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夫人

戴雁軍（原著）　獨　匠（縮寫）

作為鹿港市現(xiàn)任市長賀遠方的妻子，四十五歲的市衛(wèi)生局副局長許曼玲，無論怎么看，都只有三十幾歲的樣子。兒子可倫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他是賀遠方第一任妻子林憶君生的。那時，二十歲的許曼玲剛從護士學校畢業(yè)，她親眼目睹了在手術臺上林憶君的死亡和可倫的出生，那一刻，她就開始心疼并照料著這個沒媽的孩子了。當可倫被當時還是南塔縣委副書記的賀遠方抱走后，許曼玲感到了內心的失落。

許曼玲和賀遠方的交往從照料孩子開始，最終以婚姻形式定格。隨著賀遠方的不斷升遷，許曼玲知道自己嫁了一個好男人，他們的婚姻一帆風順。她把自己全部的愛給了可倫，她也因此沒有要自己的孩子。

許曼玲和賀遠方也吵過架。那是可倫五歲那年，賀遠方剛調任梅河地委書記，下邊一個縣的縣長以可倫生日為由送來一個鼓鼓的信封，許曼玲在對方苦苦哀求下收下了這個信封，里邊的錢在當時算得上大手筆。當她把信封交給賀遠方時，他第一次罵了她，說她不配作他的妻子。事情最后的解決是許曼玲讓那個縣長到家來，把那個信封還給了他。

類似的事情以后也有發(fā)生，但許曼玲無論來者是誰，她都堅決拒絕，那樣的吵架以后就再也沒有發(fā)生過。

星期天一大早，許曼玲就接到梅麗萍打來的電話，邀約她出去逛街。靚麗的梅麗萍是鹿港市常務副市長方一民的夫人，和許曼玲同歲。她們相識也只有幾個月。當時，許曼玲剛隨丈夫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可倫開了一家廣告公司，一天到晚不在家，賀遠方更是上任伊始，一切千頭萬緒，許曼玲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守著電視。一天晚上，熱情如火的梅麗萍主動上門來找許曼玲，沒有主題的閑聊。這之后，梅麗萍就隔三差五地來找許曼玲，不久還把她帶到新世界酒吧。那是許曼玲生平第一次泡吧，開始覺得有些不適應，后來也就慢慢進入角色，覺得在這種地方強于自己一個人在家面壁。那天晚上，梅麗萍還把一個不經(jīng)意間碰到的男人也順勢介紹給了許曼玲：“鹿港市的王牌民營企業(yè)董事長廖永信。”

不到兩個星期，許曼玲與梅麗萍已經(jīng)成了無話不談的閨中秘友。許曼玲樸實蒼白的生活需要一個像梅麗萍這樣濃墨重彩的人來涂抹，這是她在短期內接受梅麗萍的重要原因。

許曼玲首次到梅麗萍家做客時，室內裝修的豪華程度讓許曼玲瞠目結舌，但她收起自己的異訝而作出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在梅麗萍家，許曼玲第二次見到了廖永信。他很自然地提出請兩位女士到鹿港市一家五星級飯店吃飯，許曼玲沒有理由拒絕，就去了。買單時一萬七千六百元的價格卻讓許曼玲大吃一驚。臨走，她們三人還各獲贈一張飯店惠賜的消費卡，許曼玲執(zhí)意不收，梅麗萍說至少給她一個面子，卡里最多五百元錢，許曼玲無奈收下了。

一天晚上，賀遠方要可倫立即結束公司，可倫堅決不干，和父親大吵一架后跑了出去?？蓚惖墓緝赡昵皠?chuàng)辦時，許曼玲是惟一的支持者，她瞞著賀遠方拿出家里的全部積蓄給可倫做啟動資金，并支持可倫離開梅河去鹿港發(fā)展，還為可倫出謀劃策，幫助公司一步步走上正軌。晚上，醫(yī)院來電話說可倫出了車禍，許曼玲和賀遠方一下慌了手腳。從賀遠方緊張的表情中，許曼玲看出了他對可倫的愛。當他們趕到醫(yī)院時，因傷得不重，可倫早已離開醫(yī)院去了修車場。

在回家的路上，許曼玲問賀遠方為什么要可倫結束公司？賀遠方一下拉長臉說：“你從小到大把他寵壞了。他在外邊搶不過別人的生意，就打出我的招牌，根本不考慮會給我造成什么樣的負面影響。上頭三令五申，不許領導干部的親屬在自己管轄的地區(qū)搞經(jīng)營，我是市長，自己不干凈，如何開口說別人？”許曼玲看了賀遠方一眼，不知怎么就說了這樣的話：“這么多年，我和可倫沒有得到你半點好處，倒是為你做了不少犧牲?？纯次覀冞@個家，我們過的日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頂著一個市長的光環(huán)，你以為可以照亮全世界呀？”賀遠方氣得什么也沒說就走了?？粗R遠方的背影，許曼玲覺得他越來越讓自己失望。

第二天，許曼玲打電話把可倫約到上次廖永信請吃飯的錦倫飯店。許曼玲問可倫有沒有打著父親的旗號到外邊拉生意?？蓚愓f絕對沒有，否則他的公司早變成鹿港市的龍頭老大了?？蓚惛嬖V許曼玲，他四十幾萬的車報廢了，修理費加在一起還不如買輛新的，而且現(xiàn)在談生意沒車是不行的。許曼玲咬咬牙說先把家里存的錢拿去買車，可倫說家里那點錢能買什么車？到買單的時，許曼玲拿出那張消費卡，可倫說是張長城卡，服務生也說那不是飯店的消費卡，從沒用過卡的許曼玲整個人呆住了。

那張長城卡里面有整整二十萬。

許曼玲急忙來到梅麗萍家里，要梅麗萍替她把卡還給廖總。梅麗萍仿佛受到驚嚇般地叫道：“你懂不懂規(guī)矩呀？人家誠心誠意送你東西，你若退回去豈不等于挖人家祖墳。你看不看報紙和電視新聞呀？現(xiàn)在，高層干部和企業(yè)家交朋友是一種時尚，就憑廖永信十二億的資產(chǎn)，不要說市里的一般領導，就是省長也對他的企業(yè)刮目相看?！痹S曼玲說：“他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到我的頭上吧，我可是什么都幫不了他。”梅麗萍冷笑著說：“以廖永信的身份就是有事應該找的是你家的老賀和我家的方一民?！痹S曼玲想了想說：“算了，你轉告廖永信下不為例?！泵符惼颊f：“這才是聰明人?！?/p>

隔了兩天，梅麗萍給許曼玲打電話約她去趟瑞士，說一切手續(xù)包在她身上，保證星期六晚上能在洛桑聽歌劇。然而，她們到了瑞士后，卻直接去了一家私人診所。原來梅麗萍每隔一年便要到這家診所來注射羊胎素。梅麗萍也把許曼玲推進了注射室，如在夢中的許曼玲連拒絕的權利也沒有了。不過，四萬元人民幣一支的羊胎素還是大大超出了她的想像。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梅麗萍臉色很不好，她淚汪汪地告訴許曼玲：“我是在逼著自己快樂，我早知道方一民在外面有女人。但到底他是我丈夫，有自己的事業(yè)，我還得處處為他作想?？墒恰泵符惼加杂种?，很久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氣說：“他和你家老賀的關系令人擔憂?！痹S曼玲一下子緊張起來。

許曼玲不是那種爭強好勝的女人，這么多年，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可倫身上。從嫁給賀遠方那天起，她就從沒問過他工作上的事?？墒乾F(xiàn)在，許曼玲竟然答應了梅麗萍的請求，回家勸說賀遠方。

回到鹿港，許曼玲就有些后悔。

事情是這樣的：賀遠方還未調來前，鹿港市的工作完全是由剛當上常務副市長方一民主持。方一民上任后一心想搞形象工程快出政績。他要在市區(qū)最顯要位置建一座商業(yè)大廈，名字叫“東方商業(yè)城”，但選址與國家一級文物保護單位明代寧海太守府相鄰。市文物局局長不同意在這里建大廈的意見被方一民強硬地拒絕后，便將一封告狀信直接寄給了省委書記楚赫男。楚書記依照程序把這封信轉給了正要赴任的賀遠方。

賀遠方到鹿港的時候，東方商業(yè)城的前期工程已經(jīng)破土動工，大廈的業(yè)主是廖永信。雖然地皮的正式批文還沒有拿到，但憑著對方一民百分之百的信任，廖永信覺得此事已是板上釘釘。就是方一民自己也萬萬沒有想到，賀遠方到任初始就表明態(tài)度：大廈馬上停止施工，另行選址或對項目重新考慮。

作了這么多鋪墊，原來卻是埋著這么大的一個伏筆。許曼玲覺得自己完全被梅麗萍捉弄了。最重要的是，那張二十萬的長城卡已經(jīng)讓可倫拿去買了車，到此時，許曼玲才知道什么叫拿人手短。但她想不明白，梅麗萍這么做是在幫誰呢？

當許曼玲鼓起勇氣，終于向賀遠方提起這件事時，她和賀遠方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賀遠方十分驚訝許曼玲竟插手他工作上的事。許曼玲說，你一句話就讓方一民沒有了退路，這口惡氣他怎么咽得下。賀遠方大聲說：“如果他是這副德行，就不配作這個常務副市長?！痹S曼玲此時話已經(jīng)成串地蹦了出來：“你想想你多大年紀，總有船到碼頭車到站的一天吧？到那時候還不是人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辟R遠方道：“我就不信，這總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吧？不是誰想胡來都可以的！你什么時候學得這么市儈。”

沒過幾天，賀遠方回家時主動問起許曼玲是否聽到了什么閑話。許曼玲心中一喜覺得這是機會，就勸賀遠方換一個角度來考慮商業(yè)大廈這件事，坐下來和方一民溝通一下，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因為大廈的方案是在你賀遠方來之前就定下來的，而且前期工程已經(jīng)動工，現(xiàn)在一停工，永信集團損失太大。賀遠方不說話，好一會才想起什么似地說：“如果每個人上來拿國家的錢為自己樹政績，搞形象工程，不顧人民的利益，我看這是更深層次的腐敗?！痹捳勚链耍S曼玲知道她已無能為力。但是，星期一早上，許曼玲在辦公室接到了梅麗萍的電話：“商業(yè)大廈那件事情，你家老賀總算網(wǎng)開一面了，廖總要請你吃飯?！痹S曼玲心里一喜，但聽說吃飯嚇了一跳，想到長城卡的事情，她忙說：“你讓廖總省了吧?！?/p>

事情之所以得到圓滿解決，是由于雙方都作了讓步，廖永信一方修改了圖紙，而讓賀遠方作出讓步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市委書記何銘找他談了話。這樣，賀遠方覺得自己沒有再堅持下去的力量了。

賀遠方直覺上一直認為許曼玲是在替人說話，許曼玲嘴上不承認，心底里卻乞求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盡早成過眼煙云，和梅麗萍也不能再深交了。

這天下午，可倫來找許曼玲，說他公司承攬的五塊巨型廣告牌，因不能按合同規(guī)定如期安裝到位，客戶要起訴并要求索賠五百萬。說完一副絕望的目光看著許曼玲。許曼玲只覺腦子一熱，血往上涌。她立即找到要求索賠的客戶。這客戶叫聞天，他一開口就把許曼玲堵了回去：“我早就知道賀可倫的身份，但這是兩回事，賠償五百萬已經(jīng)有很大的人情在里面了?！痹S曼玲只得求他延期幾天再起訴，聞天說他沒理由不給市長夫人面子，就延期了五天。許曼玲心想，要是可倫有什么閃失，她生命的意義也就不大了。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聽到梅麗萍的聲音，許曼玲頓時眼前一亮。

隔了一天的下午，聞天打來電話說他不準備起訴了。許曼玲打電話給梅麗萍表示感謝。梅麗萍說：“是廖永信出面解決的這件事情，你也沒有必要過意不去。如果不是你，他的商業(yè)大廈損失又何止幾千萬，廖永信正想當面向你致謝呢?！痹S曼玲無奈一笑說：“好吧，你安排吧。”

轉眼便是周末，許曼玲如約又去了錦倫飯店。這是許曼玲第三次和廖永信見面。這次她才認真打量了廖永信，不到四十歲的年紀，正處在成熟又不失光澤的魅力階段，形體很文雅，許曼玲對他好感陡增。

席間，廖永信不斷地給許曼玲倒酒，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想請許曼玲作他集團的股東。許曼玲自然拒絕了。在洗手間，梅麗萍很生氣地對許曼玲說：“我實話告訴你，廖永信這次為幫可倫拿出了一百萬，你自己看著辦吧。如果做了股東那一百萬就是你的利潤分紅，是你應該得的，就不是你欠廖永信的了，我不也是永信集團的股東嗎？”許曼玲聽罷，一下子就沒了底氣。她橫下一條心說：“好吧，不過我有隨時退出的自由?！?/p>

不久，許曼玲和廖永信的關系就升級到了知己階段。她幾次幫廖永信都對他資本的滾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她則堅持拒絕廖永信給的每一分錢。

特別是許曼玲幫廖永信得到了開發(fā)區(qū)那塊兩百畝的地皮。

最初，廖永信是把希望寄托在方一民身上，但賀遠方不買方一民的賬，無奈之中廖永信找到了許曼玲。賀遠方奇怪許曼玲為什么要替廖永信說話，許曼玲便把可倫公司出事，廖永信慷然想助的事給賀遠方講了，賀遠方當即把可倫叫回家罵了一頓，再次責令他結束公司，可倫竟一口答應了。賀遠方說：“我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我另一條生命。作為人民的公仆，應廉潔奉公，牢記宗旨，報效人民。不然，就是人民的罪人，國家的罪人。”許曼玲說：“不過是一塊地，又沒有讓你違反什么，批給誰不是一樣？”等到方一民再找賀遠方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在批文上簽了字。事后，廖永信開了兩百萬支票給許曼玲，她說什么都不要。廖永信一氣之下燒了那張支票。

短短幾個月時間，許曼玲經(jīng)歷了太多事情，她現(xiàn)在非常懷念過去在小城的安寧日子，不像現(xiàn)在，很多事情她自己都說不清怎么發(fā)生和為什么要發(fā)生，心底雜草叢生，時常伴有不安的感覺，經(jīng)常整晚失眠。

前不久，轟動全市的《鹿港日報》女記者羅琳娜的自殺事件（她沒有死成，被幾個中學生無意中救了），只有許曼玲心里清楚，跟梅麗萍有關。那天晚上，梅麗萍到家來找她時，頭發(fā)凌亂，嘴角有血跡。梅麗萍說，她讓方一民當著她的面對羅琳娜說結束他們的丑惡關系?；氐郊抑械姆揭幻裣癜l(fā)瘋了一樣把她暴打一頓。

九點整，永信集團的網(wǎng)上股東例會準時開始。書染（許曼玲的網(wǎng)絡名稱）在屏幕上向極地之光（廖永信的網(wǎng)絡名稱）提出：“我不想再做永信公司的股東，決定退出。”極地之光也無意留客說：“好吧，再見?！弊叱鼍W(wǎng)吧，許曼玲忽然覺得異常輕松，她和廖永信本人以及他的集團沒有任何瓜葛了。到鹿港半年多時間，她做對的事情似乎只有今天這一件。

然而，就在這天，可倫又出事了。許曼玲心急火燎地趕回家，得知他在大連因賭球輸了一百萬，就把車押了，作價三十萬。許曼玲大聲問說：“你手里到底有多少錢可輸？”可倫說：“那些錢，都是廖永信給的，輸了也不心疼。”許曼玲滿面驚愕地看著可倫：“你為什么收廖永信的錢？”可倫說：“那些錢是我們應該得的，你不收我就代你收了。”許曼玲一下失去了控制，脫口罵道：“賀可倫，你混蛋。你會毀了這個家，毀了你爸爸?！笨蓚愓f：“沒有這么嚴重吧？”

到了晚上，一家三口圍在一起吃飯，賀遠方很高興。吃過飯，可倫把許曼玲拉進自己的臥室說：“媽，欠下的七十萬你可要幫我想辦法哦，我保證下次再也不干這種事情了。”這時，門鈴響了，進來三個人，其中一位是省紀委書記郭開明。他說：“賀市長，根據(jù)省委和紀委剛剛作出的決定，從現(xiàn)在起對你進行雙規(guī)……”

許曼玲永遠忘不了賀遠方離開家門時的目光，憂怨？憎惡？仇恨？那目光如重錘般猛擊在許曼玲的心頭，她知道自己終于成了兇手，把丈夫的政治生命斷送了。賀遠方被帶走的第二天晚上，許曼玲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后，去了約定的酒吧，當這個女人說自己是羅琳娜時，也沒有能剌激已萬念俱灰的許曼玲的神經(jīng)。

但她還是被羅琳娜道出的事實震憾了。

按照羅琳娜的說法，賀遠方赴任不到一星期，方一民就決定清除掉這個障礙。這始于賀遠方的不合作，他和廖永信，結交十幾年，早年的廖永信，不過是一個街頭小痞子，他的崛起，全是靠了方一民，方一民才是永信集團最大的股東。因為賀遠方的刀槍不入，他們才選擇了許曼玲，主攻手是梅麗萍，現(xiàn)在，他們的目的達到了。

此時的許曼玲，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家里空蕩蕩的，可倫為躲債務，早已逃得不知去向，許曼玲知道也許明天、后天她就要被人帶走。她想，我為什么要等著被人帶走，我有腿腳可以行走，正好我現(xiàn)在還有行走的自由。

（選自《特區(qū)文學》原文50000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