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大鳥

      2004-04-29 00:44:03袁瑋冰
      駿馬 2004年6期
      關鍵詞:灰鶴耙子鳥兒

      袁瑋冰

      沙塵暴。

      短時風力8至9級,瞬間風速每秒17至33米,最低能見度為零。這是入春以來受蒙古高原西路及北路冷空氣的影響而出現(xiàn)的第三場沙塵暴天氣。

      這是一條大峽谷,強勁的風裹著沙塵從谷口吹進來。山谷兩旁的緩坡地是剛剛播種完的一望無際的麥田,風連拉帶拽地將光禿禿的地表層土攪起來揚向天空,漫天的塵埃在廣袤的天空里游移、飄蕩,充塞了整個山谷。

      漫過無際的麥田,風又把它那無形有力的長爪伸向山頂?shù)臉淞郑伙L扼住喉嚨的一棵棵大樹無法逃逸,一順水地彎曲了身子在那里哀號、哭泣,“嗚—嗚—嗚”千百棵大樹一起嗚咽,隆隆的轟響翻江倒海,聲音響徹峽谷的上空。

      于強、寧曉亮被外面的風沙和振聾發(fā)聵的響聲嚇壞了。兩個人蜷縮在樺木桿子搭成的長鋪上等待和挨延。他們焦躁不安,盼望沙塵暴盡快停止。在城里,他們誰也沒有這種感覺,遇到這種天氣,只會看到滿天昏黃,或者從塑鋼窗子的縫隙里透進一些塵埃落在光滑的大理石窗臺上。

      現(xiàn)在卻截然不同。昏暗將藍天吞噬,風沙打得窗子乒乓作響,加上林子里發(fā)出的鬼哭狼嚎般的聲音,簡直讓人心驚肉跳。

      他們是昨天來到這里的。

      于強的爸爸是海薩爾牧管局下屬雅克薩農場里一個生產隊的頭兒,他們播種著十二里溝整個峽谷里的上萬畝麥田。于強經常跟爸爸來這里。在他的記憶里,每到春季播種完后,就會有很多鳥兒落到麥地啄食裸露的麥粒。啄食過后的鳥兒有些勉強飛走了,有些就會原地拍打著翅膀團團轉,這時你就可以任意去捕捉。

      他倆籌劃了好長一段時間,昨天終于瞞過家長,偷偷出了城,沿著向北的沙石路歡歌笑語地向麥點而去。半路上,刮起了大風。起初風不很大,只是西部的天空從上到下拉上了一道黑幕。他們騎在自行車上,借著風的推力,車轱轆在山間土路上飛快地轉動。

      真帶勁兒!隨著自行車在土路上的顛簸,他倆的心在歡快地跳躍。長期生活在城市,枯燥的課堂學習桎梏著他們的快樂。一走進田野,廣闊的天地,自由的空間,盡管大地還是一片沉寂,但他們的心里已經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北方,冰雪融盡之后,濕地的枯草下面,鮮嫩的草芽在悄悄地萌發(fā);河柳枝頭灰白的毛毛狗不知不覺地頂?shù)粼瓉戆导t的蓋頭;螞蟻們從土穴里鉆出來,在淡藍色毛茸茸的花骨朵兒下面,爭來搶去地舒活著筋骨;而那些鳥兒——春天回歸的野鴨,會覓食在水塘里,偶爾的驚動,他們那體態(tài)沉重的身子就在水面上滑動起來,然后“撲啦啦”地向空中飛去,翅膀急劇地扇動,使平穩(wěn)的氣流騷動起來,空中留下羽翅的哨音……

      大自然美好的東西鼓舞著他們的激情,在越來越兇猛的風沙中,他們沒有絲毫返回的念想,相反他們仿佛乘上了一艘快艇,一往無前劃過洶涌的氣流,越過谷口,爬上緩坡,直奔目的地。

      麥點上空無一人。長筒屋子的南北兩邊是樺木桿子搭成的大長鋪,上面是厚厚的干草。麥點上的人早已撤到其他的地方。北方大面積耕作的農場都是這樣,播種時人們來到麥點上忙碌一番,農閑時又都全部撤到山下。

      山高路遠,沒人去麥點上破壞什么,更沒誰去麥點上偷取什么。

      于強、寧曉亮躺在鋪上,早春的屋子里陰森、濕冷。

      于強從大鋪上爬起來說:“咱們把爐子點著?!彼唁伾系母刹荼鹨槐Х诺借F爐子前——這是那種裝汽油或柴油的大鐵桶改造的鐵爐子,把油桶的一個圓面弄下來,側面打個洞安上爐筒子,北方野外作業(yè)點上大都使用這種廉價、簡單、實用的鐵家伙。它散熱極快。

      于強把干草塞進爐膛,然后點燃一塊樺樹皮,隨著火苗的跳躍,樺樹皮吱吱地響著,開始卷曲。于強把手中的一團火扔進爐膛,干草燃起來了。但外面的風過大,抽力極強,干草的燃燒速度非???,爐膛里只是“轟”地亮了一會兒,那些干草就像一團燒紅的細鐵絲,轉眼就變成了灰白的一團。

      于強、寧曉亮迫不及待地將雙手放在鐵爐子上,那里有了些許溫熱。

      “風小了,咱們去弄點柴禾?”寧曉亮的眼睛亮晶晶的。他長得矮墩墩、胖乎乎,看上去是那種很機靈的孩子。

      的確,透過窗子已能看清遠處的坡地,山頂怒吼的林子不知啥時已經歇息下來。哦,大勢已去的沙塵暴啊!于強和寧曉亮感覺眼前豁然開朗,想像著天空中已翩然飛來了那些鳥兒——那種背羽灰黑,頸部和胸部都是暗紅的野鵓鴿。那年,于強的爸爸在山頭的石縫中逮住一窩幼雛,帶回家中飼養(yǎng)起來,最后竟和家鴿沒有什么兩樣。還有那些藍點頦、紅點頦,專門在麥地邊沿的樺樹枝上蹦來跳去,那叫聲婉轉、清澈,如深谷中的溪流。還有極北朱頂雀——這是北方最為常見的一種小鳥。它們結伴大群而來,又一團而去,北方人叫它蘇雀。上冬時節(jié),如果你能抓到一只放到滾籠里——那是用竹條或細鐵絲編織起來的一種帶有拍子的捉鳥的籠子。拍子上面拴上谷穗,這籠子里的鳥兒就會為主人拼命地呼朋引伴。大批的鳥兒聽到叫聲云集而來,看到谷穗,鳥兒們就會爭先恐后地跳到拍子上。結果,很多鳥兒就成了主人的囊中之物。而籠子里的鳥兒這時會更加歡呼雀躍,空中的鳥兒就會循規(guī)蹈矩地落入火坑。

      這就是北方的蘇雀。

      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但風停了。山谷里格外得寧靜。樹林搖累了,互相攙扶起手臂,集體酣睡了。風沙掃過的麥田里,細小的沙粒淤積成千條萬條魚鱗皺。

      于強、寧曉亮滿懷希望走出屋外。于強展開雙臂,面對寧曉亮很得意也很,自信地炫耀起來:“小亮,你信不信,風停了,鳥兒們該回來了!”

      “嘿,那才叫棒!”寧曉亮同樣充滿了信心。因為于強從不說謊,每年他到父親的麥點上都會用小籠子給要好的同學捎回幾只小鳥。那些小鳥有紅腦門兒的,也有紅肚皮的,叫聲脆響而迷人。

      “咱們是不是先找點水喝?”寧曉亮細長脖子上的喉管滑動了一下,“我渴了半宿了?!?/p>

      于強打量了一眼同伴,又抬頭望了望四周的田地,他知道谷底有一條小溪?!案襾?,”說著抬腳向谷底走去。

      寧曉亮看著大步流星的于強,緊跑幾步跟上去。

      “于強,你說這回咱們都能抓住什么鳥兒?花脖子,還是紅肚皮?”

      “那可沒準兒,說不定還能逮住一只長脖老等呢?!?/p>

      “真的?要是那樣,送到動物園去,而且……”

      于強沒吭聲。他想起那年暑假,他和爸爸來到了麥點,那時整個山谷還沒有完全被開墾山來,谷底有一片濕地,那里棲息著很多水鳥。丁強在一個濃霧的早晨偷偷來到了那片濕地里。就在前一天傍晚,枯紅的晚霞中,兩只大鳥滑翔飛機一樣在空中盤旋過后,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濕地的草叢里。那只大鳥嘴巴直直的,長長的脖頸,細細的腿棒,那是只灰鶴,孩子們叫它“長脖老等”。

      濕地的早晨并不寧靜,蜷縮在水洼里的水鳥用尖硬的嘴在梳理零亂的翅膀,長喙不停地咬合,傳來一陣響聲,或者一只剛剛順醒的水鳥發(fā)現(xiàn)了游弋的水蝦抑或小魚,立即猛撲過去,弄得水面?zhèn)鞒觥皣W啦啦”的響聲。于強在一片水草中發(fā)現(xiàn)了前一天傍晚落下的那兩只灰鶴,不,那分明是三只鶴,兩只成年鶴,另一只是幼仔。那只小鶴夾在兩只大灰鶴的中間,細長的脖子扭回來,搭在自己的背上。兩只大灰鶴察覺到了什么動靜,警惕地抻長了脖子向叫周搜尋。

      于強的心“咣當咣當”跳著,他還是頭一次這么近距離去欣賞大自然中的野鳥,而且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和他自己的個頭兒差不多高的大灰鶴。他專注地盯著水草中的三只鶴,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腳下踩著的塔頭已經縮進了水中。塔頭一歪,他“撲通”一聲栽進了水里。

      灰鶴發(fā)現(xiàn)了他,其小一只抻長脖子,怪叫了一聲,兩只細腳運足力氣,身體向空中一縱,翅膀張開了,尾翼張開了。那翅膀猛烈地在空中扇動了幾下,騰空而起,另一只灰鶴的兩只細腿在水中急速地動了幾下,斜刺里向空中飛去,細腳慢慢地向尾翼靠攏,再靠攏。

      小灰鶴被驚呆了,顯然它還不會飛,它在大灰鶴的警告中,慌慌亂亂地向一片密集的水草中鉆去。于強的好奇心鼓脹起來——抓住它!他不顧一切地向小灰鶴撲去。腳下的水草軟綿綿的,早晨濕地里的水真涼。他在濕地里奔跑,他要抓住那只幼鶴!

      兩只大灰鶴在空中盤旋著,鳴叫著,濕地里的很多鳥兒被驚動,有些呱呱叫著飛向天空,有些在水中噼噼啪啪向深草中游去,盡量遠離險境。

      小灰鶴就在眼前,它渾身胖乎乎、毛茸茸的很可愛。于強憋足口氣向小灰鶴靠近。這時他似乎感覺到有一股氣流向自己襲來,他縮回身子,下身完全浸在了水中。兩只大灰鶴預感到幼仔的危險,不顧一切地從空中俯沖而下,用它們的長翅拍打著于強的腦袋。于強抓了幾把水草揚向灰鶴,大灰鶴又急速向空中爬去,它們在更高一點的空中盤旋、鳴叫。

      小灰鶴被一片密集的水草擋住了,它的頭和脖頸鉆進了水草,身子卻在外面蠕動,這是一個好機會,于強加快了腳步。

      空中的大灰鶴像一枚炸彈,收緊了翅膀呼嘯著外向于強。于強趕緊拽了幾根水蔥,他向空中揮舞著水蔥,灰鶴在離開于強幾米遠的頭頂突然張開姻膀,鳴叫一聲,又向空中爬去。

      小灰鶴就要鉆進草叢啦,他正看到小灰鶴毛茸茸的屁股在草從中抖動。他沖過去,濺起的泥水弄得滿頭滿臉,但他還是靠近了那片草叢。草叢淹沒了小灰鶴,于強鎮(zhèn)靜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了一片攢動的水草,那是小灰鶴在驚慌地逃跑。于強順著攢動的水草,追上去。終于,他抓住了小灰鶴那細長的腿,他將小灰鶴抱在懷里,透過濕淋淋的外衣,他感覺到小灰鶴全身在顫栗。嘿,小家伙,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我要把你送到動物園去。于強心里叨咕著,用手摩挲著小灰鶴的脊背,向岸邊走去。

      天空中,兩只灰鶴還在盤旋,它們一圈又一圈地在于強頭頂飛來飛去,不停地悲鳴。于強因為得到小灰鶴而心花怒放,他連蹦帶跳地向麥點跑去。當他看到兩只灰鶴還在空中盤旋時,他將手中的小灰鶴向空中揚了揚:“拜拜,老灰鶴!”他絲毫也感覺不到兩只灰鶴失子的切膚之痛!

      其實于強是在逗寧曉亮玩兒,那片濕地早就干了,而且成了麥田。他這次領寧曉亮來沒指望能抓住什么大鳥,能抓住常見的蘇雀或者草原百靈這就足夠了。

      干旱的春天,谷底流淌的小溪干涸了,于強簡直不敢相信,這曾經是一條怎樣的小溪呀,它怎么能干涸?怎么能消失得這么快?站在窄窄的河床上,于強感到非常失望。順著谷底向上望去,那里的河床似乎還能顯現(xiàn)出一片濕潤,順河床上去,也許能找到泉眼。于強聽爸爸說過,這小溪的源頭就在半山腰上。

      “走,找泉眼去!”于強對失望的寧曉亮說。

      “泉眼?”寧曉亮又來了精神,“泉眼在哪兒?”

      “山坡上?!庇趶娪诌~動了步子,踩在堅硬干涸的河床上,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小溪,你干嗎不流了?水,你跑到哪兒去啦?他心里懊惱著。

      他還記得在小溪里釣魚時的情景。那時,這條山谷里水草茂盛,一條小河彎彎曲曲順山谷而下,小河被河柳和蒿草掩映著,溪水明亮清澈,水面上不時漂過柳葉或者野花野草的落葉,在偶爾的拐彎處會有一片小河灘,流水淙淙,卵石跳動,成群的小魚兒在水面上曬太陽,見到人影就會“轟”地一下逃到上游的深水里。

      麥點上有現(xiàn)成的魚鉤,于強抓幾只小青螞蚱把它們掛在魚鉤上,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中,能清楚地看到水底的魚鉤。幾只小魚圍著魚鉤游蕩,這是北方河水中常見的那種小柳根兒魚,身子細長,圓滾滾的。一只小魚用嘴拱了拱青螞蚱,另一只用尾巴掃了掃魚鉤,它們不是那種貪得無厭的家伙。溪水中的魚餌很多,它們一點兒也不會愁吃愁喝,見到落水的螞蚱它們只是把玩、嬉戲。小魚越聚越多,碰得魚鉤東搖一下,西晃一下。這時從溪水的暗影處慢慢地游弋出一條筷子般長短的大魚,對那些聚集的小魚們來說,它是水中之王,它的兩腮在有規(guī)律地一張一合,尖尖的背鰭晃動一下,尾巴一掃就來到了小魚們的身旁:小魚們散開了,青螞蚱暴露在大魚的眼前,它用上唇頂了頂青螞蚱,青螞蚱游移了一下,大魚又不慌不忙地調過頭,張開嘴,把口腔中的水吐出來,一口就將青螞蚱吞進口腔中。也許它的動作太魯莽了,也許是那鋒利的魚鉤真正不折不扣,反正那條大魚在水中一滾,使岸上于強手握的釣桿一抖。于強看到陽光下,那條大魚的白肚皮一閃,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手中的釣桿猛地往岸上一甩,魚兒落在了岸上的草叢里。他跑過去,看到那條出水的大魚正在草叢里亂蹦。他把一根扒了皮的細柳條兒從魚腮穿到魚嘴里。不一會兒,他就釣了兩串魚。

      他還記得,那中午的陽光火熱而灼人,汗津津的母親要洗個冷水澡。于強和爸爸媽媽一同來到谷底,在一片小沙灘上,他們脫去外衣,跳到沒膝的溪水里。在和煦的陽光下,蚊子和小蟲們是不敢出來打擾的。父親的肌膚黝黑而強健,和母親白皙豐滿的身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母親走到父親身邊,將滑膩嫩白的肩膀貼在了父親寬大黑紅的肩膀上,她的眉毛向上一挑,于強知道,這是母親在向父親炫耀自己雪白的肌膚。父親斜眼掃了一眼水中的于強,突然彎下腰掬起一捧水揚到母親身上。母親嗔怒著毫不讓步,兩個成熟的男女在水中打起了水仗。水珠四處飛濺,水花翻滾,于強雙手拍著水面大喊大叫著:“好哇,打得好,太好嘍!”

      最后,父親和母親都顯得有點精疲力盡,他們雙雙躺倒在溪水里。于強也如法炮制,仰面朝天倒下去。這時,他看到了高遠的天空。陽光下的天空白慘慘的,幾朵云彩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掛在天空中,它們悠悠地游動著。于強盯著其中的一朵白云,他琢磨著,那朵白云像一只兔子。不,好像綿羊,也不是,像馬,不,像駱駝,反正什么也不是,它就是一朵白云!于強這么想著,回頭看看爸爸和媽媽,他看到父親的手從母親的胸脯上移開了,母親的唇也離開了父親的面龐,他一下子從水面上跳起來:“好哇,你們倆在干好事!”他隨即又“哈哈”大笑著,再次撲進水中。

      哦,快樂的小溪,迷人的小溪,更令人難忘的小溪啊!

      沿著河道向上走,河床是濕潤的。于強和寧曉亮離開河道沿麥田而上,播種過后的麥田像棉花一樣松軟,他們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腳印。

      “強哥,咱們是不是歇一會兒?”寧曉亮非常佩服于強的耐力,也佩服他懂的東西那么多。在同學們中間,他和于強是最要好的,本來這次他們還準備和另一個同伴一起來,但那個伙伴突然宣布不來了,原因是他向自己的父母透露了這次行動計劃,結果伙伴的父母禁止他參與活動,并承諾,暑假帶他去外地旅游。于強和寧曉亮沒有因為同伴的退出而減少興致,他們決定按原計劃進行!倆人就這么來到了麥點。

      寧曉亮從來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在他的記憶里,除了有一次去姥姥家外,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兒。他跟在于強身后,氣喘吁吁,腳底板生疼、發(fā)脹,這真讓他受不了。剛開始,他想和于強商量,是不是趁著風停的時候抓緊回到城里去。可是于強像一根永不疲倦的發(fā)條,渾身上下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兒,看著他的執(zhí)著和耐力,他又不好意思張口,干嗎呀,你,曉亮你干嗎那么尿嘰?他怕于強瞧不起他,更怕回到學校里,當著眾伙伴的面兒于強埋汰他,于是他心一橫,即來之,則安之。但他的體力遠不是于強的對手,他實在是邁不動步子了,嗓子眼兒像吸進了辣椒面,癢癢的,真難受,軟綿綿的兩條腿直發(fā)抖,沒有勇氣再向山坡邁進。此時,他也不顧面子,一屁股坐下去,“強哥,我走不動了,歇一會兒。”

      于強回過頭,抹一把臉上的汗水說:“怎么樣?到野外來玩兒,我是老大,服不服?”

      寧曉亮點點耷拉著的腦袋:“真行,我算佩服你啦。你說說,那泉眼還有多遠?”

      于強的目光順河床打去,潮濕的河道像一條彎曲的蚯蚓,延伸到半山腰,消失在一個起伏的山崗后面。于強說:“也許就在山的后面?!?/p>

      “你敢肯定?”寧曉亮咽了一口唾沫,腦袋向上抬了抬。

      “不會錯,就在那里,一定在那里!”于強信心百倍??吹蕉芽s成一團的寧曉亮他心里直發(fā)笑,平常他們在學校的時候,每當他給那些伙伴們講野外的故事,大家就歡呼雀躍起來,一個個都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有朝一日,能去麥點,大家好好體驗一下,比試一番,看哪一個是熊蛋!

      但事實并不像城里孩子們想象的那樣簡單。有一句話說的好:心有余而力不足。環(huán)境的適應、意志以及耐力,孩子們是無法從更深層去理解的。

      “這問我要是能親自抓一只長脖老等,就不算白來?!睂帟粤磷诘夭粪洁洁烊拢男睦锍錆M了希望,他看著于強,“那樣的話,回去在咱們那幫哥們兒里,你是老人,我就坐第二把椅子,怎么樣?”

      其實寧曉亮根本就沒反應過來,于強是在和他開玩笑。這是早春,麥粒剛剛播種到田地里,天寒乍暖,灰鶴不會在這個季節(jié)來這里棲息繁殖。再說,這里的濕地已變成麥田,環(huán)境的破壞和生存條件的惡化,灰鶴永遠不會再降落到這個谷地了。小灰鶴已經成為歷史和童話??蓪帟粤羴碚f,少年稚嫩的心中,美好的東西似乎就在眼前,那些東西幾乎唾手可得,馬上就可以夢想成真。

      寧曉亮如此熱衷這件事,他還有一個念想,就是也能親自抓住一只小灰鶴,也把它送到動物園去,也給它取個自己的名字:亮亮。于強把他親自抓到的那只小灰鶴送給了市動物園,動物園的阿姨給它起了個名字:強強。好多次伙伴們一起去動物園看它,鐵網(wǎng)籠罩著假山假水,在一個水池旁,小灰鶴已經長大,它的長嘴巴山柔軟粉紅變得尖硬鐵黑,渾身的茸毛被灰白的羽毛替代,一些黑色的硬硬的羽毛扇子一樣長在它的尾巴上?;锇閭冊谛蕾p灰鶴的同時,也對于強允滿了敬意,他們多么希望能夠有一只屬于自己的灰鶴呀!

      而對于強來況,每當來到動物園,每當看到那只健康成熟的灰鶴,在欣賞和自豪的同時他又覺得那只灰鶴太冷漠,太無情。不管他什么時候來到灰鶴的身旁,灰鶴都會用同樣一種不屑一顧的眼神掃視著籠子外面的觀賞者,絕不多看他一眼。在灰鶴看來,它雖然不愁吃喝,整日悠哉悠哉,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野鶴無糧天地寬啊!它骨子里承載著野性的基因,坐享其成的恩賜和獎賞扼殺了它向往自由、翱翔藍天的翅膀,于是在鐵絲編織的籠子中,它像一個年老的漁翁,身披蓑衣,呆呆地立在水池旁,它在觀望、等待、挨延……

      于強望著它,頭腦中又會出現(xiàn)那天晚上的圖畫:晚霞如血,兩只灰鶴像兩架飛機,穿過天邊的云霞,慢慢地滑落在濕地里,輕盈的身子劃出兩道優(yōu)美的曲線,那是兩只多么美麗的灰鶴!如果這只灰鶴不被他抓到這里來,如果它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成熟,它也會和它的父母一樣,結一個伴,雙雙在空中盤旋、滑翔,去比翼展翅,去亨受自由快樂和幸福的生活!

      于強也有一種失落感,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冒著被大灰鶴啄傷的危險去捕抓一只小灰鶴,也不知為什么把小灰鶴又送給了動物園,讓人觀賞,這一切他說不清楚。

      “我跟你說,你別再做灰鶴的夢啦。”于強看到寧曉亮已經休息差不多了,認真地跟他說。

      “撒慌!你說咱們能抓到“長脖老等”,可你……”

      于強得意地做個鬼臉,笑了笑:“我在鼓動你能跟我一起來麥點,來看看這里的山、水,還有麥田什么的……”

      “行了!騙子。也是,我真蠢。“長脖老等”怎么會這時候下蛋呢?!睂帟粤僚闹约旱暮竽X勺說,“算我笨蛋,那你說咱們能抓住什么鳥兒?”

      “這山上有的鳥兒都能抓住?!庇趶娙匀挥邪盐盏卣f。

      “可你看這山上,好像一聲鳥叫都沒有,真是‘千山鳥飛絕啊,我擔心咱們這次連狗屁都弄不回去,那可就慘啦,哥們兒,反正你是頭兒?!睂帟粤劣悬c幸災樂禍,“你答應分給哥們兒們的鳥,人家可連籠子都做好啦;你看著辦,對了,這回咱們要抓就抓一些能多養(yǎng)些日子的鳥,別養(yǎng)不了幾天就死了,怪吊胃口的?!?/p>

      于強也在琢磨,每次從麥點上捉回去的鳥,養(yǎng)不了多久就接二連三地死去,不管你怎么精心呵護,那些小鳥在籠子中都活蹦亂跳不了幾天,他也弄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一個同學的爺爺也養(yǎng)了兩只鳥,那是兩只看上去外表并不美麗的草原百靈。是在草原上捉來的,幾年了,那鳥的叫聲依然清脆迷人。他問過那老爺爺,老爺爺告訴他,那些在春天吃過裸露麥粒的鳥兒們都活不了多久,因為那些麥種里拌有農藥,麥子長出之前,藥力不會減退,不論什么東西吃了,毒素都會在體內聚集起來,久而久之毒性開始發(fā)作,鳥兒們就會死亡。老爺爺跟他說話時顯得氣憤又無奈,搖著頭,嘆著氣:“早晚,人類將用自己的雙手,把自己扼殺得一干二凈?!庇趶娪行┠涿睢@蠣敔斶€告訴他,人類在改變自己生存狀態(tài)的同時,拼命地發(fā)展科學,而科學的最終目標是什么?你說說是什么?老爺爺問于強。于強想起來了,航天英雄楊立偉剛返回地球,各大新聞部門正在宣傳他的事跡。于強不假思索地告訴老爺爺:“科學的最終目標是探索宇宙,是在天上找一個能住人的地方。”老爺爺又推了推老花鏡,拍拍他的肩膀,呵呵笑著說:“你還小呀,人類將地球折騰得面目全非,又異想天開,夢想到天上去。現(xiàn)在的花樣病為什么那么多?哼!南方人什么不吃?豬、狗、蛇、蟲、果子貍、猴腦,連老鼠都是稀罕貨,嘖嘖,結果得“非典”了吧。還有森林腦炎,”說著老爺爺指指鳥籠子,“鳥兒是草耙子的天敵,它們的減少,那些東西才能出來叮人,才興風作怪,咱大興安嶺,從古到今,什么時候有草耙子叮死過人的?豈有此理。對了,小家伙,發(fā)現(xiàn)了沒有,熱帶地區(qū)正在鬧禽流感!癌癥知道不?那是絕癥,現(xiàn)在得病的人咋那么多?嗯?……”老爺爺喋喋不休,他的例子舉不勝舉。于強看到老爺爺憤憤的樣子,覺得挺可笑,干嗎想得那么多呀!地球、人類,這些不都是好好的嗎?他懷疑同學的爺爺是不是有神經病。這時同學喊他走,他也正想趁機離去,老爺爺卻一把抓住他:“對了,你知道現(xiàn)在世界上每年有多少種鳥類滅絕嗎?”于強愣了愣,搖搖頭,他真不知道?!拔腋嬖V你,孩子,現(xiàn)在世界上,每年有200多種鳥類在滅絕!200多種!傻孩子,記住!”

      于強點著頭,他必須離開了,因為同學已等急了……

      終于找到了泉眼。泉眼在山坡上的一片凹地里,泉水已不外流,只有一洼清水。寧曉亮渴壞了,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水洼四周的泥土浸透了水,陷住了寧曉亮的腳,可他顧不了那么多,他拿起空可樂瓶子,把它按到水里,泉水涌進塑料瓶,一陣氣泡冒出來,寧曉亮將瓶嘴兒對著嘴,一陣豪飲,大喘著,又將瓶子灌滿水遞給了于強。

      于強喝了幾口泉水,突然停住了,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兒,那泉水似乎有點什么味兒,苦溜溜,又有點澀。

      “你喝這水有味兒嗎?”他問寧曉亮。

      “我沒覺得。”寧曉亮說。

      “我覺得有點苦澀?!?/p>

      “是不是可樂瓶子的事兒?”寧曉亮接過瓶子又喝了幾口,咂咂嘴:“是有點味兒,管它呢!”他又俯下身子將瓶子灌滿水。

      走到山崗上,于強仍覺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兒,什么味兒呢?他仿佛在什么地方嗅到過這種味兒,他最終想起來了,春天爸爸播種的時候,麥種里拌的農藥就是這種味兒,那是一種毒性很強的農藥,好像叫什么“3911”農藥。播種時,拌藥的農場工人都得戴好口罩、套袖以及橡膠手套,稍有不慎,極容易中毒。他還記得爸爸農場里有一位叔叔中了毒,那是一位很年輕的叔叔,個子不高,胖乎乎的,他就是播種時不慎中了毒,由于搶救不及時,死去了。爸爸說中毒的叔叔死去的時候很悲慘,滿臉發(fā)青,口吐白沫,周身痙攣,最后窒息死亡。于強還記得那個叔叔的模樣,大眼睛,長著兩顆虎牙,剃著光頭。

      于強還記得那年夏翻的時候,吳叔叔領他出夜班時的情景。

      太陽已經落山,山坡上的林間草地透出涼爽,高大的802拖拉機后面掛著五鏵犁,他坐在寬大的駕駛室里,透過駕駛室的玻璃,他看到五鏵犁一字排開,隨著拖拉機的轟鳴,鋒利的犁鏵像一艘艘戰(zhàn)艦,急速地切進青草地。月光下,犁鏵不時露出草地,犁尖閃著清冷的光,被翻開的草地是濕潤的,犁鏵過后能嗅到草香和泥土的芬芳。

      休息時,吳叔叔摘掉了五鏵犁,開著拖拉機把于強帶到靠近林子邊的草地里。夜幕中,吳叔叔打開了車燈,雪亮的車燈像兩只怪獸的眼睛,把草地照得如同白晝,很快,燈光籠罩住幾只鵪鶉,它們掩在草叢里,在刺眼的燈光下,不知所措的鵪鶉個個把頭埋進身子,縮做一團。吳叔叔領著他跳出駕駛室,將那蜷縮的鳥兒捉住,放到事先預備好的籠子里。于強那一晚上真是格外地高興,吳叔叔領著他捉了很多鳥兒。在一片樺林旁,他還看到了幾只狍子。燈光掃過林間草地時,幾只狍子突然從深草里站起來,它們伸長脖子,尖立的耳朵轉動著,搜尋著。燈光下,它們的眼睛發(fā)著藍光,像流螢。隨著拖拉機的靠近,狍子們開始向林子里撤退,吳叔叔加大了油門兒,寬大的履帶隨著發(fā)動機的轟鳴排山倒海一樣向狍子們傾軋過去。狍子們輕巧的身子在草地間縱躍了幾下,就鉆進了林子。密集的樹林將拖拉機擋在外而,樹影婆娑的燈光里,于強看到了幾只白屁股……

      就是那個吳叔叔,他在第二年春播時,拌農藥時不小心中了毒。聽爸爸說,吳叔叔中毒的農藥不足普通的“吡蟲啉”,而是毒性很強的“3911”,這種農藥拌過的種子,埋進地里是要經過幾場雨水以后藥效才會消失的。

      現(xiàn)在于強就覺得嘴里有一股那種農藥的味道,他把寧曉亮手中的瓶子拿過來,擰開蓋子嘗了嘗,那水挺涼快,又似乎什么味兒也沒有了。

      “你到底覺得這水有什么味兒沒有?”于強對寧曉亮說。

      寧曉亮接過瓶子“咕咚”喝了一大口,品了品,搖搖頭:“剛才好像有點苦,現(xiàn)在什么味兒也沒有,咋啦?這水咋啦?”

      于強擰上瓶蓋子:“我怕水里有農藥?!?/p>

      “農藥?凈扯蛋!咱們快去弄點燒柴回屋子里等鳥兒吧。”

      山頂?shù)牡鼓緳M七豎八。

      于強、寧曉亮開始撿拾地上的干樹枝。走進林子,寧曉亮感到格外舒暢,他從來沒有走進過真正的大森林。在城市的公園,或者寬敞的街道兩旁,能見到的都是一些枝條低垂,婀娜秀氣的樹木。而真正的大山和森林,他還是頭一次見到。腳下春雪融后,地上堆積著褐色的厚厚的樹葉,從麥地的邊緣往里走,樹林茂密起來,清一色的白樺樹直插天際。雖然早春的天氣依然很涼爽,但樹梢的枝頭已變得暗紅,生命的芽孢悄悄在梢頭上凸鼓起來。寧曉亮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敞開喉嚨直面大森林呼喊起來:“哎——哎——”像平靜的湖面投進了石子,聲音在寂靜的大森林里傳播開去。寧曉亮又把兩手攏在嘴巴上:“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他興奮地唱起來。緊接著,林子深處也傳來了“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大自然簡直太奇妙了。寧曉亮還想繼續(xù)表演下去,于強氣喘吁吁地來到他身旁,把肩上的一捆干樹枝扔在了寧曉亮的腳下:“怎么樣,你撿了多少?”他用袖子擦一把臉上的汗水。

      “你哪兒弄的?”

      “你說什么?”

      “我說捆樹枝的鋼絲繩?!睂帟粤量粗趶娙釉诘厣侠墭渲Φ哪粗赴愦旨毜匿摻z繩。

      “這有什么奇怪,麥點上拔例用的?!?/p>

      “拔樹?”

      “是啊,你不懂吧?!庇趶娍粗@訝的寧曉亮,暗地里笑了,他當然知道這鋼絲繩的來歷。他看著鋼絲繩,耳釁似乎又傳來了拖拉機的轟鳴。

      麥點上的工人們正用鋼絲繩捆住一棵棵小樹,隨著拖拉機油門兒的加大,小樹們被一棵棵連根拔起。較粗的樹是很難拔的,隨著拖拉機的啟動,鋼絲繩勒進了樹皮,大樹還是紋絲不動。加大油門兒,隨著排氣管子冒出的一股股黑煙,履帶掏破山坡的草皮,樹身浙漸彎曲,樹根卻牢牢地抓住大地。一邊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機械的力量,一邊是根植大地的自然的偉力,兩者僵持著。油門兒在加大,馬達在轟鳴,履帶在一寸寸向前,再向前;樹根緊緊地固守著大地,堅持,再堅持!突然“嘭”的一聲,拇指般粗細的鋼絲繩斷了,一頭抽在樹身上,另一頭抽打在拖拉機的履帶上。

      工人們不會就此罷休,他們將斷了的鋼絲繩扔在林子邊,用油鋸把大樹放倒,再一鼓作氣,用丁字鎬把埋藏在地下的頑固的樹根刨出。山坡就這樣被開墾出來。麥地向山頭挺進。

      想到這兒,于強說:“曉亮,你看這片樹林和別處的林子有什么兩樣?”

      寧曉亮看看周圍的林子:“沒有啊。”

      “這片林子都是死樹?!庇趶娬f。

      “死樹?胡扯!”

      “看看這些樹皮?!庇趶娮叩揭豢霉P直的樺樹下,用手拍著光滑的樹身。

      “真的,樹皮呢?我知道了,大樹是靠樹皮把營養(yǎng)和水分輸給樹冠的??烧l把這些樹皮扒掉了?于強,這是誰干的?”

      “工人唄,麥點兒上的工人干的?!庇趶娬f。

      是的,休息時麥點兒上的工人就會到樹林里去扒樺樹皮,撤點兒時背回家里,用它生火做飯。于強還心得那年暑假,跟父親到麥點兒時的情景。天空像著了一把火,無論是陽光下還是蔭涼里,人都無法藏身。一個叔叔領他來到了山頂?shù)臉淞掷?,濃密的樹林遮住了陽光,潮濕的空氣渾濁而悶熱。那位叔叔手拎一把砍桿子用的大斧子,這是北方林區(qū)常見的那種大斧子,薄薄的斧柄,斧刃鋒利。林區(qū)人砍伐碗口粗細的樹木從來不用油鋸呀、刀鋸呀什么的。從小樹的左邊砍兩斧子,再從小樹的右邊砍一斧子,小樹就會轟然倒地。那位叔叔來到一棵光滑的小樹下,舉起斧子,用鋒利的斧刃在樹身上一劃。于強看到斧刃劃開的樹皮在自動開裂。那位叔叔扔下斧子,用手拽住開裂的樹皮,圍著樹身一轉,“砉”的一聲,樹皮像一張卷起的報紙,被那位叔叔拎在手中。剝掉皮的樹身上一下子涌出了很多水珠,水珠馬上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條條小溪流。那位叔叔抹一把黑臉,蹲下去,用舌頭接住溪流在那兒吮吸。于強看到他的脊背被汗水浸透了,皮帶扎緊的腰間濕了一大片。真好玩兒,于強轉到樹的另一邊,學著那位叔叔的樣子,用舌頭截住樹身流出的水,那水有點兒澀,還有點兒甜。但馬上樹身就干燥起來。周圍熱烘烘的空氣看到水珠便一哄而上,轉眼,水珠就被蒸發(fā)得一干二凈……

      于強呆呆地站在樺樹下,他仿佛又看到樹身滲出了小水珠。他的喉管兒抽動了一下。

      “你想啥呢?”寧曉亮看著發(fā)呆的于強。

      于強咧咧嘴:“我想這些樹皮?!?/p>

      “得了,咱們趕快回屋子里去,點著火,等鳥兒吧。”寧曉亮拽起了于強的手。

      他們抬起捆好的樹枝走下山坡。

      爐火呼呼響著,屋子里熱起來了。于強和寧曉亮都感到很疲倦,躺在大鋪上,他們的腦海里閃現(xiàn)著激動人心的圖畫:翩然飛來無數(shù)只鳥兒在麥地里啄食……

      這時,于強覺得脖子上有點兒發(fā)癢,用手一摸,那里長了一個肉瘤,像豆粒兒。

      “曉亮,看這兒長個啥?”

      寧曉亮欠起身問:“咋啦?”

      “這兒長個啥?”

      “不知道,一個肉疙瘩。”

      “是不是‘草耙子?”

      “我不認識?!睂帟粤琳f著跳下床。

      “你仔細看看——哎,你,你別硬拽,完了,完了!”

      的確是一個草耙子,寧曉亮毫不費勁兒就把那只草耙子拽了下來。其實,于強知道怎么對付這東西。爸爸曾經跟他說過,如果被草耙子叮咬了,最好的辦法就是點燃一支煙,用煙火燒烤草耙子的屁股,或者用針去扎它的屁股。草耙子感到疼痛,就會把叮進肉皮里的頭縮回來。如果用手去拽,它的頭就會死死叮住皮肉,力量過大,就會導致草耙子身首分離,它的頭就會永遠留在皮肉里。一到陰天下雨,留住草耙子頭的皮肉就會紅腫、刺癢,難言之隱不言而喻。草耙子是一種節(jié)肢動物,也叫蜱,吸食露水或者動物的血,春夏之交最為猖獗。它可以傳播森林腦炎,被帶有病毒的草耙子叮咬后患森林腦炎的人,藥物很難治愈,康復者全靠自身的免疫力?;謴徒】嫡叩难搴苷滟F,把康復者200cc的血輸給被帶有病毒的草耙子叮咬的人,患者很快就能康復。但這種身上攜帶病毒的草耙子極少,只占幾萬分之一,而且和普通的草耙子相比,個頭小,色彩鮮艷。于強就是被一只攜帶病毒的白色的草耙子叮咬了。

      于強從寧曉亮手中接過鼓溜溜的草耙子,憤怒地盯著寧曉亮:“都怪你!它腦袋留在我脖子里啦!”他的眼圈發(fā)紅,眼淚在眼圈里轉。

      “可我不知道,也不懂?!睂帟粤量粗┡挠趶?,有點兒不知所措。

      草耙子躺在于強的手心兒里,像一滴白色的油漆。于強氣急敗壞地把草耙子放在床頭的木桿子上,用拇指狠狠一捻,草耙子碎了,拇指染上了鮮紅的血。

      寧曉亮看著白色的草耙子和紅色的血,他的胃里一陣痙攣,什么東西在往上翻,他開始嘔吐。于強把水瓶子遞給他說:“怎么啦,你?”‘寧曉亮喝口水漱漱嘴:“我,我難受。”說完他又開始嘔吐。

      于強從床上跳下來,捶打著寧曉亮的后背。

      其實兩個孩子還不知道,他們喝的泉水里確實有農藥。這種毒性很強的農藥早就禁止使用了。只是農場庫存了很多,所以麥點兒還在偷偷使用。寧曉亮的身體不如于強,所以他先發(fā)作起來。

      隨著寧曉亮不斷嘔吐,他的臉色漸漸變白。

      “曉亮,你先上床躺一會兒。”于強扶住寧曉亮,把他扶到床邊。

      “我好像……感冒了,渾身難受?!睂帟粤磷诖惭厣?,身子顫抖著。

      “先躺在床上歇一會兒,好一點兒,咱們往回走。”于強果斷地決定。

      “不,我能行……等一等……咱們還得抓鳥呢……”他的嘴唇開始發(fā)青。

      于強從挎包中拿出一個面包,遞給寧曉亮:“吃點兒東西,渾身有了勁兒,咱們往回返?!?/p>

      寧曉亮接過面包,此時他才覺得胃里的確有點空。現(xiàn)在他真想吃一頓鍋包肉,或者糖醋排骨。他張開口剛想咬一口面包,胃里又是一陣痙攣,幾口苦水從胃里涌上來。

      自行車在山間土路上蹦跳。于強在前,寧曉亮在后,他們開始往回撤。對于強來說這次來麥點兒真是出盡了丑。本來他以為這次領寧曉亮來,也會像往常來麥點兒一樣,抓住好多鳥兒。可這次不僅沒有抓住鳥兒,連鳥兒的影子都沒有看見,而且弄得如此狼狽不堪。回去怎么向伙伴兒們交代呢?好在曉亮能證明一切。出城就遇到了沙塵暴,風又一直刮個不停。他想,曉亮也會替他說話的,誰讓這次到野外碰到這么個倒霉的天氣呢。這么想著,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氣。

      寧曉亮騎在門行車上,渾身綿軟無力。他有點恨于強。麥點兒哪里像他說的那樣山青水秀啊。滿天的飛沙,漫山遍野的黑土,沒有水,更不見一只飛鳥兒。這真令人沮喪。本來,他以為這次跟于強來麥點兒一定會抓住好多好多的鳥兒,回到家里也分給伙伴兒們幾個,讓他們對自己也刮目相看,可偏偏這次什么也沒弄著。他不甘心就這么回去,也許風沙太大,鳥兒們被吹得飛遠了吧!他還想再等等。說不定什么時候鳥兒又會成群結隊地飛回來呢??墒撬纳眢w太不爭氣,他很難受,而且嘔吐不止,他還發(fā)現(xiàn)視覺有點模糊,眼前的東西不時變成雙影。

      他騎在自行車上,兩臂開始發(fā)軟,身子向車把上靠去。順著山坡,車轱轆在麥地中間的小路上飛快地旋轉,他努力使門己的身子保持平衡。此時,他聽到風在耳邊呼嘯而過。隨著車子的顛簸,他的大腦里一會兒變成了黑天,一會兒又變成了白天。突然他的眼前像拉上了一道黑幕,身子完全失去了控制,白行車駛山小路,向松軟的麥田里沖去,“啪”地一聲響,他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于強回過頭,正看到寧曉亮的自行車像一只被掐去頭的大蜻蜒,毫無目的地砸向麥田。他慌忙跳下自行車,向寧曉亮跑去:“曉亮,曉亮!”他邊跑邊喊。

      寧曉亮仰面倒在地上,自行車壓住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條腿。于強把自行車翻過去,抱住寧曉亮的頭。

      寧曉亮鐵青的臉上沾著泥土,兩眼緊閉,嘴唇發(fā)紫。嘴里向外吐著白沫。他已經昏過去。

      于強的心“悠”地一下提了起來,“曉亮——曉亮——你咋啦?你醒醒——”他抓住寧曉亮的手。寧曉亮死死地握著拳頭。于強把寧曉亮平放在地上,他開始按寧曉亮的人中穴,使勁兒,再使勁兒。

      “哼——”從寧曉亮吐著白沫的口中傳來了微弱的聲音。

      于強繼續(xù)按著寧曉亮的人中穴,好一會兒,寧曉亮握著的拳頭松開了,一股熱流緩緩從他口中噴出來。好半天,他抬起了疲憊無比又沉重無比的眼皮。

      跪在地上的于強看到蘇醒過來的寧曉亮,一下子抱住了他的頭:“你醒啦,曉亮!嚇死我了!”他的熱淚撲簌簌掉下來,砸在寧曉亮的臉上。

      寧曉亮的雙手攬住于強的脖子:“強……強哥,都是我不好……”

      “不!不是你,是我,是我不該帶你來!”于強哽咽著,“都是我不好……”他的淚水又淌在寧曉亮的臉上。

      淚水的溫熱透過寧曉亮的臉頰開始在他體內傳送。他感到血管里有什么東西一下子響起來。他曾聽到過那種聲音——那是好久以前的一個春天,爸爸帶他去了一座北方城市。離那城市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很出名的大河。好多人站在岸邊觀看開河。河心有溪水在流淌,靠近岸邊,冰面麻麻點點。陽光照耀著河面,冰窩把陽光折射回來,使岸邊冰面上的麻麻點點閃耀著奇異的光芒。不知什么時候,傳來了隆隆的響聲,起初那聲音仿佛來自天邊,又似乎來自遙遠的地心。隨著隆隆的聲響,岸上的人們一起向上游望去。

      大河上游,由遠而近滾來一個巨大的冰球,冰球呼嘯著,雷霆萬鈞,氣勢磅礴,以排山倒海之勢順河道隆隆而來。岸上的人們開始騷動。面對如此壯觀的場面,人們有點兒驚駭,更有點兒不知所措。

      這時冰球攜帶著奇怪的轟響,從人們眼前急速而下。寧曉亮緊握著父親的手,看著遠去的冰球,他仿佛置身于一個戰(zhàn)場,他聽到了飛機的轟炸聲、坦克履帶前進時的碾壓聲、炮聲、槍聲、軍號聲、喊殺聲、呻吟聲……這是那條大河開河的聲音。那條大河很出名,它包圍了祖國版圖雞冠部位的大半部,它的名字叫黑龍江。

      現(xiàn)在寧曉亮血管里就有了黑龍江開河時的那種感覺。他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瀉千里,不可阻止。

      “強、強哥……都是我不好,走!咱們一起走!”寧曉亮一股急勁兒坐起來,他還想掙扎著站起身,他的腦海里又炸響了一個雷,閃電在他眼前一劃,希望的火花破滅了。他又昏死過去……

      于強的兩腿再也邁不動了,他背著寧曉亮艱難地走出了麥田。在那個山腳的坡地上,他慢慢把一直昏睡的寧曉亮放在地上,然后白己仰天倒下去。地上很涼,躺了一會兒,粘稠的汗水在他熱烘烘的身上消失了。

      山坡上的小路彎彎曲曲拐過山腳,離山腳不遠就是通往林區(qū)的沙石路。如果來到沙石路上,那么過往的車輛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于強望著高遠的天空心里祈求著。

      早春的天空很高很遠,淡淡的天空中有幾朵棉花糖般的白云。輕盈的云朵在慢慢向天邊游動。于強盯著游動的白云,忽然間他覺得運動的不是白云,而是腳下的大地,他自己就好像躺在河里的木排上一樣,河水馱著木排慢悠悠順流而下。如果真是那樣,那該多好啊,要是那樣,他就會把寧曉亮也弄到木排上,再把木排一直順著河流放到他們所住的城市里。這條河從他們的城市里穿過,跨河兩岸虹橋上川流不息的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他們就會得救啦。嘿,那簡直妙不可言。這樣想著,他心里一陣輕松,再抬起眼皮,天空的云朵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天還是那么高,還是那么藍。失去了參照物,無論是天空還是大地,又都顯現(xiàn)出各自的靜止狀態(tài)。這悄無聲息的靜寂,讓人擔心和驚懼,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有撼天動地的聲音響起來,而那聲音簡直能將人間萬物擊得粉碎。

      于強也終于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出了毛病。開始,他的胃部感覺到一陣陣痙攣,幾次都差一點兒吐出來,但他忍住了。后來他又感覺到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腦袋漲得好大好大,里面一陣陣轟響。每當腦袋里轟鳴過后,就會有清鼻涕淌出來。他心里很明白,他不能停下,堅決不能停下來。寧曉亮病得很厲害,如果他再倒下去,兩個人的處境就會很危險。他咬緊牙,背著寧曉亮一直蹣跚到這個山腳。現(xiàn)在他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的四肢就像被人卸掉了一樣,很隨意地扔在小路上。

      一只螞蟻爬上了他的手臂,這是他們來到麥點兒碰到的惟一有生命的小動物,他咧嘴笑了笑:“小螞蟻,你好哇?”

      這是一只黑螞蟻。它正順著他的手臂向上爬,他想把他撣下去??伤牧硪恢皇终f什么也不愿意抬起來。反正是一只黑螞蟻。他想,要是紅螞蟻的話,嘿,那家伙咬人可厲害。但紅螞蟻可以泡酒喝,據(jù)麥點兒上的叔叔們說,紅螞蟻泡的酒,祛風壯骨、健腎強身。麥點兒上的叔叔們下班后就去草甸子里抓紅螞蟻。他們用柳條兒做成像羽毛球拍子一樣的東西,上面拉上麻絲,然后把蜂蜜抹在麻絲上,見到螞蟻窩的地方就把那特別的工具放到螞蟻窩上,如法炮制,安放好十幾個那樣的工具后,再拎著一個水桶,桶里放些散白酒,然后把粘在麻絲上的螞蟻們往水桶里一磕,螞蟻掉到桶里,在里面掙扎了一會兒,就被白酒麻醉了。工人們把桶里的螞蟻拎回麥點兒,再把食堂的大鍋刷得干干凈凈之后,用火燒熱了,把螞蟻們倒進大鍋,烘干,再晾曬,這些螞蟻就可以泡酒了。

      于強用疲憊的眼神一直盯著那只黑螞蟻。螞蟻細瘦的腿支著它肥碩的身子爬動得很快,轉眼間,那螞蟻就爬到了他的臂肘處,他盯著它。螞蟻爬到一個褶皺里停下來,細腿緊緊抓住褶皺的皮肉,它開始擺動頭上的觸角。

      于強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只螞蟻,恍惚中,他忽然覺得那只螞蟻變得又高又大,這只大螞蟻正張開他黑洞洞的嘴,用它鋒利的門齒無情地撕扯著他的皮肉。他感到一陣目眩,腦袋里轟然作響,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水塘。水草。水鳥。

      寧曉亮終于在一片水洼旁看到了一只大鳥兒,這真令他萬分激動。那是一只什么鳥兒?不是灰鶴,是一只白色的丹頂鶴!水塘淹沒了它長長的細腿,潔白的翅膀上長著幾根黑色的翎羽,它高傲地揚著脖子曲頸向天,紅色的額頭像一團火,不,那分明是一輪初升的朝陽!寧曉亮樂壞了。哈哈!我也要有一只大鳥啦!這是—只丹頂鶴!怎么樣,于強?怎么樣,伙伴們?這就是亮亮!看到沒?丹頂鶴——亮亮!先別聲張啊,你別跑,寶貝你千萬別跑啊!他站在水塘邊上,大鳥離他很近?,F(xiàn)在他看到那只大鳥轉過身向水塘中間邁著雙腿。他著急了,不顧一切跳進水里,還好,沒有弄出多大水聲,大鳥還是緩緩地向水塘里移動。越著急他的兩條腿就越邁不動,好像用繩子捆住了一樣??粗艏慈綦x的水鳥,他索性撲到水塘里,池塘里的水真涼啊,他哆哆嗦嗦用手劃著水,大鳥對他的追趕毫不理會,仍然慢慢悠悠地走在他的前面。

      兩條無用的腿像兩根濕木頭,沉重而毫無知覺。他拼命劃著兩只手,他不能讓眼前那只大鳥跑掉,他一定要抓到那只大鳥!大鳥離他越來越近了,以至他能看清大鳥張嘴時上下喙里密實而尖細的牙齒,還有大烏黑亮的眼睛中反射著的水塘涌動的波紋。他的心“咣當咣當”蹦跳著,不能再等啦!他張開兩臂,一下?lián)涞酱篪B身上。被撲住的大鳥以一股特有的神力騰空而起,他緊緊抱住大鳥,大鳥展開雙翅馱著他直沖云霄。緊張、驚懼、靈魂出竅。他死死抱緊雙臂,但大鳥還是從他懷抱里掙脫了,它像一道閃電,急速離他而去。他又張開雙臂,想去追趕大鳥,但身子卻像一塊石頭,無情地向地面砸下去……

      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寧曉亮做了一個夢。這是哪兒?他盡量回想自己昏睡前的一些情景。他記得他和于強從麥點兒上已經騎著自行車往回走了,可眼下……

      天空像一把大傘,星星綴在傘布上。

      他想起了從麥點兒出來后,自己摔倒了,是的,他摔倒后再也沒有爬起來??捎趶娔??于強怎么會把自己扔在這兒,一個人溜走了呢?他不會的,絕對不會!也許他回家找人去了吧。一定是這樣的。不會錯!

      他感到自己的睫毛濕漉漉的,那是早春的寒氣在那里結成的霜花。他想用手去揉一揉,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是麻木的,怎么了?他雙手放在一起搓了搓,雙手都是麻木的。他動了動雙腿,腿還有感覺,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腳在哪兒。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心里一陣抽搐。他掃了掃黑洞洞的四周,周圍空寂而陰森,他又把目光投向天空,星星不知疲倦地眨著眼睛,偶爾有一顆流星從傘布上劃過,拖著長長的尾巴,消失在傘布下面的黑暗里。

      一種恐怖籠罩著寧曉亮。小時候,姥姥跟他說過,天空中有流星劃過,就會有一個人死去,多可怕呀!

      他不敢再看天空,更不敢向黑暗的周圍尋視。他把眼皮重新合起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眼皮是硬硬的、涼涼的、麻木的,料峭的春寒侵襲著他,使他一息尚存……

      當晨曦的第一抹陽光照在寧曉亮的身上時,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躺在他身邊不遠的于強。真有點奇怪,他干嗎也躺在這兒呀!

      “于強——”他哆哆嗦嗦喊了一聲。但更令他奇怪的是,自己的聲音連他自己也沒有聽到。他把身子翻過來:“于——強——”他的牙齒不住地磕碰著,聲音無力而微弱。于強沒有絲毫反應,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寧曉亮嚇壞了,他不顧一切地向于強爬去。于強眉頭緊鎖,鼻孔和睫毛上的霜花已經融化了,變成了一顆顆細小的水珠,從他微弱的鼻息中,半天才能看到有一股白氣兒噴吐出來。

      寧曉亮好不容易爬到了于強身邊,卻一陣眩暈。他的上牙打著下牙,身子蜷縮在一起,他真后悔,如果自己不堅持要跟于強來麥點兒,也許這次旅行就不會實現(xiàn)。

      本來,他和于強還有另一個伙伴商量好一同來麥點兒。但那個伙伴后來改變了主意。他們三個是最要好的同學,爸爸能不能從同學那里打聽到他和于強的蹤跡呀?要是那樣可就好了,家長們就會開車來尋找他們,把他們的自行車放到后備箱里,人坐在車里,悠哉悠哉地回到家去,挨罵是必不可少的,至于能不能再挨一頓揍,可不敢說。

      他還記得好多年前,他挨過父親一頓揍。那是爸爸領他去接遠道來的舅舅。車還沒有進站,他閑不住,要去玩耍,爸爸告訴他不許遠走。車站里的人很多,亂哄哄的,看到行很多人向站臺走去,他也隨著人流來到站臺上。當時,他還覺得自己很聰明:他看到有一個火車頭正對著自己出來的門,他就牢牢地記在心里。爸爸就坐在那門旁邊的椅子上,順那門回來就可以找到爸爸。在站臺上玩了一圈,再找火車頭時,那火車頭早已不翼而飛了。從候車室通往站臺有三個一模一樣的大門,客流如潮,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中,他再也找不到出來時的大門了。他開始哭,有好心人把他送到公安執(zhí)勤室,后來是廣播找人,再后來是爸爸和下車的舅舅一同來到公安執(zhí)勤室,爸爸被執(zhí)勤民警訓斥一頓后,把他領回家?;丶液螅职值钠О阉钠ü沙槟[了,兩天不敢坐板凳……而這次,只要能回到家,打呀罵呀都無所謂,只要能回到家就行,他心里想。

      寧曉亮把自己的臉貼在于強的臉上,他感到于強的臉像一尊牙雕,冰冷、堅硬,只有鼻息處散發(fā)著點點溫熱?!坝趶姡阈研?于強,你咋啦?”他呻吟著。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暖融融地撫摸著兩個少年。寧曉亮抱著于強的頭,痛苦無望地捱延著。忽然他聽到了一種聲音,什么聲音呢?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是馬達聲。他抬起頭,沿山坡的小路望去,小路的盡頭有光線一閃,他看到有一輛綠色吉普車向他們開冰。哦,他的心頭一熱,那一定是大人們從同伴那里得知了他和于強的下落,來尋找他們了。寧曉亮激動地用麻木的手拍打著昏睡的于強:“于強,強哥!你看你看,有車向我們開來了。你快睜開眼睛看看啊!”

      迷迷糊糊中,于強吃力地慢慢抬起眼皮。他遲鈍的眼神掃了掃寧曉亮,再順寧曉亮手指的方向望去,小路上真的有一輛綠色吉普車向他們開來。車子顛簸著,寬大的前擋玻璃反射著朝陽的光芒。于強的雙眼里涌出了潮水,迷蒙中他分明看到一只綠色的大鳥在柔和的陽光里正迎著他飛翔,真讓他激動。

      哦,大鳥……

      猜你喜歡
      灰鶴耙子鳥兒
      與鳥兒的秋日邂逅
      學與玩(2022年9期)2022-10-31 02:54:30
      有溫度的土地
      有溫度的土地
      The Surprise
      主 意
      半日農夫
      鳥兒
      天津詩人(2017年2期)2017-11-29 01:24:30
      主意
      主意
      讓鳥兒把煩惱叼去
      中國火炬(2015年4期)2015-07-31 17:39:29
      盐池县| 姜堰市| 宁城县| 常州市| 禄丰县| 浮山县| 江门市| 白城市| 武宣县| 介休市| 崇仁县| 靖远县| 济宁市| 工布江达县| 望谟县| 垣曲县| 厦门市| 资中县| 阿勒泰市| 饶河县| 霍邱县| 夏津县| 信宜市| 雅安市| 治多县| 临漳县| 集贤县| 阿克陶县| 仙游县| 墨江| 沁阳市| 社旗县| 上饶市| 靖远县| 高平市| 明光市| 潢川县| 唐海县| 富平县| 玉龙| 宜宾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