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輝英

我第一次聽見朋友用“曾經(jīng)擁有就永遠不要失去”來形容某人談戀愛的心態(tài)時，心里有個放了很久的謎題忽然之間揭曉了，對，就是它。

我一直很疑惑，為什么有些戀愛越談越是傷害，為什么有些人寧愿把戀愛談到狼狽不堪，也不愿干干脆脆有個善終，有些人甚至還對自己已經(jīng)不愛的人百般糾纏?原來就是這個心態(tài)在作祟，它存在于人們的心中，完全不肯把正臉往“理性”這一方面看過來。

所謂理性，我為它下的注腳是：愿意面對問題，而且愿意采行有效的方法來解決人生問題。理性追求的是人生的豁然開朗，而不愿受困于漫漫長夜。

我常對某些人的愛情問題深感疑惑，是因為，我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無法站在死纏爛打的人的立場上。

一個寫作者，在面對一個自己非常喜愛，也許也相當精彩，但會令文章焦點模糊或不知所云的想法或事件時，必須學(xué)會去蕪存菁，不能把它硬“掰”進來。這也影響到我面對人生問題和愛情問題的態(tài)度——如果這個人、這件事、這段感情，搶救無益，所有的問題與結(jié)果已經(jīng)清晰可見，那么我寧愿祝他幸福，必須放手，一拍兩散，不能作繭自縛。對于“曾經(jīng)擁有就永遠不要失去”的想法，我確實有點難以了解。

分手時就該分手

這使我想到，從前有一次到了朋友辦公室，一位當工讀生的大學(xué)在學(xué)生把她的感情困擾告訴我，我根本無法進入情況——一點也不了解她在困惑什么的心情。她說，她有個優(yōu)秀的舊男友，是臺大的學(xué)生，對她很好，但她覺得他很無趣，于是她又認識了一位也是很優(yōu)秀的美國大學(xué)生，這人對她似乎也是很死忠。最近她好不容易跟臺大學(xué)生分手了，可以好好投入新戀情，沒想到，那人告訴她那個臺大學(xué)生在離開她的一個月內(nèi)，馬上找到一個漂亮女友這使她心情陷入谷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愣了好久，實在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在哪里。是她自己不要的啊，有人愿意承接，應(yīng)該祝福他才是，她痛苦些什么?

原來，是“曾經(jīng)擁有就永遠不要失去”的想法在作祟。

這只是一個輕度的例子，重度的是你每天只要打開報紙社會版，就一定會看到，有些前夫看到前妻另結(jié)新歡，心有不甘，就把她殺了；有些母親誤以為孩子是她的所有物，她活不下去，孩子就得陪她死。這不都是曾經(jīng)擁有就永遠不要失去的心態(tài)嗎?有時在Call in節(jié)目里，陪家庭主婦聊到她生命的低潮，她會說，好想帶孩子去死——我總會立刻加以勸說。我會問這位母親，如果她小時候自己的父母不合，母親帶她去死，她愿不愿意?這些母親總會愣了一下，幽幽地說，不……不愿意。這就對了，那么你為什么會認為你的小孩應(yīng)該要愿意?

我想，很多含冤九泉的孩子應(yīng)該爭辯，那是你們大人的事，關(guān)我什么事，為什么要連累我的性命?

愛情沒有永久保證書

有些曾經(jīng)擁有就永不失去的人，自己未必沒有出軌的紀錄。有個男士飽受一位前女友騷擾，騷擾范圍之廣，等于古代的“誅九族”，所有親戚朋友都備受這位不甘離去的女友的電話恐嚇。后來他親自想去懇談和解時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前女友已經(jīng)有新的同居人——她自己有新歡，但就是不讓他輕松如意。新的已來，舊愛還不愿割去。

最近，我看到一個令人不忍的例子：一位在婚姻關(guān)系中不斷有外遇的丈夫，在因前妻以驗傷單為由訴請離婚后，過了幾年還來潑前妻硫酸，導(dǎo)致前妻一眼失明、全身百分之四十燒傷。她失去工作，嚴重地破了相，更必須養(yǎng)兩個孩子，還在擔心因傷害罪入獄的前夫假釋出獄，繼續(xù)傷害她。更可怕的是她的前夫沾沾自喜地叫人來傳話：“現(xiàn)在你沒人要了吧?我還是可以要你，你乖乖把孩子帶回來……”

我看著她已經(jīng)把淚流干的眼睛，以及她臉上奮力從傷疤中掙扎而出的粉紅色新生皮膚，和她一樣陷入如處人間煉獄的情緒。一個永遠不想失去你的人，未必是愛你的人，未必對你忠心耿耿，有時只是這種腦袋不清的強烈占有欲者，他們會做出各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還如此理所當然。

用“理性”，我無法了解為什么有人要損人不利己。在心中如果有“曾經(jīng)擁有就永遠不要失去”的偏執(zhí)狂與占有欲，越想要獲得愛的永久保證書，只會越走越偏離。

愛值得花多少力氣?

這是一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然而，正如我們的人生問題，打從兩千多年前希臘三哲人在愛琴海的陽光中開始激蕩之后，也沒有出現(xiàn)過放諸四海皆準的真理。但是，問題還是要被提出來。

愛值得花多少力氣?

有一天，我在主持節(jié)目時，看著一群為愛和婚姻掙扎過很久的女人，傾訴她們“愛到?jīng)]眼淚”的血淚史時，腦海里忽然出現(xiàn)了這個問題。

以她們堅強的毅力和追求幸福的勇氣，以及百折不撓的精神，和對人性的深刻容忍度，如果拿來在事業(yè)上打拚的話，很可能在我眼前的每一位都可以成為實業(yè)家，甚至是一個女王永慶。她們?yōu)榱恕皭邸?有的是“不愛”)是不是花了太多力氣?

固然，愛是值得花時間和力氣的，因為它是生命所有的能量運作中，最珍貴的一束光輝，在愛中，我們掙扎，有時雖痛苦亦甘美。有時人生不如意事確實很多，愛是冰雪荒山中一條溫暖的小徑，使我們的心靈得到撫慰，有了繼續(xù)向前走的勇氣。一切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只有愛是真正的寶石。

別在感情上花無謂力氣

愛是很廣義的，但我們不是史懷哲或德瑞莎，凡人執(zhí)著于小愛。

我很不喜歡一句話：“愛(兩性、婚姻、親子)是女人的全部，只是男人的一部分?！彪m然，普天下的女人平均來說比男人更重視愛情。女人為愛而活，是我們的老祖宗在狩獵時代的事了。當時的職責(zé)分配確實如此：男人負責(zé)出外狩獵，女人負責(zé)生育和采集(只限于洞穴附近)，但那時的惟一建筑物叫做洞穴——現(xiàn)在再來強調(diào)愛(或婚姻)是女人全部的問題，套一句政治上的常用語，是在“為民主政治開倒

除了狹義的愛——兩性的愛、婚姻的愛，還有其他的愛值得追求。但確實女人最容易在愛中受困，花一輩子拚搏，她們想得到的很少，花的力氣很多，卻連一點點小小的成果都沒得到，一回頭，青春已逝，紅顏已老。

她們會不會后悔，把人生的愛全部孤擲在這么狹義的、只和生殖有關(guān)的愛上?過了二十年，還怨氣沖沖地走著?

如果是我，我會很后悔。我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后悔了。我不是從小腦袋清楚的人，想到懵懵懂懂的大學(xué)四年，好像只有談戀愛一件事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其他的東西——包括人生觀、學(xué)業(yè)，全被我放在“次要”的地方，只求得過且過……我還是覺得需要懺悔。

在大學(xué)時，我修了兩年日文，因為不太經(jīng)心，到現(xiàn)在勉強只記得五十音(當時和我一起修兩年日文的同學(xué)，許多都通過日文公費留學(xué)考試，程度和我有天壤之別)。每次到了需要用日文的場合，我都懊惱不已——為什么當時不把談戀愛，每天在校園里散步的時間，拿來好好念日文呢?費那么多心，情人還不是一樣不見了。

這是我痛定思痛后，決定不要在感情上花無謂力氣和自己角力、別人糾纏的好理由之一：愛情的投資報酬率常等于零，但學(xué)來的東西可能是終身技能。

在愛中學(xué)會“做對的事”

但這樣說未必公平，用“勢利眼”來看兩性間的愛情，不能得到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只會得到一種冷酷的偏見。我還需要進一步解釋：即使愛情的投資報酬率等于零，但還是可以從血本無歸中學(xué)到一些令我們成長的東西，該談時談，不該談時輕輕松手。

在愛中，我們得學(xué)會“做對的事”。當然，還是很難。

很難，我知道，但若不難的話，人間也沒有那么多愛情的疑難雜癥。

愛情值得花多少力氣呢?我只能說，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只能約略地推測，如果為愛傷及自尊，那種力氣不值得花的；為了愛而茶不思飯不想，那是白費了力氣；為了愛把對方搞得很不愉快，那不是愛；為了愛什么都不做，在人生中不求成長，只是在為自己的沒出息找借口；為了愛成為一個等愛垂憐的人，那是在守株待兔；為了愛要付出身家性命，那是對不起上天和父母。

還有，愛不值得你花全部的力氣。愛是詭詐的東西，像抓鰻魚，你花全部力氣，反而會讓它溜走；像新鮮的雞蛋，你下手太重，它就會碎了。情形如此，沒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