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太陽掛在樹丫與樹丫之間,刀片船劃破天空的靜穆,瓦藍瓦藍的玻璃片碎了一地,許多正在啃食嫩草的羔羊們驚慌失措,聚聚散散著。
我不是那個令人可惡的刀客,我仰面八叉地躺在一道汾河大堤的草坡上,細數(shù)著一朵一朵自由的白云,放牧著我的天堂里的羊群,七只,八只,九只,或者更多吧。
我忘記了爹的存在,一股股新鮮的草浪氣息如同羔羊的舌頭般輕舔著我的臉,他們還用頭輕輕地拱我的大肚皮,這種醉醉的感覺真好。其實,我的羊群就像仍在河灘上的幾行詩歌,形骸放浪,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模樣。天空飄過年輕的口哨,他們彼此間的呼應撞擊耳鼓,做著各種各樣的小動作。沒錯的,這些就是我的羔羊,它們都可以姓蔣,用爺爺?shù)脑掚S便稱呼就是,蔣老大,蔣老二,蔣老三,蔣老四,蔣老五,等等等等吧。我可以依照他們各自的體重大小來排行先后,然后很準確地叫出聲,也可以輕易選擇其中的某一只羊,作為我下一次教育的主要對象,用長鞭兒抽它,用黃腳丫踢它,用碎坷拉子投它,直到其他的兄弟們一個一個低三下四回頭叫著,非常委屈地向我集體求情,我方才一屁股坐在草坡上,很痛快地脫光自己身上所有的累贅,就地攤開一個“太”字,我成為整個河灘上一處最美的風景。
太陽高得可以,燃燒的熱風鋪滿了這個夏天,我知道爹此刻到別處撒尿去了,我知道他老人家臨走時再三叮囑我千萬別玩昏了頭,把羊放丟了,變得跟王二小一樣滿坡找羊,萬一碰上日本鬼子進坡掃蕩怎么辦?我還知道當他看到我這個20世紀80年代鄉(xiāng)村版的兒童男模時,會百分之百罵我不要臉的,這些我絲毫都不害怕。我知道我也可以學一學《語文》課本上的王二小,把爹誘入我巧設(shè)好的埋伏圈,待到最后的關(guān)鍵時刻,我再放幾聲響屁一陣狂轟亂炸,或者干脆放一個悶屁,讓他好好琢磨琢磨。想著想著,我開始不懷好意地壞笑,我為我設(shè)計好的計謀而無比驕傲和自豪,我為爹的早一刻歸來而屏心靜氣,我漸漸收斂了最后一絲笑,一種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的樣子。
一只羔羊撮了一小口羊媽媽的奶子,好像什么也沒有撮到,再用自己的紅嘴唇狠狠拱了幾下,吧唧吧唧著,眼睛一動不動,怯生生地望著我,結(jié)果忘了吃奶,白白的乳汁嗆了小家伙一臉。我為了辨別它們管它叫蔣老九,羊媽媽算是蔣老三,蔣媽媽的媽媽就是蔣老大了,無論蔣老三蔣老九或者蔣老大,它們都可以變成幾行美麗平樸的水草家族,一如白云般緩緩移動。這是一種只給予你五秒鐘的眩暈,所有的草灘泡桐林河流包括年齡都可以省略,所有的快樂都可以省略,那怕這份快樂將在五秒鐘之后蕩然無存,就足夠了。
我拽了拽蔣老九的羊繩,它很聽話地奔跑過來,不顧蔣老三的呼喊與告誡,并且十二萬分地像大貪官和珅討好自己的主子一樣,以我為圓心畫圓,不停地跑呀叫呀,非常煩人。它好像在說,我好歹也姓蔣,咱們可是同宗兄弟呢,我今天一不哭二不鬧三不違反勞動紀律,你準備什么獎勵給我呀?我心里暗暗罵它沒出息,都長二三歲了還吃他娘的奶,想當一回老頑童啊。想到最后,我沒有任何好感地踢了它,還隨口罵了幾句臟話,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記不清了,反正小家伙也聽不懂我的豫東方言。蔣老九走得很不愉快,甚至有些不甘心,索性又跑回蔣老三身旁繼續(xù)吃它的奶,好像后來也小聲叫了幾下,算是在罵我,我也沒太在意,再后來也就沒有任何走動了。
我和爹選擇這份草坡的時候,早晨還早,沒有跟來多少人,我看見爹很舒心地站在陽光里,用鞭子在眼前隨便劃了一圈兒,意思是就是這里了,羊群的疆域的確很大?,F(xiàn)在看起來,也不過那么一小塊地方,尤其后來者們的羊群漸漸加入,非常微不足道,我最初的崇高理想也灰飛煙滅。這倒沒有什么關(guān)系,倒是這些羊群正像白云一樣漫過天空,看哪,這是蔣世忠家的白云,那是蔣長偉家的白云,蔣尿壺家的白云,還有蔣建忠家的白云蔣富來家的白云,蔣賴貨家的白云,孩童般追逐嬉笑著,他們都是天空的一群群淘氣鬼??!爹自言自語了三四分鐘,他好像在拿白云來比喻我,他接下來出走的動作很快,大約到?jīng)]人去的地方放屁或者撒尿。我想,如果爹要是放屁的話,那么在這三四分鐘之內(nèi),恐怕連屁也要香飄萬里呢!
我能想象出爹撒尿時的熊樣兒,身子半弓,尿流加速,用力掃射,直到戰(zhàn)斗即將勝利的最后關(guān)頭,再緊握短槍顫抖幾下。這是三十米以外的事情,我是說我聽到的只有槍聲,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敵我血戰(zhàn),所以爹的英雄時代即將來臨。隆隆炮火之中,我看見熱浪南下,蔣寨村的九個兄弟姐妹嚇得瑟瑟不已,或左,或右,或東,或西,一盤殘棋似的讓人遺憾。遺憾滋生出我的無窮倦意,一陣真想要睡去的感覺,我不再去看羊群,包括自己醞釀的幾種報復爹的惡作劇。熱浪襲上大肚皮,大批的蚊蠅們高興地唱著流行歌曲,并且不時地約我跟它們合唱一曲,可我還是想睡,我真的非常留戀熱浪和那個叫做遺憾的東西。
這是一個不需要依賴時間的21世紀,這是我的世紀,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依然是草坡上那個“太”字,羊群中的九個蔣氏后裔無憂無慮地啃食青草。而在不遠處,他們的羊群正向更遠的天空移民,偶爾夾雜一聲兩聲鞭響,以及白云的尖叫,平原世界很快又恢復原來的樣子。我可以不去睜開眼睛細細打量時間,或者被時間打量,從頭到腳或者從左到右,只有這樣,一個人一棵草的智慧才不會輕易丟掉。打開這個普通得令人遺忘的夏天,天空,嫩草,羊群,熱浪,白云,還有草坡上一個簡單的“太”字,溫婉得一如鋼琴家的幾支練習曲。太陽非常曖昧地撫摸著我們,蔣老九這會兒不知又會跑到哪里?此刻蔣老三被吸空的奶子重新豐盈起來,愈加碩大發(fā)達,乳頭上潔白的液汁宛如剛剛開采的油井般“汩汩”亂冒,一股股源自胸部的腫脹感使蔣老三溫柔地叫了幾聲。無疑,這種溫柔更加粗暴地強奸了男性公民的眼球們,頗具煽情的藝術(shù)感染力。終于,它們的短槍也一支支拔了出來,并且迅速地改造成了長槍,他們自發(fā)組成了一支敢死隊向蔣老三逼近,圍攻,飛濺的草浪中滾動著幾滴白花花的奶水,那是我的可愛的羔羊。
我的羔羊們就像今天放了春節(jié)長假這樣狂歡,蔣老三的欲望是狂歡節(jié)的主題,許多男性公民都把蔣老三當作自己的夢中情人,眾星捧月,高潮迭起,乃至后來狂歡得有點跑題,被撒尿歸來后一臉滿足感的爹喝斥住,漸漸四散開去。爹轉(zhuǎn)過頭來,被我的一臉怒氣逗笑了,爹遠遠看見我也裝著一支短槍,也就是“太”字的那一個小點,爹的笑里藏著曖昧。待他笑夠一歇兒,方才直起腰來,用手點著我的鼻子唱道:
老蔣給了一桿槍,
射向老地方;
日本鬼子沒打住,
打住孩他娘。
如今改革已開放,
子彈已打光;
美的丑的都不怕,
就怕孩他娘。
我兩手打歪爹的手指頭,氣鼓鼓地說,爹你怕俺娘我可不怕,我是流氓我怕誰!
爹說,你不算流氓,蔣長偉才是流氓,你怕不怕他?
我說,我打不過他,說不怕才是瞎話。能有啥辦法?
爹問,如果有了辦法,你用不用?
我問,到底啥辦法?
爹問,你用不用?
我問,啥辦法呀?啥辦法呀?
爹把嘴巴湊到我的耳朵跟,對我如此這般一番,直說得我一陣陣面紅耳赤,大叫痛快。于是,我按照爹的預謀開始行動了——我牽來那只名叫蔣老九的男性公民走向坡西的草灘——我聽見蔣長偉家的羊群集體向蔣老九發(fā)出求愛信號——我貓腰偷偷松開了蔣老九的羊繩——3歲的少年蔣老九如離弦之箭沖向蔣長偉家的女兒國……什么叫做“干柴碰烈火”?什么叫做“過把癮就死”?中國的老百姓太牛比了,定義得太傳神太逼真了。我相信就連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些大腕目睹此景,也一定會統(tǒng)統(tǒng)扔下那些寫詩的破筆,改行挑大糞的。爹這個主謀本來是站在幕后的,但他顯然被羔羊們的激情所震撼,不聲不響地移到了我的前頭,半張著嘴,做了一個吻的姿態(tài),涎水在胸前來來回回打著美麗的弧線。
蔣老九正爬在一只約莫十歲羊齡的老婦身上,長槍進進出出,彈無虛發(fā),百發(fā)百中,直把眾女子嫉妒得眼球淌血。農(nóng)村孩子喜歡搞惡作劇,蔣尿壺蔣富來蔣賴貨他們已經(jīng)舞著荊條跑了過來,“嗷嗷嗷”地胡亂抽打著,打算壞了它們的好事情。結(jié)果兩者拆中有聚,聚中有拆,無比纏綿。拆到最后,蔣老九已經(jīng)發(fā)展到“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的境界,小孩子們氣得連動手打它們的力氣都沒有了??雌饋?,蔣老九真是一個偉大的英雄人物,不達目的不罷休,真叫我等俗人佩服佩服啊。
我嘆道,蔣老九真有一把好槍。
爹立即反駁說,不像槍像插頭??!
我問,那么蔣長偉家的老羊呢?
爹說,像一個插座唄。你看看它像不像破插座,時不時的老出毛???
我說,真像啊。那它們通電以后呢?
爹說,說不清楚,反正等你也有了插座就知道了。
我說,如果有了,那就要一個新的吧。
草灘很大,黃昏很黃,羊群又漫過天空的山岡。我和爹各自抽了幾根狗尾草放在嘴里細嚼,跟在大堆大堆的羊群后頭,一句話也沒有言語。我想,這下子總算報復了一回蔣長偉,至少明天就可能有人議論是我家的蔣老九了,準確說是他家的羊們先勾引了我家的蔣老九,我不去派出所告他們就算便宜了呢!想到這里,我長出了一口惡氣,似乎找到了我第一次當流氓的滋味。
我大喊,我是流氓,我誰都不怕!
爹說,要那么賴干啥?
我說,就要賴點么。
爹說,那就隨你的便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