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禾

在掌控實權的法院高層中，副院長一人即可決定案件的走向與結果，利益均沾成了案件中幾乎每個環(huán)節(jié)的法官們共同默契的潛規(guī)則，而律師們則擔任起穿針引線的掮客

2004年4月7日，北京京西賓館，全國法院紀檢監(jiān)察工作會議正在舉行。其間透出消息：2003年，全國的22萬余名法官(2001年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共有794名法官因違法違紀被查處，52名法官被追究刑事責任。

同一天，在湖北省漢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兩名原副院長——柯昌信和胡昌尤站在被告席上，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和6年零6個月。

在此之前，柯、胡屬下的10名法官，先后在湖北各地法院受審，各被判處有期徒刑——包括該院民二庭2名副庭長，民二庭、經(jīng)二庭、執(zhí)行庭、審監(jiān)庭和經(jīng)一庭的數(shù)名法官；另一名經(jīng)二庭副庭長案在補充偵查中。

武漢市紀委的材料稱，上述13人共受賄400余萬元。

和11名前同事一樣，柯、胡二人當庭口頭聲明服判，不再上訴。湖北省一位知情律師告訴記者，“一審宣判后，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沒有一位涉案法官提起上訴，按照法律程序，應該說一審結果就是終審結果了?！?/p>

據(jù)了解，大部分涉案法官選擇了自行辯護。“他們(法官)大致都知道會判多少年，(因為)受賄罪的法律條文非常清楚，什么情節(jié)、多少錢以上、該判多少年都是非常清楚的?！焙笔「呒壢嗣穹ㄔ阂晃桓痹洪L向記者解釋這些法官不請律師的原因。

這是近年來國內(nèi)公開報道的涉案人數(shù)最多的法官集體貪贓枉法串案。

湖北省高院那名副院長對記者說：“全國的法院中不是武漢一地出問題，但武漢中院問題較突出，涉及的人比較多?！?/p>

13人，還并不是問題的全部。除此之外，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還有9名法官受到紀律處分，30名處級以上干部調離崗位，被調整者占全院70余名處級以上干部近一半，在一個法院內(nèi)違法違紀涉及人員之多堪為全國法院系統(tǒng)建國以來罕見。

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據(jù)稱是全國規(guī)模最大的中級法院之一，人員近千，其中在編法官500余人，高級法官100余人。

“早在2000年，武漢市中級法院就有3名法官涉嫌職務犯罪被查處，但都做了不起訴處理，以致后來這13名法官心存僥幸，鋌而走險?！背鲎院笔z察院的一份調查報告如是說。

一起案件掀翻兩家法院

“這個舉報人不簡單，因為他的案件，湖北省十堰市中級法院的一個常務副院長和三名法官已經(jīng)栽了。現(xiàn)在又牽出了武漢中院的13名法官?！焙笔∫晃涣私獍盖榈娜耸客嘎墩f。

2000年5月20日上午，十堰中院執(zhí)行庭的警車載著20余名手持微型沖鋒槍的法警，來到位于武漢的湖北省電力物資公司丹水池倉庫，要求異地強制執(zhí)行一批鋼材的歸屬。此時，長江航運公安局武漢分局也有50余名手持沖鋒槍的民警趕到現(xiàn)場，拒絕讓對方執(zhí)行，雙方持槍對峙。這已是雙方十天來的第二次武裝對峙。在湖北省高院的干預下，十堰法警撤退。但這一事件，一時令全國矚目。

這起事件背后的人物，就是湖北省金馬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文藝。后來查證的事實表明，從1998年8月開始，此人用偽造的國債保管單，在十堰市嘉泰典當行騙當，得到現(xiàn)金200萬元；當票到期后，因為無錢還當債，又偽造各種合同，騙得武漢長江輪船公司(國有企業(yè))的1904噸鋼材。后經(jīng)十堰中院裁定：這批鋼材歸典當行所有。

2000年5月24日，長江航運公安局武漢分局在湖北省高院門口將涉嫌詐騙的文藝抓獲。2001年5月21日，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文藝詐騙案做出一審判決：文藝以合同詐騙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雖然文藝不服提出上訴，但此后的二審亦維持了原判。此案后來牽出十堰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李經(jīng)學、辦公室主任鮑超、執(zhí)行庭法官徐勇等7名法官在判案期間涉嫌受賄等經(jīng)濟問題，多人被判刑。

事件尚未終結，身在獄中的文藝，隨后又把武漢市中級法院一批法官送入了監(jiān)獄——二審終審判決生效后，文藝開始申訴過程。據(jù)此前媒體披露，其親屬通過代理律師找到武漢市中院民二庭副庭長高光發(fā)的兒子，送了10萬元，隨后又通過高，給常務副院長柯昌信40萬元、給審監(jiān)庭的法官李冰冰等人10萬元。

但隨后，武漢中院又有法官向文藝的家屬索要10萬元。其家屬眼看花了錢卻申訴無望,便以一封檢舉信告到了紀檢委。2001年12月，紀檢部門開始調查。

2002年初，武漢市委領導指示由市政法委牽頭,聯(lián)合市公安局和市檢察院組織聯(lián)合專案組,對案件展開調查。為了從外圍搜集證據(jù)，武漢市紀檢委決定把武漢中院從1998年以來所辦的數(shù)千起案件全部復查一遍，陸續(xù)在審監(jiān)庭、民二庭、經(jīng)二庭和執(zhí)行庭辦理的案件中查出了不少涉嫌枉法裁判、涉嫌受賄的問題。

作為這次檢查的較為次要的收獲，13起案件的17名承辦人被通報批評，10多人退出收的禮金3萬多元。

據(jù)知情人透露，2003年1月，專案組對舉報信中的涉案律師采取了“雙規(guī)”措施，逐漸打開了缺口。武漢市紀檢委開始接觸武漢中院的相關法官，第一個找來談話的就是審監(jiān)庭的主審法官李冰冰。

一位知情律師告訴記者，紀委找相關法官談話，沒想到談一個人有問題又牽出一個人，再談還有問題，又牽出更多的人。(亦有消息稱，武漢中院“法官受賄案”是由一起房產(chǎn)糾紛判決明顯不公而被舉報牽出的。)

2003年2月,通過與律師的談話,專案組挖出了3名副庭長和其他幾名審判員、執(zhí)行員和書記員。隨后通過幾名法官的供認，專案組“發(fā)現(xiàn)了”常務副院長柯昌信。但柯起初堅稱清白。

2003年2月，柯昌信被改任武漢市人大內(nèi)務司法委員會任副主任委員。

“當時有人擔心武漢中院的問題不能再查下去了，再查整個中院就要垮了。但是湖北省紀委下了決心，嚴令一查到底?！币晃恢檎哒f。

在柯昌信被牽出后，另一位副院長胡昌尤投案自首。

據(jù)查，1999年8月至2003年2月，柯在擔任常務副院長期間，頻頻接受他人的請托，先后在多起案件中利用職權為人謀取利益。期間，他分別收受了文藝(已判刑)、律師張某、蘭某等訴訟當事人或代理人的賄賂共68.2萬元人民幣、9000美元、1萬元港幣。

其中，1999年12月，湖北某律師事務所律師蘭某，為三峽證券公司江城營業(yè)部申請執(zhí)行武漢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所持有的8800多萬元的股權時，見該執(zhí)行標的物因另案被武漢市中級法院立案庭訴前保全，便托人找到柯昌信，請其幫忙將立案庭超標的保全部分股權給其代理的案件執(zhí)行。2001年1月24日，蘭將10萬元人民幣托人送給柯昌信，后柯通過對下屬“打招呼”，使蘭順利辦理了被執(zhí)行人所持有的1000萬股股權的解凍和重新凍結手續(xù)。

今年59歲的副院長胡昌尤(副局級)，則利用分管民事工作之便,先后14次收受訴訟當事人或代理人賄賂共計20.8萬元。另據(jù)他交代，他還先后收受高某、李某等人賄賂12萬多元。

法官的分贓潛規(guī)則

在武漢中院“法官受賄案”中，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是：受賄法官形成了一個利益均沾的同盟，也正因為這一同盟，使得一個法官落網(wǎng)，便牽出其他同事。

湖北一位法官向記者分析，這與我國現(xiàn)行的司法體制有關。

據(jù)介紹，除審監(jiān)庭以外，其他的庭審都實行合議庭的主審法官負責制——因此普通案件中一般的可能是合議庭的三名法官和一名書記員串通受賄，不會牽涉到副院長，但是一個合議庭就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他們利益均沾，相互關照。此外，法院內(nèi)部同事間也會互相關照，李冰冰出事的案子就是民二庭的副庭長高光發(fā)介紹的。

“這并不能說合議庭制度有問題?！弊罡呷嗣穹ㄔ阂晃煌ラL告訴記者，合議庭的設置就是為了限制法官的裁判權，因為任何案件除了少數(shù)標的額小的可以獨任審判(一個審判員和一個助審員即可)以外，大部分案件必須合議庭組成人員通過才能判決；在一審二審到再審的過程中，還是不同的合議庭在工作，這樣就更加限制了枉法裁判的可能，除非當事人能打通這一連串10人以上法官的所有環(huán)節(jié)。

“這種情況一般不可能，當事人沒有那么大的神通，法官也不可能個個都腐敗?！边@位庭長說。

但是，打通關鍵人物是一個捷徑。

一般來說，我國法院的審判程序是二審終審制。為了避免二審之后還有冤假錯案，法院內(nèi)部還專門設立了一個內(nèi)部監(jiān)督程序——審監(jiān)庭，審監(jiān)庭可以對二審后的案件提請“再審”。在本案中，當事人文藝要想推翻二審判決，必須想方設法打通關系讓案件進入再審程序。

事實上，審監(jiān)庭的主審法官并無權決定是否再審，能否進入審判監(jiān)督程序需要報請審判委員會討論通過。在審委會的討論過程中，一般是由審監(jiān)庭的主審法官提出傾向性的意見，說明某個案件是否具備再審的條件。之后，審委會中主管審監(jiān)庭的副院長的意見非常重要，一般情況下，只要主管副院長表態(tài)，審委會的其他成員不會表示反對。

“一旦再審程序啟動，常常意味著必然會改判，所以審監(jiān)庭的審判程序客觀上決定了打通某些關鍵人物就可能造成改判?！边@位庭長說。

李冰冰擔任審監(jiān)庭主審法官期間，分管審監(jiān)庭的就是常務副院長柯昌信。

一位法官說，雖然制度上有制約的設計，但實際上，院長們的權力仍然是很大的，他們常常是扭轉乾坤的關鍵人物，何況還有下屬們的配合。

而且，柯的身份決定了如果柯自身有問題，就是中院的決策層出了問題。據(jù)知情人稱，在武漢中院，業(yè)務水平較高的柯昌信是法院的實權人物,一個“不是院長的院長”。審判委員會這樣的核心工作一直都是柯昌信在主持。

湖北省檢察院的金鑫、吳旭明分析，在武漢中院集體串案中，無論案件由誰主審，只要參與到案件的審理、評議、把關，從審判員、庭長到分管副院長都“利益均沾”。

他們舉例說，法官劉菊平受賄23次，12次是與副院長胡昌尤、副庭長王青、周順昌、高光發(fā)及另兩名同案法官等共同受賄，與本庭庭長周順昌共同受賄達7次。有的主審法官受賄后還帶回去分給其他承辦人、審判長、庭長、分管副院長，有的副庭長受賄后帶回去分給主審法官及其他承辦人等。

換言之，在這一群法官之中，共同受賄、分贓，成為彼此心知肚明的潛規(guī)則。

這一潛規(guī)則有一個生動的佐證：據(jù)傳，第一次紀委找柯談話后，柯已知道有人寫信告他受賄40萬元，在一次圈內(nèi)人聚餐時，柯大罵介紹該案的民二庭副庭長高光發(fā)，“老高不夠意思，明明給了我20萬，硬說給了40萬，這小子什么事沒干，他倒落了40萬?！?/p>

律師法官的曖昧關系

在13名法官被查處的同時，另有44名律師受到了調查，其中僅向柯昌信和胡昌尤二人行賄的律師就多達13人。

事實上，在這一系列案件中，所有行賄人都是律師。

據(jù)湖北省高院一位人士稱，這些律師熟悉法律，反偵查能力很強，即使在行賄中也很會保護自己。在案件偵破過程中，行賄的律師被作為證人保護起來，并且得到了“政策”——只要說出(受賄人和受賄數(shù)額)就不被追究。

據(jù)了解，律師行賄一般分直接行賄和介紹行賄。直接行賄就是律師以辦案法官朋友的身份通過各種途徑向法官行賄，其花樣繁多，送代金券、購物券、打牌故意輸錢等等；再有就是以代理人的身份介紹當事人直接跟法官私下接觸，由當事人給辦案法官直接行賄。

“法官和律師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淵源?！蔽錆h大學法學院一位教授對記者說，“很多律師和法官是校友，關系錯綜復雜?！?/p>

武漢大學法學院學生工作組一位姓楚的書記介紹法律專業(yè)畢業(yè)生的就業(yè)去向說，“每年從武漢大學法學院畢業(yè)的研究生有300多人，全部從事法律工作。現(xiàn)在的法官、檢察官和律師都要參加統(tǒng)一的司法考試。如通過考試，同時也通過了法院、檢察院的公務員考試，一般首選是到法院當法官，當幾年法官后也有人辭職去做律師的。很多律師就是從法院、檢察院出來的，因為在司法系統(tǒng)積累多年，他們的‘資源很豐富。”

“律師對法官濫用職權無力對抗的狀況，也迫使一些律師不得不賄賂法官以尋求合作?！焙笔z察院的一位人士分析說。

本案被披露之后，武漢中院在剖析了全國很多法官職務犯罪案件的基礎上，專門就“如何在法官和律師之間建立一種比較正常的關系”給高層寫了一份分析報告。這份報告據(jù)稱直接促成最近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規(guī)范法官和律師相互關系維護司法公正的若干規(guī)定》，其中一個重要規(guī)定就是要建立法官和律師間的隔離帶。

據(jù)了解，關于對違法律師懲罰的若干規(guī)定也正在制定中。

法院院長道歉

2004年1月13日,武漢市十一屆人大二次會議第二次全體會議上,事發(fā)后接任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的周文軒，在長達萬言的工作報告中,向武漢市830萬市民道歉：“今天向各位代表報告這些問題，尤其是法官隊伍中存在的嚴重問題,心情非常沉重。我們?yōu)闃O少數(shù)法官沒有把握好人生航向而痛惜;為他們破壞整個法官形象而憤恨?！?/p>

1月14日上午10時許，會議就《關于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工作報告的決議》進行表決。據(jù)媒體描述，當大會主持人詢問“贊成的請舉手”時，會場刷刷地舉起一片；主持人接著詢問“反對的請舉手”，在會場左邊的中心位置突然舉起一只手。當主持人再次高聲請求確認時，那只手舉得更高——人大代表、武漢創(chuàng)新江海運輸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袁厚安投了反對票。

袁厚安后來對媒體解釋說，“盡管我明知一張反對票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我需要用這張反對票來提醒法院加大工作力度，確保司法審判的公平、公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