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智中
關于川劇,已故作家汪曾祺有一段有趣的記載——
“有一位影劇才人說過一句話:‘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欣賞水平的高低,只要問他喜歡川劇還是喜歡越劇。有一次我在青羊藝術劇院看川劇,臺上正在演《做文章》,池座的薄暗光線中悄悄地進來兩個人,一看,是陳老總和賀老總。那是夏天,老哥兒倆都穿了紡綢襯衫,一人手里拿了一把芭蕉扇。坐定之后,陳老總一看鄰座是范瑞娟,就大聲說:‘范瑞娟,你看我們的川劇怎么樣啊?范瑞娟小聲說:‘好!這二位老帥是以家鄉(xiāng)戲自豪的——雖然賀老總不是四川人?!?/p>
這段記載非常值得玩味。
七月流火,扇著芭蕉扇觀樸野的川劇,是一幅典型的巴蜀消夏圖。
而“影劇才人”的話。說穿了,說明白了,就是欣賞水平高的看越劇,欣賞水平低的看川劇。
可川人陳毅卻“大聲”問:“你看我們的川劇怎么樣?”
越劇泰斗范瑞娟“小聲”地答:“好!”
彼“大聲”,此“小聲”,耐人思量一也許她覺得劇場里不宜喧嘩,也許為對方的聲威所震,也許她內心深處覺得“川”不如“越”所以底氣不足,也許她既愛“越”又愛“川”……
也許這一切都不是。
而我們不妨從他們所觀的川劇折子戲《做文章》說起。
讀小學時,一同學在課堂上鼾聲大作,被鄰桌喚起,教語文的班主任脫口而出:
春來不是讀書天,
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有蚊蟲冬又冷,
收拾書箱好過年。
全班轟堂大笑,那同學窘得滿臉通紅,老師好像也覺得有些失之刻薄,趕緊講課,這情景給少年的我們極深的印象。
成人后方知道這是《做文章》中宦門公子徐子元上場時念的一首定場詩,而在這之前,他還念了一段《字字雙》,也足以令人噴飯:
頭戴一頂花花巾,嶄新:
身穿綾羅色色新,光生:
三年讀本《百家姓》,聰明:
方知家父叫“嚴尊”,官稱,官稱。
照成都人的說法,此人是“資格”的“耍哥兒”,只知“晃”,不知“學”,故考期臨近,惶惶不可終日。但他“我父在朝,官居一品”,開后門從試官那里預知題目,叫他照題作文,以便應考。哪知他耍盡十八般武藝,也擠不出一滴墨水,只得求書童單非英代做文章。
隨著劇情的深入,喜劇的色彩越來越濃烈:
單非英小的替公爺出個主意。府內人多,不如請個人幫你做。
徐子元幫我做?對!你這話把我提醒了。(看單非英)單非英,不然,就請你幫我做。
單非英喲,我恐怕不行哦!
徐子元你茶都倒得來,一定得行。
單非英倒茶是小事嘛。
徐子元做文未必就是大事情!
單非英好倒卻好,我沒有座位,怎好寫字。
徐子元噎,噎,那不是座位是啥?
單非英那是公爺坐的,我不敢坐。
徐子元公爺叫你坐,你就坐。(拉單非英坐)
以下“磨墨”,徐子元的“蠢”與單非英的“精”,更顯得妙不可言:
單非英哎呀,這天氣真熱,剛才磨的墨就干了。待我去叫個人來磨墨。
徐子元不要去叫,不要去叫,旁人看見你替我做文,豈不笑我!公爺還是要點面子。
單非英公爺,你不曉得,我做文就不能磨墨。手磨軟了,就不能寫字了。
徐子元那么我來磨墨嘛。
單非英公爺還會磨墨?
徐子元唉,磨墨是我的家傳,我家三代人都會磨墨。
單非英請問公爺,這話怎說?
徐子元我曾祖寫字,是爺爺磨墨;爺爺寫字,是爹爹磨墨;爹爹寫字,是我磨墨。
單非英我今天寫字喃?
徐子元還是我……哎呀,我說失格了。
“失格”,成都話,丟臉,丟面子。徐子元是自己丟了自己的面子,單非英順著徐子元的話頭,自然而然地當了“爹爹”,照成都人的說法,是占了徐子元的“欺頭”。
欺頭,又寫作“顛頭”,有的學者認為,古人出喪,前面有一具紙扎的大鬼,稱為“方相”,開道引路;此外喪家還要用米粉和面粉做一些鬼腦袋模樣的東西,沿途拋灑,與“方相”的作用一樣,可以辟邪,路人都可撿而食之,謂之“欺頭”。也有的學者認為買東西時店家額外添的那一點叫“欺頭”,比如你買5斤燉肘子老板給你加一根棒子骨,你稱10斤葵花子老板給你添一捧炒花生,等等。
在成都話中,說某人愛吃“欺頭”,就是說他愛占別人的便宜,這是挺使人生厭的行為。
但有一種占“欺頭”,在川人中卻非常盛行,時間悠久,范圍廣泛,樂此不?!@就是冒充別人的長輩,在幽默取笑中,我輩分漲一尺,他地位矮三分,看對方的尷尬和窘態(tài)也是一件愉快的事;無傷大雅,取樂的智力水準得到大大的提升,使平淡的日常生活的空氣中充滿了愉快的分子。筆者當工人時,曾見一位工班長逗一位女工的小兒子,他認真地對那小孩說,不要喊我爺爺喔,喊我爺爺我肚子要痛喔!那小孩于是拼命喊爺爺,他一面痛苦地捂著肚子,一面拼命地抑制那快要抑制不住的笑意。
所以,《做文章》每次演到這里,場子里都要騰起快活的大笑;而笑得最爽、最會心的往往是成都人,就像他們自己又占了一次別人的“欺頭”似的。外地人也會笑,但其痛快的程度相應地要低得多。
文章做好,徐子元興奮得語無倫次:
徐子元(唱)接過文來仔細瞧,
一點如桃,一撇如刀。
寫得好,寫得妙,
比我的爹爹書法還要高。
單非英公爺夸獎。
徐子元今天把你費了心了,我錢頭有二百柜子——哦,柜子頭有二百錢,你拿去買頂帽子。
文章交卷,徐母大喜,叫徐子元立即送文章過江到崔天官府中相面對文招親。徐子元情急之中,逼單非英代勞,可另外一個書童不服氣,不愿侍奉單非英前去。
徐子元你敢說不去!(欲打)
書童娃去,娃去。娃跟他去。
徐子元那就快走。
書童我怎么稱呼他呀?
徐子元唉!他是替公爺辦事。好,好,好。你喊他一聲公爺,公爺給你一百錢。
書童喊十聲?
徐子元十百錢。
書童喊百聲?
徐子元一百錢。
書童喊多了怎好記賬嘛?
徐子元你就在你那絲絳上打疙瘩,有好多算好多?;貋砀珷斔愀泶褓~。
劇情發(fā)展到高潮,單非英上馬,書童連呼:
書童公爺慢點,公爺小心,公爺……(在絲絳上打疙瘩)
徐子元你在做啥!不要在這里就打疙瘩,要過了江才上賬。嗨!不要記冤枉賬訕。
書童我該不得上當呃?(下)
我曾經(jīng)在成都北郊的小鎮(zhèn)彌牟鎮(zhèn)上見過一個草臺班子演出的這折戲。午后兩三點鐘的太陽,從茶館頂棚的明瓦中斜照在臺口徐子元張皇的臉上,書童一邊在絲絳上打疙瘩,一邊沖臺下擠眉弄眼。
他的正在摻開水的父親和正在收茶錢的母親強忍笑意,也朝他擠眉弄眼。
茶客們則開懷大笑,立在門口的那位老者幾乎笑岔了氣——他的身后牽著一條牛,牛的腿上沾著泥和青草,他的腿上也沾著泥和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