙粋€人去跟那些吊兒郎當?shù)牟抛酉鄷釤”杜以x遄帕乘?。朱士曟频媚樕钒?嘴唇發(fā)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不久,朱熹講學(xué)路過此地,特意來看侄女。杜億設(shè)宴熱情款待。席間,朱熹見朱淑真全無喜色,問:“侄女身體不舒服嗎煛敝焓繒嬉∫⊥貳！澳忝腔姑揮瀉⒆印煛倍乓謁:“是啊,結(jié)婚五年了沒有孩子,朋友們都笑話我?？墒缯婢褪遣豢仙⒆??！薄笆缯?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朱熹責怪道,“自古女子就應(yīng)該相夫教子,你不生孩子,如何為杜家接續(xù)香火熌慊故巧儺蔥┪薏∩胍韉氖詞。什么‘獨行獨坐,獨唱獨醉還獨臥,這些詞流傳在外,影響很不好?！?/p>

朱淑真恨恨地說:“讓孩子長大了一天到晚只知道賺錢,滿身銅臭氣,不如不生?！倍艃|生氣了:“怎么,你有好日子過,又嫌我是個粗人煛

朱淑真不知哪來的勇氣,說:“成天錢錢錢,你不知道人需要的不光是錢嗎煛倍乓謁:“沒有錢還過什么日子熑嘶鈄拍母霾皇俏了錢煛薄拔腋你對牛彈琴,不如不說?！敝焓缯嫫鹕碛?。

朱熹一拍桌子:“別吵了。淑真,坐下。”朱淑真這才意識到叔父在場,自己這樣做有點過分了,忙又坐下。朱熹又訓(xùn)斥道:“淑真,女子的三從四德你全忘了熂薜蕉偶,就要為杜家傳宗接代。今天有我在此,你都如此無禮,平時就可想而知了。你這倔脾氣幾時能改熓繒,杜億這份家產(chǎn)供你一生享用不盡,你比多少女子有福氣,為什么不知珍惜煴鴯夤誦詞詞,冷落了丈夫?！薄拔覍幙蓻]有這樣的丈夫?！敝焓缯鏇_口而出。

朱熹氣極了,甩手就打了她一個耳光。朱淑真被打愣了,呆呆地站在那兒,卻沒有流淚。

兩日后的夜里,朱淑真來到朱熹講學(xué)的會館。甫一坐定,就直言道:“叔父,我要離開杜家?！敝祆湮⒂信?“這個‘離開指什么煛薄按喲擻攵偶液廖薰細??！薄笆嵌乓諦萘四恪煛敝焓繒媧蟮ǖ賾著叔父的目光說:“我要休了他?！敝祆渑陌复笈?“淑真犠怨胖揮蟹蛐萜蕖—”“我就要做這休夫第一人。”“你敢不守婦德?”淑真站起來,堅決地說:“叔父所說的婦德就是要女子犧牲一切,我偏不。為什么我們女子要用一生去守著沒有感情的丈夫熚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熚液投乓諉膊緩仙窀離,這婚姻浪費了我五年的青春,我的代價太大了。我不愿意把我的一生都耗在杜家?！?/p>

朱熹吹胡子瞪眼吼道:“你敢這么做,就是一個大罪人。朱家的門永遠對你關(guān)閉?！?/p>

然而,當朱淑真回到家下定休夫決心時,杜億卻在她的書房里找書讀。她沖上前去搶過丈夫手中的書粗聲粗氣道:“你別玷污了我的書?！倍艃|說:“你總說我沒學(xué)問,那我就看點書。過幾天我又要到宣州去,想帶幾本書去?！敝焓缯嬉娬煞蜻@樣說,休夫的決心動搖了。如果他真的能與自己詩詞唱和,未嘗不是件好事。于是默默選了幾本淺顯的書給杜億裝入行囊。

時間匆匆而過,杜億這一去就是大半年。又到了次年的元宵節(jié)。朱淑真不知為什么又倚在后花園門上,似乎期待歐一夫再一次從天而降。但這次歐一夫沒有出現(xiàn)。朱淑真天亮前回到臥房,心中愁苦無處傾訴,揮筆寫下了一首《生查子·元夕》詞,其中就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著名的兩句。寫完還不罷休,又在一張信箋上畫下無數(shù)圈兒煷佑抑磷罌矗:

朱淑真把這封圈兒信寄給杜億。一月后杜億回信:“看不懂?！敝焓缯娲罂抟粓?再不留戀,一封休書寄給了杜億。

不久,朱淑真回到錢塘老家。當老父知道她休夫歸家,二話沒說將她趕了出去。朱淑真只好在城內(nèi)一庵堂住下。這日老母來看她,她伏在母親懷里失聲痛哭。老母說:“淑真,還是回家去吧。杜億雖無文才,但他有錢財呀。女人不就是圖個生活安穩(wěn)嗎煛敝焓繒嫠:“當年家中微有變故,爹娘就將我許給杜家,母親可知這幾年女兒是怎么過的熚液投乓諏半句知心話也說不上,這種日子怎么能讓我忍受一輩子煛薄翱贍閼?zhàn)A醋,朱家也容不下你呀。尤其是你叔父——趁他還不知情,你趕緊走吧?！?/p>

果然,朱熹得知此事,人也懶得來,只讓仆人送來一張紙,上面寫著八個字:“失德之婦,永不姓朱。”朱淑真知道朱家不承認她是朱家女子了,但她并不傷心。她托人去打聽歐一夫的消息,傳回話來說:歐一夫一年前想休掉妻子,弄得滿城風雨。其妻上吊自盡,娘家人一張狀紙告到衙門,歐一夫以“逼死妻命”罪被判刑。朱淑真哀痛不已,想去探監(jiān),又怕連累歐一夫,使他罪上加罪。

朱淑真連遭打擊,終于病倒。庵中師太盡心服侍這個才女。這期間,朱淑真寫下了大量泣血斷腸的詩詞。

一天中午,朱淑真感到精神好多了,叫來師太說:“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請你將這些圈兒原樣刻在我的墓碑上。生不能相伴知音人,但愿死后能有人知我心意?！睕]多久,朱淑真來到西湖觀景,不慎落入湖中,香消玉殞,連尸骨都沒有打撈到。師太只好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

朱家人聞此死訊,雖有悔意,已經(jīng)晚了。父母在她墳前焚燒了無數(shù)詩稿,只留下一小部分。數(shù)年后歐一夫出獄,前來祭奠朱淑真,看到那些圈兒,心有所悟,當即書就一首詞刻在墓碑背面,這詞是:

“相思欲寄無處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里。單圈是我,雙圈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會圓,圓了會缺。我密密加圈,你密密知我意。還有那說不盡的相思情,一路圈兒畫到底?！?/p>

選自《山海經(jīng)》200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