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利
在這個星球上,惟有生命是最為可貴而值得珍惜的,一切殘害生命的言行都將受到詛咒,并且難逃報應(yīng)。
在“滿月樓”酒家里,我第一次見到疤女楊英。
我們報社搬遷新址沒多久,馬路對面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了四五家規(guī)模大小不一的酒店飯店。明擺著,那些店主們是沖著我們報社這棵搖錢樹來的。單憑這一點,你就不能不佩服商家的精明:媒體的迎來送往,怎生了得!其他部門不敢說,單單我們社會新聞部每年掏錢砸在酒桌上的就是五位數(shù)。因此,我作為部主任少不了經(jīng)常進出這幾個酒家,用不了多少時日上下便都熟絡(luò)了。比如說那家常去的“滿月樓”,除了大廚外,什么經(jīng)理、主管、迎賓、招待姓甚名誰,我基本上都能叫出個八九不離十來。如果今天中午不是廣告部的白主任死拖硬拽地要我去作陪?;蛘邲]有碰上那件事情,我們也許就沒故事了,“滿月樓”就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筆下。
“滿月樓”二樓的“聚仙廳”是基本上被我們報社長包了。這“聚仙廳”裝修風(fēng)格明快素雅,很是合乎我們的職業(yè)特點,據(jù)說正面墻上那幅出自我市書法名家司徒老先生的條軸,是酒店李老板三顧茅廬且奉送了三千元潤筆費求得的。可見李老板瞄準(zhǔn)我們報社的良苦用心。
一伙人坐下,白主任照例點菜點酒。這當(dāng)口,挺著啤酒肚的李老板不失時機前來敬煙,照例是一通寒暄,并推薦了當(dāng)日的特價菜“畫蛇添足”。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猜測著這“畫蛇添足”究竟是道什么菜的時候,白主任一口回絕說:“什么花里胡哨的名堂,還‘畫蛇添足?想胡弄我?就是‘畫龍點睛我也不要!”
啤酒肚笑問:“白送也不要?”
白主任道:“白送?怎么不早說,白送哪有不要的?”
看著啤酒肚堆滿的一臉笑容,我有意刺他道:“天上掉餡餅了?你李老板每個菜價格上浮五個百分點不就出來了!”
啤酒肚故作吃驚道:“哎呀呀,我李某人在你劉主任眼里竟是這么一個人?萬萬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白主任,你說我敢嗎?——好,就沖你劉主任這句話,今天這頓我請客了?!?/p>
我說:“得了,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劉某訛詐你李老板呢?!?/p>
就這么一通說笑,菜也點了,酒也點了。片刻,冷盤端了上來。啤酒肚又散了一圈煙,雙手一拱,道了聲“各位慢用”退了出去。
我剛才不是說過這“滿月樓”的人我基本上都認(rèn)識嗎,大概別人都沒有注意到,我卻發(fā)現(xiàn)今天端冷盤進來的女招待是張陌生面孔。不很合體的“滿月樓”特制的紅色大襟工作服,有些蒼白的膚色似乎久病初愈,臉上雖然掛著笑,但明顯讓人感覺到死板僵硬。使我受不了的當(dāng)然不可能是這些。否則,就顯得我過于挑剔了。真正讓我受不了的是她那雙端菜的手,準(zhǔn)確地說包括她的手臂!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你別動!”我也不明白當(dāng)時為什么會這樣做。直到現(xiàn)在,我在述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想到那天的舉動,仍舊不愿饒恕自己。我指著她還沒有來得及縮回去的手背,問道:“這,這是什么?”
只見從她的手背開始直到小臂上布滿一元硬幣大小的疤痕,而且左右手都有!我的第一反映是,這女子紋過身。說真心話,當(dāng)時我感到惡心,已經(jīng)沒有胃口享用什么“蛇”呀“龍”的了。
我的神態(tài)舉止驚動了在座的其他人,四五個腦袋幾乎同時湊了上來。其中有一個屬于那類“地方支持中央”的禿頂可能正有事有求于白主任,表情十分夸張地嚷嚷道:“令人作嘔!太令人作嘔了!去把她們那個大肚子老板叫來,這頓酒我們不喝了!退,統(tǒng)統(tǒng)退了!”
按照我目前的心態(tài),如果這個禿頂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我說不定會揚手狠狠扇他兩個響亮的耳光。但在那天聽到他的話之后,我似乎想都沒想,第一個站起了身。
大概我們的聲音驚動了外面,不一會兒,剛剛出門去的啤酒肚又折了回來。當(dāng)他了解清楚這里的情況后,先是連連向我們賠不是,然后轉(zhuǎn)過身對那女子厲聲說道:“第一天試工就得罪了客人,馬上去結(jié)賬,走人吧你!”
還是白主任動了惻隱之心,說:“算了算了,換個服務(wù)員就是了?!?/p>
那女子眼中噙著淚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雙臂藏在身后上下搓擦著,似乎這樣就能將那兩串疤痕磨去。
啤酒肚見她不動,繼續(xù)呵斥道:“你還愣著干什么?去!”
就憑啤酒肚那天對她的那副德性,后來我果真就再也沒有去過他的“滿月樓”。
那女子在退出“聚仙廳”之前,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內(nèi)容十分復(fù)雜,但我沒有看到一絲一毫的怨恨,也沒有乞求。我覺得,這更像是一種在飽經(jīng)挫折、走投無路之后的強烈求生欲望的眼神。這個眼神,已經(jīng)深深刻在我的記憶中。
那頓飯當(dāng)然不可能吃好。盡管換了招待,可是菜一端上來,我好像就又看到那雙有著疤痕的手。結(jié)果,菜一個接一個地上著,不知是否受了我的影響,眾人也很少動箸,最后,菜碟子一只一只摞成了金字塔狀。
為了不影響白主任他們,我找了一個借口提前退席。部里也確實有一篇稿子正等我簽發(fā)。下得樓來,穿過底層鬧哄哄的店堂,坐在賬臺后面的啤酒肚見到我,立即起身,堆著一臉毫無來由的燦爛,似乎要迎上前來,我趕緊向他擺擺手示意不要管我,然后緊走幾步逃也似的出了大門。
我已經(jīng)決計今后再不到“滿月樓”來。
站在路邊,我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心情似乎也頓時好了許多。上午為了見習(xí)記者采寫的那篇稿子就傷透了腦筋,三改三退,最后還得我自己動筆,本來就沒有心思去“滿月樓”湊熱鬧,偏偏還碰上了這檔子事。唉!
“老師……”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我側(cè)首一看,就是剛才在“聚仙廳”見過的那個女招待。不過,她這會兒已經(jīng)換去那身不合體的大襟工作服??礃幼?,她果然被啤酒肚炒了。打量著眼前一身土灰色北方農(nóng)村肥大裝束的她,我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她?,F(xiàn)在找份工作不容易,自己一時的唐突,把她的飯碗給砸了。盡管我心里這么想,但還是生怕她纏上自己——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我簡直混賬到了家。
“是你,有事嗎?”我問。
“沒……有”她先是搖搖頭,隨后又點點頭。
“喔。”我急于脫身,作出急切狀。
“老師……您,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聽得出,她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又開了口。
“說吧?!蔽耶?dāng)時又在肚子里嘀咕:看看,怎么樣,果然不出所料被她纏上了吧?我問:“到底有什么事?”
“老師,您是報社的,能不能幫我給家里打個電話?”嗓音倒是挺好聽的。
“你自己不會打?”我不想與她多纏。
“會??墒牵墒俏覜]錢……”她臉一紅,垂下頭去。雙手摳著胸前的一顆黑黑的大板衣扣。一左一右兩串疤痕,呈現(xiàn)出亮亮的光澤。與剛才稍稍有些不同的是,我發(fā)現(xiàn)她的右手腕上多了一塊廉價的男式塑料手表。她接著說道:“我想回家,打電話回去,叫咱爸寄錢來?!?/p>
“那,好吧?!蔽艺也怀隼碛苫亟^她。手機忘在辦公室里了,只能帶她去部里。
“謝謝老師?!彼故莻€很懂禮數(shù)的女孩。
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問了她的大致情況。她名叫楊英,老家是安徽阜陽東清縣城關(guān)鄉(xiāng),三天前來到這里投奔她的一個遠(yuǎn)房表哥,不知是地址搞錯了,還是表哥已經(jīng)不在這里,總之,她沒有落腳的地方。加上帶的錢也用得差不多了,所以她只能在街心公園宿了兩夜?,F(xiàn)在工作丟了,食宿更沒了著落。
楊英和她父親通話時間不長,不到一支煙的工夫,也就約莫三五分鐘的光景。掛了電話,楊英告訴我,明天她父親就來接她。
“喔,那就好?!蔽覇枺骸拔顼埑赃^了嗎?”
楊英搖頭說,“昨天一早吃過一塊大餅后,到現(xiàn)在還粒米未進?!?/p>
“那還等什么?走,跟我吃飯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開始有點同情楊英了。或許是職業(yè)習(xí)慣使然,潛意識里,我很想知道她的身世。記不清是哪位文學(xué)大師說過的:女人身上的傷疤,每一個都有一段故事。觀察楊英,直覺告訴我,像她這樣一個生長在安徽農(nóng)村的女孩,不會是那類紋過身的女子。那么,她那從手背延伸到小臂上兩串疤痕里面,隱藏著的究竟是什么呢?
二
楊英講述的第一個故事:
大腿上月牙傷疤的由來。
其實,楊英身上的疤痕遠(yuǎn)不止雙手上的兩串。如果按照故事的時間順序排列,除了她腹部那道生兒子剖腹產(chǎn)時留下的,排列在第一位的應(yīng)當(dāng)是左大腿上的月牙形傷疤。
我和楊英來到報社食堂的時候,早已經(jīng)過了用午餐的時間。偌大個餐廳里,只有我和她倆人。因為我本來就不怎么餓,加上已經(jīng)在“滿月樓”里不這不那地也算吃了半頓,所以就打了一份盒飯給楊英。開始,她大概還有些不好意思,先是禮貌地顯得局促地細(xì)嚼慢咽,可是究竟禁不住食物的誘惑,很快她就狼吞虎咽起來。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楊英是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大眼彎眉,如果營養(yǎng)好的話,根本不用刻意去打扮,依我的眼光,憑她高挑的身材,決不輸給城里的同齡姑娘。
我一支煙還沒抽完,楊英已經(jīng)把她面前的一盒飯、兩份菜全解決了。她把快餐盒里最后那顆米粒吃到嘴里,抬頭看了我一眼,顯得有些羞澀地說:“我吃完了。謝謝老師?!?/p>
“不用謝。你歇會兒吧?!蔽抑浪@會兒不可能完全吃飽,但是不敢再讓她吃了,畢竟一連幾頓沒吃,腸胃無法承受久饑之后的暴食。正當(dāng)楊英掏出手絹擦拭額頭汗珠的時候,我又一次看到了她手背上的那串疤痕,還有戴在右手腕處一個碩大的灰頭灰腦的塑料手表。我猜想,這大概是為了遮擋那個最大的疤痕吧!我說:“小楊,我有個問題不知該不該問,如果你不愿意的話,完全可以不必回答我……”
楊英停止了動作,那一雙亮亮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好像一下子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轆轆饑腸被食物填充之后,她先前蒼白的面色似乎有了一些紅潤。片刻,楊英恍然明白了我的問題,說:“老師,您是不是想知道我手上的這些傷疤的來歷?”
“你很聰明?!蔽尹c點頭,問:“可以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嗎?”
“我碰到不少人都問過,但是我從來不說的。我知道老師是個好人,如果您也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告訴您?!睏钣⒄f道:“不過,有一點我先要聲明,我從來沒有紋過身?!?/p>
看來,我一開始的判斷顯然也落入了俗套。
楊英在我目光的注視下,右手食指在左手背的疤痕處輕輕點觸著,那神情似乎在思考什么。我等待著。我知道這類事情涉及到楊英的生活,甚至很可能是隱私,她如果愿意告訴我,我所能做的就只能是靜靜地等待。
“這些疤痕是燙的,我自己用煙頭燙的。”楊英停止了動作,面無表情地說。
“真的,不騙您,是我自己燙的?!贝蟾攀桥挛也幌嘈?,她又重說了一遍。這次她竟然笑了!那冷漠的神態(tài)讓我暗自吃驚,她似乎在說一件完全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為什么?”我緩過神來,繼續(xù)問道:“能說說是什么原因嗎?”
“您不會要聽的”楊英搖搖頭。
“誰說的?我當(dāng)然要聽。如果有價值,我還可以寫篇文章,——當(dāng)然,你愿意的話。”這時,我已經(jīng)隱約預(yù)感到坐在對面的這個女孩子,很有可能會成為我筆下一篇小說的主人公。
“真的?會登報嗎?”
“可能會吧?!?/p>
“那就不要寫我,您應(yīng)該寫他!”不知為什么,楊英突然眼睛一亮,情緒激動起來。
“寫他?他是誰?”
“我老公,不,是我的前夫!”
“他怎么了?”
“他不是人,是畜生!”說完,楊英終于忍耐不住,飽含在那雙已經(jīng)紅紅的眼睛里的淚水“嘩嘩”地瀉下來。
我沒有勸阻她。從包里取出手機,向部里的值班編輯交代了一下有關(guān)那篇稿子的事情,接著又撥通我的一位開茶座的朋友許山,告訴他,我馬上到他那里去,給我預(yù)留兩個單座,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求他幫忙,等到了以后再說。做完這些之后,我?guī)е鴹钣㈦x開報社食堂,打了一輛出租,直奔許山的“桐花雨”茶樓。
“桐花雨”位于鬧市一隅,地理位置相當(dāng)不錯,鬧中取靜,交通便利,裝修也十分優(yōu)雅,頗具文化品味,是我有事沒事經(jīng)常光顧的去所。許山已經(jīng)在門口迎候,安排我和楊英在二樓依窗而坐。我要了兩杯龍井,一小碟雜果。然后,取出采訪錄音機放在一旁。
楊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完成了這些。
我笑著告訴楊英道:“別急,放松些。想到什么就說什么,說到哪里是哪里,就像我們平時和朋友聊天一樣,好嗎?”
下面這些文字,就是我根據(jù)那天楊英的錄音整理出來的——
(很長的一段空白。)
老師,從哪里說起呢?
(沉默。)
我想從我大腿上的一個傷疤說起,可以嗎?
您已經(jīng)知道,我是安徽阜陽人。娘家在東清縣城關(guān)鄉(xiāng)楊家集,婆家在周家鋪,娘家到婆家八里地。我是二十二歲那年嫁到周家鋪老周家的。丈夫大名叫周振林,排行老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管他叫二小子。周振林弟兄姊妹五個,上面一個哥哥,下面三個妹妹。我們那地方人多地少,外出打工的很多。周家兄弟姊妹除了周振林,都在外地打工。婚后第二年我們有了一個兒子,今年三歲多了。這不,再過十天就是兒子四周歲的生日……
(片刻的停頓。)
事情就是從三年前,兒子杰杰一周歲生日那天開始的。
孩子一歲生日,在我們那里可算得上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在咱爸眼里,甚至不亞于女兒出嫁。早在兩三個月前他就開始張羅,準(zhǔn)備到時候請鄉(xiāng)鄰們好好熱鬧熱鬧。婆家因為小輩們?nèi)汲鋈ゴ蚬ち?,兩個老人身體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就勸他們別忙活了,等周振林回來,我們一起去楊家集湊湊熱鬧就行了。盡管他們不是十分愿意,可是有心無力,也只能聽我的。
周振林是在杰杰滿月后去的廣東。
這事說起來還要怪我。周振林本來是個膽小怕事、不溫不火的人,周圍差不多年紀(jì)的都外出打工掙錢去了,可他就是守著父母和那一畝三分地不愿挪動一步。結(jié)婚后,他就更不愿意離家了。別人不知道的都夸他是個孝子,我還能不知道他?周振林高中畢業(yè)后兩年高考都沒能錄取,這要放在別人身上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世上的路有的是,東方不亮西方亮的道理人人都懂??芍苷窳志褪欠挪幌录茏樱X得自己不是替人打工的料。就這么成天窩在家里,無所事事。
我承認(rèn),那時候周振林確確實實對我挺好,特別是我懷孕之后,他就像老雀保護小雀那樣??墒俏也幌矚g他這樣。男人總該做點事才對,成天守著家有什么出息?我并不指望他能闖出多大的天地、升官發(fā)財有啥了不起的發(fā)展,但路還得走吧,最起碼你得出去見識見識。做個井底的癩蛤蟆,一輩子就只能看到頭頂上這塊天。
我在心里盤算著,等孩子一生下來就攆他出去。
(楊英的嘆氣聲和喝水聲。)
杰杰是四月十二號生的,周振林五月十二號出的門。他終于架不住我的勸說,鼓足起勇氣去了廣東,投奔他的一個高中同學(xué)去了。這個同學(xué)是鄰村人,我也認(rèn)識,姓李,外號“棒子”。棒子高中一畢業(yè)就跟著別人去了南方。
周振林剛到廣東的時候,差個三天五天就會給家里寫信。他說棒子的公司里正好需要人手,就讓他跟著跑業(yè)務(wù)。一會兒在中山,一會兒在東莞,還有幾次跑到了云南。只說是做藥材,買賣很好。第一個月他給家里寄來一千塊錢,第二個月三千,第三個月五千,后幾個月有時多有時少,到后來就沒有了,反正我不等錢花,所以也沒往心里去。這些錢我一分沒花,全給他存著,后來信也越來越少了,有時幾個月也沒有一封。當(dāng)時我想,可能是因為生意忙,雖然多少有些惦記,沒往深處多想。每次給他存錢的時候,我還認(rèn)為,外面的錢怎么那么好賺,叫他出去完全是對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這么想了,后悔當(dāng)初趕他出去,是我害了他。
(片刻的沉默。)
是我害了他。
(又是沉默。)
周振林是在杰杰生日的前三天回到周家鋪的。他完全變了一個人,西裝領(lǐng)帶,梳著大背頭,腰里還別著手機。見面就給他父母一人一千塊錢,也給了我一千。周振林給杰杰帶回兩件生日禮物,一件是棒子給的,一件是他的。說出來您都不相信,棒子的那件是一尊半尺高的純金老壽星,周振林是個拳頭大的翡翠壽桃!我當(dāng)時就傻眼了,這要花多少錢哪!他竟然不屑地瞅了我一眼,像吃了燈草灰似的輕飄飄地說多什么多,不多,也就一二十萬的數(shù)。
這件事情本該引起我的懷疑,周振林外出不到一年時間,和棒子究竟做什么買賣一下子就賺了那么多的錢?因為那天親戚朋友鄉(xiāng)鄰來了不少,加上他大老遠(yuǎn)趕回來給杰杰過生日,一高興,我就把這些全給忘了?,F(xiàn)在回想起來,如果當(dāng)初給他提個醒什么的,興許周振林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剛才說了,杰杰的生日在他外婆家過,雖然周振林說后老大的不高興,但已經(jīng)無法更改。四月十二號那天,全家起了個大早,雇上同村林家老大的農(nóng)用小卡,直奔楊家集。
說來也巧,那天正好逢集,杰杰出生后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人,車一進村,他就直拍手,嘴里還“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杰杰雖然還不懂事,可是我覺得他現(xiàn)在都快四歲了,那天是他最高興的。
酒席棚就支在娘家院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笞?。瞧那陣勢,比我?dāng)初結(jié)婚時還多了兩桌。全是咱爸操勞的心血呀。這明里是為了外孫的生日,我心里明白得很,那還不是為我?咱爸本指望大家伙兒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的,就是再借給他一個腦瓜,他也不會想到,到外孫一周歲的生日宴席上,竟然差點兒鬧出了人命案子,而我——他最心疼的女兒會血濺宴席!
大概是連續(xù)幾天忙得脫力了,咱爸原先土燒喝上八兩都沒事的,那天酒宴開始后,剛喝了兩盅二鍋頭他就感到不支了,起身謝了各位,叫我攙他回屋里睡一會兒。進了里屋,我扶他躺下。咱爸拉著我的手問,看出什么來了么?我一時沒有聽明白。他抬手指指屋外說,周振林!我看那小子變了。我以為他喝高了,壓根兒沒把他的話往心里去,勸了他一句“先睡會兒吧,別胡思亂想了”就趕緊出去照應(yīng)。
咱爸一點沒有看花眼,周振林確實是變了??墒堑任覀冞@會兒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為時太晚了。
屋外,大家伙兒鬧得正歡。杰杰在大人們的手上傳來傳去,卻不見了周振林。一問,得知我把杰杰交給他扶咱爸剛離開,周振林就說要上茅廁,把杰杰給了別人。酒席上有人調(diào)笑說,周振林一去大半天,是不是昨晚讓你給折騰慘了?我沒理他們,拔腿直奔屋后。我當(dāng)然知道周振林的酒性,量不大,癮不小,平時輕易不喝,逮著機會沒有不醉的。
屋后的茅廁春天咱爸剛翻修過,因為加高了半截圍墻,他就專門又打了兩級臺階。我踏上臺階,正想開口喊周振林,卻聽到里面有說話聲,我奇怪了,這茅廁只能蹲下一個人呀,還會有誰在里面?我不敢貿(mào)然進去,就立在外面等。茅廁里說話的是周振林,聲音不大,像是怕被別人聽到。
“……你想我嗎?我想死你了。當(dāng)然是真的,騙你我是小狗。你沒聽過狗叫?那我就叫給你聽,汪!汪!汪!我想你,汪!汪!汪!我想你。什么?你不懂,有老婆陪著想得就更厲害。昨天晚上和她干的時候,我就閉上眼睛拼命想你。不過,她和你比差十萬八千里,哪有和你干來勁……”
聽了一半,我馬上就完全反應(yīng)過了,周振林是在打電話!和一個女的!我當(dāng)時感到有股子熱氣直往腦門子竄,不管三七二十一,沖進茅廁,一把就把周振林拖了出來。周振林褲子都沒褪,專門找這么個地方打電話來的。
我問他:跟誰打電話?”
他騙我說:“跟大哥?!?/p>
我哪里會信,說:“跟大哥說話還要用普通話嗎?”
他強詞奪理說:“你管我用什么話,跟大哥就是跟大哥?!?/p>
我說:“那好,你把手機給我,我馬上打過去問你大哥?!?/p>
他說:“手機沒電了?!?/p>
我想到自己這一年里在家含辛茹苦照顧老人,還要帶孩子,他的錢一分不舍得花,結(jié)果他卻在外面和別的女人鬼混,他周振林有良心嗎!想到這里,我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嗓門也就大了,我說:“周振林啊周振林,今天你要不說清楚,我和你沒完!”
我的聲音驚動了前院宴席棚里的人,呼隆隆一下子全擁到了屋后。我那時正在氣頭上,全不顧后果,一定要讓周振林說出跟誰打的電話。周振林見眾人圍觀,想逃離這個場面,一邊擺手說“沒事沒事”,一邊撒丫子往外溜。我怎么會放他走?追到屋前一把拽住了他。周振林死命想掙脫,我就死命拽住不放,他一急,揚手就打了我兩巴掌。我在家雖然是老大,但父母是最疼愛我的。從我記事起,咱爸咱媽就沒舍得動過我一指頭,我怎么會容忍周振林動手打我?我當(dāng)時似乎啥也沒想,抬起手就回?fù)袅怂麅蓚€耳光。周振林挨了我的巴掌,肯定覺得自己穿得板板正正的卻在眾人面前掉了價,竟然像只瘋狗一樣“嗷嗷”地叫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不顧旁人又拉又勸,順手抄起靠墻邊的一把鐵锨朝我鏟過來。要不是被人拖了一下,我那天肯定就沒命了。但是鐵锨還是鏟在了我左大腿上熱乎乎的,低頭一看,整個左褲腿就像突然泡進了染缸,成了紫紅色的。我感到一陣頭暈,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已經(jīng)躺在鄉(xiāng)醫(yī)院里了。
三
楊英講述的第二個故事:
煙頭觸及皮膚的感覺。
也許是她終于找到了合適的傾訴對象,也許她覺得我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楊英就如同洪水找到了外瀉的出口,似乎非要將壓抑在胸中的一腔憤懣噴吐出來而后快。
下午楊英講述的故事,就像一扇向我開啟的窗戶,讓我初步了解到了一個生活在淮北農(nóng)村女青年的現(xiàn)實生活狀況。她的故事未必具有典型性,但或多或少地折射出了經(jīng)濟、文化和地域的某些有著一定代表性的特征。感覺盡管還不是十分的明晰,我已經(jīng)意識到楊英的故事才剛剛開頭,面前這個看似不很起眼的女子背后,也許隱藏著許多不是生活在同一階層的人無法想象的東西。我預(yù)感到自己可能正在觸及一個重大命題。
晚飯后,我向許山求助,請他在“桐花雨”為楊英安排一下住宿,許山一口答應(yīng)。從常理上說,本應(yīng)該讓她好好休息的,可是我還想聽她沒有結(jié)束的故事,所以,當(dāng)楊英希望我留下繼續(xù)陪陪她的時候,我重新打開了采訪錄音機。
(劣質(zhì)錄音帶“吱啦吱啦”的聲音,片刻之后消失。)
后來我才知道,要是那天不是我的一個出了五服的表哥用自行車的廢內(nèi)胎扎住我的大腿,我就會因為失血過多死在去鄉(xiāng)醫(yī)院的路上。
事情發(fā)生之后,除了我自己,變化最大的有兩個人,都是假的,總覺得這種生活不該屬于我這類人。
當(dāng)晚周振林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下午,正當(dāng)我不知該怎么是好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棒子打來的。他一口一個對不起,說是公司在云南有筆要緊業(yè)務(wù),因為周振林是常跑那條線路的,非要他出馬不行,所以周振林連夜就飛往云南去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到廣州,叫我盡管放心。棒子還給我留下了他的手機號,說有事可以找他。
第三天,周振林回到廣州,先去了一趟公司棒子那里,回到公寓累得臉也沒顧得上擦一把,躺下就睡,那樣子好像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似的。這一覺他足足睡了有二十來個鐘頭。睡醒后,他提著包又出去了。這回時間不長,兩三個小時的光景就回來了,然后一連幾天不上班,在家陪著我和杰杰。過一段時間,他又會出差去。
到了廣州將近一個月,這樣的事情重復(fù)出現(xiàn)了好幾次,而且每次我問周振林,捧子的公司到底是做什么買賣的,他都支支吾吾回避著。幾次下來,我開始產(chǎn)生了懷疑。那天一大早,周振林從云南回來睡醒后又出門去,我抱起杰杰悄悄地跟著他,想看看他究竟在忙什么。
周振林提著他出差時帶著的那只黃色帆布包,一路上好像一點也不著急,但又不像是在逛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從公寓去白云公園不到兩站路,他卻走了大半天。我挺納悶的,周振林他是在干什么?到了白云公園,他好像根本沒有打算進去的樣子,又朝前走了幾步,突然一轉(zhuǎn)身,回頭進了公園大門。
周振林的舉動越發(fā)讓我感到奇怪,我繼續(xù)跟著他。他在公園里還是走走停停,最后在池邊的一條長椅上坐下來,悠悠地點上一支煙,好像走累了要歇會兒似的。我和杰杰在他身后的草坪上坐下,一邊和杰杰玩耍著,一邊透過那排矮矮的冬青望著周振林。他吸完了煙,開始沒有什么動靜,又坐了一會兒,好像有什么事等不及了,周振林東張西望起來。突然,他站起身抬手朝不遠(yuǎn)處招了招。
我一看,小路上有個年輕女人向周振林這邊走了過來。那女人戴著副墨鏡,看不清面部長相,身段不錯,衣著很是光鮮。她走到周振林身邊,二話沒說,和他就是一個擁抱,然后倆人在長椅上坐下一個勁兒地又摟又親,大白天的!我看傻了眼,好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周振林壓根兒就沒和這女人斷過聯(lián)系!
有過杰杰生日時在娘家的那一次教訓(xùn),我盡力克制著自己,沒有馬上發(fā)作。我倒真要看看,周振林和那個戴黑鏡的女人究竟還會干什么。
出乎我的意料,他倆摟夠了親夠了之后,又勾肩搭背說了一會兒話,起身挽著手走了。我在后面跟了一段,他倆一路上說說笑笑,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周振林和墨鏡女人分手時,只見周振林把黃包給了她,自己悠蕩著雙手往回走。一副閑閑散散的樣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我抱著杰杰在周振林之前回到公寓,不一會兒,他隨后也回來了。那天我和他的一段對話,使我對周振林完全喪失了信心。
“一大早上哪去了?我問。
“去了趟了公司。”他答。
“公司不是九點才上班嗎?”我明知他在說謊。
“和棒子約好的?!彼B咯欏都沒一個。
“怕是根本沒去公司,也沒見著棒子吧?”我有點克制不住了。
“那你說我去哪了?”他開始有些心虛了。
“去哪,你自己不知道?還要我挑明嗎?”
“我去哪,不用你管?!?/p>
“你去偷人,我也不能管嗎?”
“你說什么?”
“白云公園的風(fēng)景不錯呀!”
“好哇你,竟敢盯我的梢!”他突然上前一把揪住了我的前胸,瞪著眼睛,蠻橫地問道:“說!你跟過我?guī)状?”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周振林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一下子給鬧懵了。當(dāng)時我想,明明是你周振林瞞著自己的老婆去和另一個女人約會,反過來倒像是別人做錯了什么似的。那時我絕然沒有意識到,周振林之所以會這樣對我,因為他和棒子還有一個更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在當(dāng)時,我完全被周振林的態(tài)度氣壞了——不,是氣瘋了,因此根本就沒有朝別的方面想。老師,您可能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想欺負(fù)我,我是不怕豁出性命的。別看周振林和我一起生活了這么幾年,其實他根本就不了解我。
“實話告訴你吧,周振林,我早就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我使勁甩掉周振林的手。
他大概還有些不相信,眼光幾分懷疑地在我臉上尋找著答案。
“你老老實實說,那個戴墨鏡的女人是誰?和你什么關(guān)系?”我當(dāng)然不依不饒。
“你這個臭女人,今天我宰了你!”周振林不再懷疑,他習(xí)慣地?fù)P手就打了我一記耳光,然后掉轉(zhuǎn)屁股出門而去。
房門那聲“嘭—”的巨響,好像要把整個大樓震塌一般,至今回想起來,我還感到膽戰(zhàn)心驚。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周振林聽我說已經(jīng)跟過他好幾次,便急匆匆地找棒子去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的耳朵從遭受周振林打擊后的“嗡嗡”聲中慢慢恢復(fù)了聽力,這才發(fā)現(xiàn)杰杰坐在地板上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我抱起杰杰,鼻子一酸,兩行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嘩嘩地流了下來。
好不容易把兒子哄睡下,我走進衛(wèi)生間,朝鏡子里一看,被周振林打的左臉上五條狠出的血印子清清楚楚??吹竭@五條血印子,我的心里立刻就像灌進了刺骨的冰水,冷得打了個寒戰(zhàn)。老師,您別忘了,那可是在夏天的廣州啊!那幾天的氣溫都要接近四十度。
我無力地癱坐在座便器上,心亂如麻。從不抽煙的我看見盆臺上有包周振林留下的香煙和一只打火機,想都沒想,一連抽了三支,直嗆得我咳嗽不斷,甚至把胸膛都咳痛了。點燃第四支的時候,我再也吸不進了。望著裊裊飄起的青煙,我眼前一遍遍出現(xiàn)周振林拂袖而去的背影,我不想看到這些,只能閉上眼睛。
突然,我感到手背上一陣麻麻酥酥的,還伴隨著一股焦味。睜睛一看,右手背上已經(jīng)被煙頭燙起了一個大水皰。我當(dāng)時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可能已經(jīng)完全麻木了,竟然一點也沒有痛感。說不清為什么,神差鬼使一般,我捏著香煙在手背上燙啊燙,像學(xué)生初學(xué)畫畫一樣,從左手背上一個圈一個圈地燙著,一直燙到手臂上,又從右手背一個圈一個圈地一直燙到手臂。
老師,說來您也許會不相信,我感到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真的。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種感覺我在幾天之后又體驗了一次。
(沉默。)
那天,我是一面流著淚,一面在自己手上燙下了這些的……
(楊英的抽泣聲。)
四
楊英講述的第三個故事:
她與死亡之神擦肩而過。
“桐花雨”的客人來了一批,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等到我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的時候,除了對面角落里還坐著一對情侶,就剩下我和楊英了。
我和楊英靠窗面對面坐著,透過大大的玻璃可以俯視到大街上的一切。剛才還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街面,此刻,車輛與行人明顯減少,只有將“時間就是金錢”尊為金科玉律的出租車,一輛輛風(fēng)馳電掣般地駛過,帶起的陣陣旋風(fēng)將半張廢報紙拖過去又送回來,竟直飄到我面前,貼在玻璃外。我定睛一看,是我們當(dāng)天的日報副刊版,巧的是我看到我的一篇小說正刊發(fā)在上面。報紙像在有意戲弄我似的,一只角一扇一扇,生怕我沒有注意一般。片刻之后,又飄落在地面上,就在這時,一只高跟鞋從上面踩過,報紙被尖尖的后跟踏穿,沾在后跟上被帶走了。這當(dāng)然是我不愿見到的,但是客觀把這殘酷的場景呈現(xiàn)在了我面前。生活有時不正是這樣?比如——我突然覺得冷落了楊英,是啊,楊英的生活不是這樣嗎?
“累了吧?”我問。
“不?!睏钣⒋?。
“不早了,是不是休息吧?”
“我睡不著的。”
“你明天還要趕路呢!”
“沒事的,咱爸坐的那趟車要很晚才能到?!?/p>
“那我們明天還可以繼續(xù)聊,對嗎?”
在我的一再堅持下,楊英終于同意休息。剛回到家中,楊英的電話就追來了。從她的語氣中,我明顯感覺到她的孤獨。我安慰她道:“放心睡吧。明天我請你吃早茶,好嗎?”
這一宿我被楊英的故事折磨得無法入睡,索性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整理她的錄音。楊英故事里出現(xiàn)的全是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生,正是這些蕓蕓眾生組成了這大千世界。他們一個一個像行星似的在自己的生命軌道上運轉(zhuǎn)著,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在這個過程中,誰也無法保證那道軌跡可以避免出現(xiàn)偏差,而正是這種偏差造成了生活的多種多樣豐富多彩,其中包含著人生的快樂、悲傷,喜悅、痛苦,生離、死別,包含著生命的誕生和死亡。楊英的故事中,讓我感到人類中的一部分對生命價值的漠視和隨意的摧殘。我明白,自己觸及到的并不是一個新鮮的課題,但是面對具體的楊英,我不能不作這樣的思考。
第二天,楊英的電話喚醒了我。趕到“桐花雨”時,許山也已經(jīng)到了。他告訴我,楊英天不亮就起來了,等他打開“桐花雨”大門,楊英早已里里外外打掃干凈了。為了表一個是咱爸,一個就是周振林。
那天中午,我扶咱爸躺下,出了里屋,他迷迷糊糊很快就睡著了。咱媽身體一直病懨懨的,做不了什么活,為了外孫的生日,咱爸里外忙碌,的確把他累壞了。后來咱爸說,自己從來沒有睡得這么死過,活該那天要出事。當(dāng)屋前屋后鬧騰得翻天覆地的時候,咱爸在屋里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到。等到我被人七手八腳搬上林家老大的農(nóng)用小卡車,直奔鄉(xiāng)醫(yī)院,宴席棚下一片狼藉,一直抱著杰杰沒了主張的咱媽這才想起睡在里屋的咱爸。她搖醒咱爸,連哭帶說,加上旁人的補充,才使咱爸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下床踏拉著鞋子出屋一看,頓時傻了眼,咱爸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忙里忙外,到頭來卻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當(dāng)他看到那把還沾著血的鐵锨時,大吼了一聲“周振林,我跟你拼了!”說著,搶過鐵锨就要去找周振林。村上人知道咱爸的脾氣,誰要欺負(fù)了他的女兒,就是天皇老子他都不認(rèn)的,如果放他一去,沒準(zhǔn)真要鬧出一兩條人命來。幾個人見狀不妙,連拖帶勸把咱爸拉進了屋去。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話起了作用,他說,周振林那小子早嚇跑了, 你上哪里找他去?咱爸這才打消了去找周振林拼命的念頭。他讓眾人傳話給周振林,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筆賬先給他記著,早晚要敲斷周振林的一條腿。從此,咱爸一心一意等待周振林回來,竟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
周振林并沒有躲起來。他當(dāng)然也知道出了這種事,躲是沒有用的。到底還算是讀過幾年書的人,加上外出見了點世面,他很快就從亂糟糟的事態(tài)中清醒過來。周振林和眾人把我送到醫(yī)院安頓下來,借口回去找杰杰,溜到城關(guān)鎮(zhèn)上買了一瓶白酒,他先往肚子里灌了半瓶,接著再把剩下的全澆在了身上,然后,噴著沖天的酒氣,跌跌撞撞地摸到了鄉(xiāng)派出所。周振林本來酒量就不咋樣,半瓶白酒灌進去,不多一會兒人就走了形,一跤跌進派出所的大門去,生生地把幾個公安嚇了一跳。派出所已經(jīng)聽說楊家集發(fā)生的流血事件,正要出發(fā),周振林自己送上門來了,他們也就落得個輕松。見周振林雖然醉得不省人事,但還不像有什么大問題,干脆讓人捏著鼻子灌了一瓶老陳醋,往滯留室一鎖,等他清醒之后再說。周振林在滯留室被關(guān)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清醒過來。派出所的胡子所長讓人把他叫出來,劈頭臉就是一頓臭罵。胡子所長人可好著呢。我們?nèi)l(xiāng)老老少少沒人不認(rèn)識他,沒有不服他的。有時鄉(xiāng)里的干部說話沒用,他一句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人會說一個“不”字。他說按理你周振林的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對他人的傷害罪,但念你是在喝醉酒的情況下,又是初犯,而且還能夠主動來派出所投案,所以這次就不追究了。如果今后再發(fā)生這類事件,舊賬新賬一道算。最后,胡子所長命令周振林跑步去鄉(xiāng)醫(yī)院,好好服侍我。就這樣,周振林用他的小聰明躲過了法律的懲處。不過,胡子所長的話他不敢不聽,可能他也的確感到害怕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只見他一動不動地守候在我身邊,我生杰杰的那幾天他也沒有這樣。一連幾天,直到我傷愈出院,周振林沒有離開我半步。他的表現(xiàn),使我產(chǎn)生了錯覺,加上他口口聲聲對我說等傷好了以后,就帶我和杰杰一道去廣東,我還真以為他知錯了。當(dāng)時我想,盡管自己吃了周振林一鐵锨,流了不少血,還險些兒搭上性命,但是如果他能夠從此改好了,還是值的。我真蠢!
果然,等我傷好回到家里,周振林一面躲著他的老丈人,一面張羅著要和我、杰杰一起去廣東。說心里話,我本不愿意離開家的,但是一來生怕拂了他的一片好意,二來我想,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去廣東安了家,周振林或許就會收心的。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去,竟差一點兒家破人亡!……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到廣州到那天,棒子開車來機場接我們。幾年不見,棒子還真出息了,大熱的天,一身白西裝外加一雙尖頭白皮鞋,怎么看也不像是從我們那個窮地方出來的。特別是身后有著兩個木頭人似的黑衣大個子——后來我才知道那兩人是棒子的保鏢,叫我覺得好不自在。當(dāng)著我的面,棒子把周振林好一頓數(shù)落,完了對我說,今后周振林要是不好好待我,只管告訴他,看他怎么教訓(xùn)周振林。一席話竟說得我心里熱乎乎的。
當(dāng)天晚上,棒子在香格里拉大酒店為我們一家設(shè)宴洗塵,然后,讓人用車把我和杰杰送到了他為我們事先租下的一套公寓,他和周振林一起去了公司,說是有筆業(yè)務(wù)要謀劃。
我們住的那套小高層公寓離白云公園不很遠(yuǎn)。晚上,窗戶外面一片燈火,那情景我們阜陽城過大年也趕不上啊。夜深了,杰杰睡了。我靠在席夢絲床上,感覺周圍的一切就像是在做夢。您想,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在不發(fā)達的淮北農(nóng)村,現(xiàn)在卻躺在大都市的十層公寓樓上,而且什么都不缺,條件好得我都無法想象。說不清是為什么,從走進這套公寓我就產(chǎn)生出一種擔(dān)心,懷疑眼前的這一切示感謝,許山執(zhí)意要請我們吃早茶,我當(dāng)然不會客氣,楊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說她在家習(xí)慣了,多干點渾身舒坦。
上午來“桐花雨”客人不多,正好給我和楊英繼續(xù)交談提供了一個不錯的環(huán)境。大概昨天多多少少也聽到了一些楊英的述說,加上此間無事可做,許山索性拉過一張?zhí)僖?,和我們扎作了一堆。開始我還有些擔(dān)心楊英是否愿意這樣,見她微微一笑,我便放下心來。
采訪錄音機里的磁帶“吱吱”地轉(zhuǎn)動著。
昨晚說到哪里?我忘下了?!?,我用煙頭燙下了這些。
(短暫的沉默)
那天,我就像中了邪似的,一個上午不吃也不喝,坐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呆。慢慢的我不再去想周振林,也沒有產(chǎn)生那種天塌下來的感覺,只是覺得無望,不知今后該怎么辦。腳底下,全是我吸完的煙頭,有的還是完整的,最多吸過一兩口。
玻璃窗透著外面晴朗的藍(lán)天,一群白色的鴿子在自由自在地飛著,但我感到它不屬于我,因為中間隔著一層玻璃。當(dāng)時我想,打開窗戶,我跳出去,就一定也會像鴿子一樣在天上飛的。后來,這個飛的念頭就一直糾纏在我的腦子里。我第一個想飛去的地方就是楊家集,我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想到周家鋪。一只灰白的鴿子,突然在窗臺上停了下來,它回頭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那雙紅眼珠子,隱約還能聽到它的“咕咕”叫聲。那神情好像在對我說,飛吧,楊英,飛出來就是自由,看看我們多好,沒有煩惱,從來不知道痛苦,快來吧,楊英,猶豫什么,和我們一道飛吧!……要不是杰杰餓醒了,我真難說會不會真的跟著這只鴿子飛出去。
我一邊喂杰杰,一邊跟他說著話。杰杰瞪著他的大眼,像懂事似的聽著,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心酸。我告訴杰杰,媽媽想飛,杰杰一道去嗎?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說杰杰是不是不想去?他突然“哇”地一聲哭了。我當(dāng)時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哄著杰杰說乖孩子,媽媽不飛了,杰杰不哭。但是,一個念頭這時已經(jīng)在我心頭趕也趕不走了。
喂罷杰杰,我抱著他出了門。到廣州后,我?guī)缀醪簧辖?,所以我就沿著馬路一家一家地找藥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我走了進去。那位中年女營業(yè)員挺熱情的,主動問我想買什么藥,我說買一瓶安眠藥。她好像有些吃驚地問我干什么用,我說藥老鼠。她笑了,將信將疑地說藥老鼠有老鼠藥。我說就買安眠藥,她可能發(fā)現(xiàn)了我手上燙出的水皰,眼神怪怪地看著我懷里抱著的杰杰,猶猶豫豫地說那最多也只能賣給我十粒,還說這是規(guī)定。我不知道還有這個規(guī)定,怕她生疑,就買了十粒名叫“安定”的藥片。又跑了幾家藥店,費了不少口舌,才買了四五十?!鞍捕ā?。后來我發(fā)現(xiàn),年紀(jì)大的營業(yè)員見你買安眠藥都會問你幾句,年輕的大都不會問,所以接下來我就專找年輕的。
天快見黑的時候,我最后走進一家位于城南郊區(qū)的藥店。大概買賣也不怎么好,當(dāng)我壯著膽子對那個小伙子營業(yè)員說買一瓶“安定”時,他竟然連正眼都沒有看我一眼,報了藥價,隨手就把一瓶藥放在了柜臺上。盡管這樣,在我離開藥店時,他還是沒有忘記追出來把已經(jīng)遞給我的發(fā)票收了回去。當(dāng)然,后來有關(guān)部門還是查到了這家藥店,并作了處罰。
連在前幾家藥店里買的,我總共帶回家大概有一百多?!鞍捕ā?。等杰杰睡著了以后,我倒了杯涼水,一古腦兒地把這一百多粒白色藥片全沖進了胃里。從早晨吃了一點早點,一整天下來我基本上什么也沒吃,所以一杯涼水加上一大把藥片下去,肚子里感到很不舒服,“咕嚕咕?!钡亟袀€不停,好像在對我提抗議。不多一會兒,大概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肚子里沒有了動靜,這時,我的眼睛先開始模糊,接著,頭也開始重了起來。我靠在床上,盡量瞪大眼睛看著杰杰,看著看著,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就跟著淌了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這一睡,竟然足足昏睡了兩天!……
(沉默。許山的感嘆聲和說話聲:歇一歇,喝口水吧。)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躺在醫(yī)院里。望著醫(yī)院白白的天花板,我怎么也回想不起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過后我才知道,自己服了“安定”后很快就睡著了。過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候,周振林和棒子一道回公寓,看到昏睡不醒的我和床頭上貼著藥名的兩個空藥瓶,知道大事不妙,顧不上哭啞了嗓子的杰杰,手忙腳亂地把我抱頭搬腳弄上汽車,送進了醫(yī)院。
進了醫(yī)院自然是灌腸洗胃,掛點滴,把我一陣好生折騰,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終于完全清醒了過來,當(dāng)時,我恨搶救我的醫(yī)生,簡直恨到了極點。我不明白,口口聲聲說是實行人道主義的醫(yī)生們,為什么還要盡力搶救像我這樣已經(jīng)心死了的人?把我人救活了,那顆已經(jīng)死了的心能救活嗎?不能夠讓我的心活過來的救治算人道嗎?而且他們怕我掙扎,把我的手和腳全都綁在床上!那時的我,真就是求死也不能啊……
(楊英的泣咽聲。)
我就這樣在醫(yī)院里又躺了兩天。
本來那天晚上周振林和棒子來家,是找我興師問罪來的。見我吃了“安定”,棒子“哈哈”大笑了一陣,笑罵周振林神經(jīng)過敏,他把杰杰交托給公司里的人,要周振林好好在醫(yī)院看住我,不能再出意外,否則他就對周振林不客氣。據(jù)當(dāng)時正好走過他們面前的一個護士后來說,棒子在醫(yī)院走廊里說這話的時候面色鐵青,周振林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棒子當(dāng)時還交代周振林,等我一脫離危險,他馬上想辦法送我和杰杰回老家,一天也不能耽擱,因為最近公司的業(yè)務(wù)非常忙,不能由于家庭瑣事影響公司業(yè)務(wù)的正常開展。周振林當(dāng)時一口答應(yīng)下來。
事后,人們讓我出庭作證,我才完全弄明白棒子這樣做是出于什么樣的意圖。
不久,醫(yī)生同意我下床了??赡苁撬幬飳ι窠?jīng)系統(tǒng)已經(jīng)造成了損傷,我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會毫無來由地摔跟頭,從病房到廁所只隔開幾個房間,我最多的一次竟然跌了四跤。所以有一段時間,我走路都要扶著墻,不然,我一步都不敢向前邁。
記得回到楊家集娘家后,杰杰也懂事了,我每次上茅廁他總要跟著我。開始我還以為孩子調(diào)皮,有一次我說,茅廁里臭,你到外面玩去吧,你們猜杰杰怎么說?他忽閃著一雙亮亮的大眼睛說,我不怕臭,媽媽身體不好,老摔跟頭,我跟著媽媽,媽媽可以扶著我。那時,杰杰才只有兩歲多一點!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忍不住要落淚。
(片刻的沉默)
在醫(yī)院的那幾天,雖然周振林一刻不離地在我床邊,有時他也會挺關(guān)心地問我這、問我那,但是我不會再動心了。那幾天,我連正眼都沒有看他一眼,我想咱爸、咱媽,想的最多的還是杰杰。我至今還對自己感到奇怪,如果那天我吃藥的時候,也給杰杰吃了,興許事情就不是這樣的了。要是沒有了杰杰,我還會在這個世界上嗎?咱爹、咱媽要是知道了這一切會怎么樣呢?不過想雖這么想,一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馬上覺得自己心如死灰,對生活仍然絕望,覺得除了爸媽和杰杰,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讓再我留戀的了。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會,怎么說呢,用你們知識分子的話說,叫做踏上不歸路的。
那幾天,廣州的天氣特別好,目光跳過窗去,我可以看到明亮的藍(lán)天和藍(lán)天上透明的白云,甚至還能聞到花香。你們知道,廣州是有名的花都,什么地方都有五顏六色的鮮花,什么地方都能聞到芬芳撲鼻的花香??墒?,這一切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無法從被周振林傷害的陰影中擺脫出來。當(dāng)我聞到花香時,我卻感到正是這個花花世界害了我們?nèi)?,害了周振林,害了我,也害了杰杰。所以,?dāng)窗外的風(fēng)把花香吹進來的時候,我會感到一陣一陣作嘔的惡心,不顧病房中還有其他人,發(fā)瘋似的大聲叫著“把窗關(guān)上!把窗關(guān)上!”
周振林當(dāng)然不會理我,他面無表情地呆坐著,像豎在我病床邊的半截木樁似的,用看一個精神病患者的那種目光注視著我,對我的喊叫,他竟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想不通,一個人怎么說變一下子就會變成這樣!周振林的眼睛本來很漂亮,鄉(xiāng)鄰大嬸們都說很“花”,我以前也曾感覺那雙眼睛黑亮黑亮的,就像會說話一樣,而現(xiàn)在我很難說得清它們透出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光芒。我不敢看這雙眼睛,看一眼,我就會感覺到有一股寒意像一把尖刀直逼我的脊骨,忍不住打寒戰(zhàn)。如今想想,正是周振林的這一雙眼睛,一次次地?fù)錅缥疑畹臒崆楹拖M?。以前我喜歡過這雙眼睛,現(xiàn)在我恨這雙眼睛!
讓我發(fā)恨的,還有周振林成天的別在腰間的那個手機。
是誰發(fā)明了這個東西啊?如果沒有這東西,周振林會變到這一步嗎?我知道,好人用它干好事,它就是好東西,壞人用它干壞事,那它就一定是壞東西。我躺在醫(yī)院里的那幾天,還常??吹街苷窳衷谕媾氖謾C,后來我才搞 懂,他是在用手機和那個女人互相發(fā)送短信聊天、談情說愛!或許他們還用手機罵過我。但在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手機有這個功能。讓我氣極的是,周振林每天早晚都不會忘記給那個女人打電話。你瞧他壓低嗓門鬼鬼祟祟的神態(tài),除了和她通電話,還會是什么。當(dāng)然,后來我才了解,周振林在醫(yī)院往外打電話,并不全是在與那女人調(diào)情。
就因為周振林打電話,有一次還差點鬧出件不大不小的醫(yī)療事故。
那天午飯后,我打著吊針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好像聽見有人大呼小叫,我在睡夢中被驚醒,睜開眼睛,不見了周振林,卻見對面病床上的那個胖阿姨指著我大聲叫著什么。她那一口閩南腔我聽不懂,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她這樣驚恐不已。直到我邊上病床上那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人用普通話告訴我,剛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瓶吊針早已經(jīng)打完了,由于大量回血,藥瓶中開始回注鮮血。我沒見過這樣的事情,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中學(xué)生提醒我“還愣著做什么?快叫護士呀!”
護士來了,動作熟練地把事情處理了,又給我重新掛上了一瓶。然后,她一臉兇巴巴地問我道:“陪床哪里去了?”
“阿姨,你別怪她。大概一個小時前,她先生接到一個電話,就匆匆地出去了??赡苁怯屑笔掳?”中學(xué)生代我回道。
“像什么話!病人正在打吊針,陪床怎么可以離開呢?”護士一邊掃視著病房,一邊忿忿地說:“回來后,叫他到辦公戲(室)來一趟。”
正在這時,周振林拿著手機悠悠地走進了病房。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只是用眼角偷偷瞄了瞄護士,竟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拉了一張凳子坐下,繼續(xù)玩弄起他的手機來。
“喂!你這人戲(是)怎么一回戲(事)?病人正在掛水,你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走開?要戲(是)她出了問題算你的,還戲(是)算我的?老婆住院搶救,你還在一個勁地‘嘀嘀嘟嘟打手機,看這樣(機)子,天底下就戲(是)你最忙!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護士一頓粵式普通話搶白,直嗆得周振林啞口無言。
周振林朝護士翻了翻白眼,終于十分不情愿地收起了他那寶貝手機,嘴里邊嘟嘟囔囔地不知在嘀咕什么。
醫(yī)院的護士什么樣的人沒見過,看到周振林那副不屑的神態(tài),更火了,一點也不客氣地指著周振林的鼻子說:“那天你老婆送進來搶救席(時),我一看到她手上的被火燙出的水皰,就機(知)道她的男人席(十)有八九不戲(是)個好東西!怎么樣,我一點也沒有看錯吧?”
沒想到,周振林會在一個小護士面前表現(xiàn)得那么老實,從凳子上站起來,一聲不吭,滿臉尷尬。
“別看你這會兒老席(實)了,誰機(知)道你那花花腸子里在轉(zhuǎn)些什么?!弊o士依舊不依不饒數(shù)落著周振林,最后,她用一種命令的口氣對周振林說:“喂!你聽清楚了,病人明天就可以出院,下午去住院部辦理出院手續(xù)?!?/p>
“哎。”周振林聽話地點點頭。
在廣州的最后那幾天,我的生活是在醫(yī)院的病房中度過的……
(片刻的沉默。)
現(xiàn)在,我一回想起在廣州的那些天,好似做了一場夢一般。第一天去了香格里拉大酒店,后來跟蹤周振林去了趟白云公園,再加上跑了幾家藥店買安眠藥,也算是到了一次廣州。周振林曾經(jīng)好幾次許愿,說是要帶我去深圳、云南看看。全是騙我的,他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真正想兌現(xiàn)這個諾言。不過,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后悔,如果真的跟他去了云南,也許我現(xiàn)在和周振林他們一樣蹲了大牢,不會認(rèn)識你們了。
五
楊英講述的第四個故事:
手腕上的傷疤讓她頓悟。
午飯后,在我的提醒下,楊英和家里通了一個電話,得知她爸已經(jīng)啟程。我們估算了一下時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大概到這里是在午夜。
許山倒是想得挺周全,一面打發(fā)手下在樓上再鋪張床,好讓遠(yuǎn)道而來的楊英父親有個休息的地方,一面告訴我們他的決定,屆時自己開車和楊英一道去車站接她父親。我已經(jīng)看出許山心里還有一個打算,他沒說,我也就沒多問。
“你放心,你父親到了這里,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樣。”許山對楊英說。
“給許老板添了這么多的麻煩,讓我怎么感謝您呢?”楊英很有些過意不去。
“感謝什么,到了這里就不用客氣?!痹S山的用意很明顯,他是想把楊英留在“桐花雨”。
一切安排妥帖之后,我又打開了錄音機。
我是第二天傍晚時候出的院。
棒子開車來接我,把我們一家三口從醫(yī)院直接送上了回安徽阜陽的軟臥車廂。棒子說回家后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等周振林回來他會替我管教的,還要我盡管放心。我當(dāng)時的身體狀況極差,腦子里昏昏沉沉的,心如一潭死水,什么話不想說也不想聽,棒子說的那一大堆,我根本就沒往耳朵里進。只見他厚厚的嘴唇蠕動著,邊說邊吐著嗆人的煙氣。我已經(jīng)不會再相信棒子的話了。我心里就像一盞燈似的亮堂得很,周振林今天走到這一步,棒子他能脫得了干系嗎?
我當(dāng)時心里邊只有一個念頭,走,快走,趕快離開廣州,離開這個嘈雜的世界。
我只想一個人呆著,單獨地一個人呆著。
出了車站檢票口,要不是扶著杰杰的頭,我肯定上不了火車。乘坐這班車的人不是很多,我們的那個軟臥包廂里只有我們?nèi)?。一進門,我看到小桌上插著一束鮮花,便趕緊要杰杰把它仍掉,周振林取過來丟進鋪底下,我怕聞到讓人作嘔的花氣,喊叫著要周振林仍到了外面去。
火車準(zhǔn)點開動了。外面鬧哄哄的走道突然沉寂了下來,耳邊只有車輪和車軌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我無力地倒在鋪上,眼光停留在拉合上的窗簾上。淡天藍(lán)色的窗簾映著外面射來的燈光,一道閃過,又一道閃過,一次次重復(fù)著,沒完沒了,好像就這樣永遠(yuǎn)閑閃下去似的。我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杰杰的說話聲。好像是在告訴他爸肚子餓了,周振林給他開了一罐聽裝可樂,杰杰不要喝可樂纏著要吃飯。周振林很不耐煩吼了一聲,把杰杰嚇哭了。我見周振林對杰杰這副德性,勾起了心里的火氣,伸手從鋪位下拾起我的一只鞋子,狠命向周振林?jǐn)S去。我根本沒有力氣,盡管近在咫尺的周振林被我的鞋子擊中了,但明顯沒能擊痛他。他用手把鞋子撥拉掉,用力拍打著白襯衣胸口留下的鞋底印,沒好氣地對杰杰說嚎什么嚎什么,帶你去吃!說完也沒有問問我想吃什么,一把拽起杰杰出了包廂門。周振林隨手把燈關(guān)了,同時沒有忘記把包廂移門重重地拉上。那一聲“嘭”的響聲,提醒似的讓我想起幾天前在公寓里的那個場面。我又一次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火車“咯噔”了一下,接著就停了下來。我睜眼一看,沒燈的包廂里亮堂許多,車外一盞大瓦數(shù)的燈泡正對窗簾,使得窗簾失去了本來的顏色,就像好多年以前我們鄉(xiāng)下放露天電影的幕布。望著這張幕布,我產(chǎn)生了幻覺,仿佛看到上面出現(xiàn)了一張張我熟悉的面孔:咱爸、咱媽、杰杰、棒子……怎么不見周振林呢?我正奇怪著,周振林和那個帶墨鏡的女人一道像幽靈似的出現(xiàn)了。周振林摟抱著墨鏡女人正一個勁兒地在她臉上“啃”著,那女人像個妖精似的“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不愿看到這一幕,再一次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一只躲藏在我腦子里的灰白鴿子,拍打著翅膀飛了出來。它“咕咕”叫了幾聲,突然開口對我說道:“楊英,還想飛嗎?飛吧,我們一起飛吧!”那聲音十分真切,好像就在包廂里。我張開眼睛,除了燈光反映下的那掛橙黃色的窗簾,什么也看不見。一閉上眼睛,鴿子就重新出現(xiàn),還是那句話:“楊英,我們飛吧,我們一起飛吧!”我不敢再睜開眼睛,生怕鴿子離我而去。耳邊響著“飛吧、飛吧”的聲音,我感覺這是一個呼喚,是一個遠(yuǎn)在天邊的聲音在呼喚我,那么遙遠(yuǎn),卻又是那么清晰,那么親切。我要飛,我要飛離這個世界!你等著我。我答應(yīng)著那個呼喚聲,睜開眼睛在包廂里搜尋起來。好不容易看清小茶桌上開著的一聽杰杰沒動的易拉罐可樂,我受到了提示,急速地在地板上摸索著,終于,在我的另一只鞋子邊上找到了易拉罐的拉扣。
我如釋重負(fù)一般舒了口氣。
就在這時,火車“咣”地一下又開動了。出站換軌的“咯噔”聲在耳邊漸漸消失了,隨之而起的又是那個熟悉的呼喚:“飛吧,飛吧……”我一個激靈,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欠身靠在鋪位上,左手食指反套在易拉罐拇指甲般大小的拉扣中,我把如刀的快口朝下,使勁按在右手手腕上。我一共勒了三下。第一下勒出了一條紅印,緊接著紅印就鼓腫起來,勒破皮膚的地方滲出了幾顆血珠。第二下勒破了皮膚,翻開的皮肉起先好像是白色的,不一會兒就變成了殷紅色的,就像初生嬰兒的嘴唇一樣。第三下我一用勁,勒斷了什么,感覺如同用一把刀割斷橡皮筋似的。手一松開,立即就有一股溫?zé)岬囊后w撲面而來,濺了我一臉,我一摸,左手滿是血。我知道自己終于把動脈割斷了。我把右手垂在鋪沿下,望著“咕嘟咕嘟”向外冒血的傷口,開始時什么感覺也沒有,和那次用煙頭燙手背時一樣,沒有感覺到痛,而是慢慢地產(chǎn)生出莫名其妙的快感。后來,腦子里不知怎地就出現(xiàn)了楊家集村口的那一眼四季“咕嘟咕嘟”噴吐的泉水。明明是泉水的聲音,我卻聽成是鴿子在呼喚我,我閉上眼睛,在心里說道:“我要飛了。我要飛了。我要飛了。”……
(啪。錄音機錄音鍵跳起的聲音。)
這時,錄音機突然軋帶。見我手忙腳亂地修理錄音機,臉上早已經(jīng)掛滿淚水的許山,悄悄起身進了洗手間。我取出軋死的磁帶,重新?lián)Q上了一盤,然后抬眼朝楊英看去,只見她身體靠在藤椅上,雙手搭在茶桌上,兩串疤痕十分醒目地呈現(xiàn)出粉紅色。楊英緊閉著雙眼,眼圈紅紅的,兩掛淚珠在臉面上慢慢地滾落下來。楊英沉浸在噩夢一般的回憶之中。
我覺得氣氛太壓抑了,對楊英說了聲“你歇會兒吧”,去吧臺找了一盤理查德·克萊德曼演奏的鋼琴曲《歡樂頌》放進CD機,須臾,輕松快樂的施律環(huán)繞在“桐花雨”的空間。
回到座位上,楊英的情緒似乎好些了。她取下戴在右手腕上的手表,將右手伸到了我的面前,說道:“老師,您看看吧,這就是我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最后一道傷疤?!?/p>
原來楊英戴著這塊大手表,是為了這個!在她右手腕寬寬的表帶印下,一道足有半支煙卷長的粉紅色的疤痕像一條肉百腳,十分醒目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伸手輕輕地?fù)崦?/p>
楊英笑了。她收回胳膊,接過許山遞來的茶水,說道:“我發(fā)過誓,這是我給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傷疤!”
“后來呢?”許山像個孩子一般追問。
“后來?”楊英被許山一問,倒一下子愣住了。
“對,后來怎樣了?”許山繼續(xù)問道。
片刻,她才反應(yīng)過來,說道:“后來,我又住了一趟醫(yī)院?!?/p>
我趕緊重新打開錄音機。
我割斷了腕動脈后,不一會兒就昏睡了過去。恰在這時,帶著杰杰去餐車的周振林回來了。他站在包廂門外聽了聽,見里面沒有聲音,還以為我睡著了,本不想進來。但是杰杰吵著要媽媽,他只得拉門開燈進了包廂。
這次是杰杰救了我。如果時間再耽擱一會兒的話,我就會因為流血過多無法救治了。
周振林進門一腳踏在滿是鮮血的地毯上,感覺有些不對,定睛一定,大驚失色,頓時亂了方寸。他沖出門去大聲喊叫:“救命啊!出人命啦!”他這么一叫,首先把杰杰嚇哭了。一時間,大人叫,小孩哭,車廂里一陣騷亂。
等到人們圍聚上來,一看這副情景,知道出大事了。有幾個冷靜的,立刻上前把我的手臂緊緊用繩纏住,止住了出血。列車長和乘警聞訊趕來,幾乎沒有猶豫,立即與前方車站聯(lián)系,決定就近緊急停車,火速把我送往醫(yī)院進行搶救。
就這樣,我在粵北緊靠廣西的一個縣城醫(yī)院里又住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后,我和杰杰終于回到了阜陽老家……
(許山的聲音:周振林沒有回去?)
回了?;氐街芗忆伒漠?dāng)天他就跑了。他是怕咱爹找上門來。他臨走時候,我只跟他說了一句話,我說:“周振林,我和你離婚!”
這是我離開粵北那個小縣城后作出的決定。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大概活得這么大,之前想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也沒有那幾天想得多。
(我的問話聲:都想些了什么?)
那天早上,我躺在縣城醫(yī)院急救室的病床上,看著右手腕上擠著的繃帶,還有手上那一個個剛剛結(jié)蓋的燙痕。突然之間,我感到心頭有個東西一閃,就像夏天夜晚暴雨之前的電閃一樣,腦子里突然一下子亮堂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非常愚蠢,我質(zhì)問自己:楊英啊楊英,你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糟踐自己?你到底錯了什么,要承受這么大的傷痛?這一切是誰一手造成的?……一個又一個問號從心底里冒出,最后竟然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我要活下去!對,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為了杰杰,為了我自己。
人吶,有時想想就是挺奇怪的。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以前,我好像總是為別人,為父母,這沒什么可說的,書上不是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嗎?結(jié)婚以后,我為丈夫,有了孩子,我為杰杰,很少想到要為自己。沒錢也就罷了,有錢以后,想到總是為他周振林或者為杰杰添置點什么。你們也看到了,我身上穿的這件衣服,還是我三四年前懷杰杰時,逢楊家集時在集上叫孔裁縫做的,三年多了,我沒有添過一件新衣服。
我心里很明白,為別人活著,這本來沒有什么不對的。但問題是,你為的那個人,他有沒有想到要為你呢?我不知道這個想法是不是自私了一點。杰杰還小,長大了怎樣,這不好說。他周振林好歹讀完了高中,在我們那兒也算得上是個知識分子,應(yīng)該是一個知書達理的人,怎么會說變就變了呢!一個好端端的家,最后葬送在了他的手里,周振林自己最后也落得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怨誰呢?怨他自己!
(許山的聲音:周振林怎么了?我的插話聲:我已經(jīng)料到他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
在我的一再堅持下,周振林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終于同意離婚。那是今年年頭上的事。
就在法院的判決下來之前,棒子他們公司終于東窗事發(fā)。
先是廣州公安局派人大老遠(yuǎn)地來周家鋪找我了解情況,后來又是法院來調(diào)查取證,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三月份,廣州中級人民法院要我出庭作證時,我才知道棒子的那家公司根本不是做正當(dāng)藥材買賣的,而是一個販毒集團!棒子是首犯,最后給槍斃了。周振林,還有那個墨鏡的女人都是主犯,因為從事販毒時間不長,加上認(rèn)罪態(tài)度較好,有檢舉表現(xiàn),兩個都被判處了死緩。他倆成雙成對地蹲大牢去了。這時我才想通,難怪那天周振林得知我跟蹤,他會暴跳如雷。周振林是做賊心虛呀。
本來是我發(fā)誓再也不去廣州的,哪知道因為周振林他們的販毒案,我第二次去了廣州。廣州,是我的傷心地。
(沉默。)
從廣州回到阜陽的同一天,法院的離婚判決書也到了。第二天,我?guī)е芙芫突氐搅藯罴壹??!?/p>
(許山的說話聲和嘆氣聲:好端端的一個家庭,就這么……唉!)
六
楊英謝絕許山的好意挽留
隨父親踏上了回家的路
楊英是在第二天下午走的。
午夜時分,許山駕車和楊英一道去火車站接她父親,不巧趕上阜陽發(fā)來的那班車晚點,他倆在出口處足足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在等車的這段令人焦慮的時間里,許山向楊英提出挽留她的請求。這也難怪,一來許山對楊英的遭遇深感同情,二來楊英的勤快給許山留下極好的印象。如果我有這么一家“桐花雨”茶座的話,或許也會作出和許山同樣的決定。
許山本以為自己的這個請求,對此時此刻的楊英來說不亞于雪中送炭,她一定會答應(yīng)的??墒墙Y(jié)果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楊英竟毫不猶豫地?fù)u搖頭謝絕了。許山一頭霧水地問她要理由,楊英說沒有理由,只有這個結(jié)果。
我知道許山的脾氣,他打定了一個主意,你如果想改變,就得找出強有力的理由來說服他,楊英那個“沒有理由”的理由,當(dāng)然不會讓許山心悅誠服,一直到楊英走出站口,許山還在竭力想要說服楊英。
第二天上午,我安排好部里的工作,來到“桐花雨”的時候,看見許山正做楊父的說服工作。楊英坐在邊上一聲不吭,好像他們在說的事情與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楊父一身典型北方農(nóng)民的裝束,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寫滿樸實憨厚,他笑瞇瞇地聽著許山的話,但是我感到楊父骨子里很有主見。這不,等他聽完許山?jīng)]完沒了幾近苦口婆心的一番規(guī)勸式的話語之后,“嗬嗬”一笑,說道:“許老板,你的一番好意我領(lǐng)情了。可是咱作不了女兒的主,依我看,這件事情還是讓她自己決定吧。”
許山求助地看著我,希望我能幫他說服楊家父女。雖然我認(rèn)為這是一件好事,但我更想知道楊英的想法,我問她道:“小楊,談?wù)勛约旱囊庖?”
“昨天,許老板跟我說這件事之前,我已經(jīng)有了打算?!眱H僅過了一夜,楊英今天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精神面貌明顯比昨天好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許多,她說:“我想給自己一段時間,調(diào)整一下,然后再決定今后干什么。再說……”
“什么?”許山問道。
“再說,我手上這些傷疤,在這里工作也不大合適。”楊英摩擦著自己的手背。
“這不是關(guān)鍵?!蔽矣X得臉上一熱,說:“小楊想調(diào)整一下自己,這倒很有必要。我看,就這樣好了,這件事情過段時間再說,如果小楊決定回來的話,我想許老板一定是歡迎的。”
許山?jīng)]想到我會這樣表態(tài),在茶桌下面狠狠踢了我一腳。
這是一個秋日常見的好天氣,不冷不熱,人感到十分爽快。在送楊家父女去車站的路上,楊英問我,文章寫好之后是否可以寄一份給她,我一口應(yīng)允。這篇小說我是一定會寫的,一旦發(fā)表了,我會先給楊英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