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內(nèi)容提要:因為程子珊的“霸道”,因為白曉的性格更像他的初戀情人,范成愛上了白曉,但是,白曉并非真愛范成,于是,他們在一次爭吵后,她失蹤了……
醫(yī)院里,白曉叫了又哭了
“于是,你就想到了自殺?”我問。
“不,白曉不見了,這讓我感到恐懼,她萬一出了事,我連追求的對象都沒有了,這比得不到她還讓人痛苦得多,因為她活著,我就還有希望?!狈冻烧f。
“那么,你接下來做了些什么呢?”
“做我該做的事。她失蹤了,我就得尋找。我找了很多地方,也就是說,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甚至,我還給程子珊打了電話,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p>
“你找過程子珊?”
“是的,找過。她瘋了,沒有一點同情心,她對我說,不就是跑了嗎?她和你結(jié)婚10個月,就跑了10個月,這種捉迷藏似的愛情不好玩,死了,讓我們都省心吧?!狈冻烧f,“那時,程子珊肯定在夜總會,因為手機里除了她瘋瘋癲癲的聲音,還有連綿不斷嘈雜刺耳的音樂。”
“你什么時候想到自殺的?”
“是在知道白曉跳河自殺后?!彼f,“她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活著,即使終生不要我,但我還可以對自己說:我追求過,我沒有白活過。但是,她死了,我為什么還要茍活?不幸的是,活著不容易,死也不容易,這不,我又被你們給整活了。我不會感謝你們,因為你們延長了我的痛苦。”
“原本就沒有想得到你的感謝,因此也就沒有什么失落感,”我說,“不過,你幸好沒有死。”
“什么意思?”
“我是說,你得到的是一個假消息,白曉活著。”
“不可能,不可能?!?/p>
“別人死與不死,其實都不關(guān)你的事,因為別人根本就不愛你。”馬烽接過話,把問題很自然地引向了案件,“你現(xiàn)在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白曉失蹤的具體時間?”
“她跳河自殺的那個晚上?!?/p>
“那么,又是誰告訴你,白曉死了?”
“我弟弟范成。他前天夜里對我說,白曉跳沱羅橋死了。你們找過他,你們告訴了他這一消息?!?/p>
“你一聽就信了?”
“我沒有理由不信。那天夜里,她對我說過,她已經(jīng)活夠了……”
這時的馬烽顯得特別的善解人意,抿著嘴唇,點了點頭,接著又問:“范成,你離開單位后的這幾天是怎么過來的?一定很痛苦吧?”
“這事落到誰的頭上都不會輕松。我不敢見朋友,也不敢見同事,一直躲在姑媽家。”
“是嗎?真是一個不幸的人,”馬烽表示很理解,說,“你姑媽住在哪兒?”
“來順路口的那棟大樓?!?/p>
“幾樓?”
“四樓?!?/p>
“這可是個好樓層。那兒有個電影院吧?”
“是的,正在我姑媽家的對面。那幾天,我真的苦悶極了,天天倚在窗口,天天看那些擁擠的蕓蕓眾生,我發(fā)現(xiàn),最可憐的是人,如螞蟻般渺小,又如螞蟻般脆弱……”
“啊,對了?!瘪R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據(jù)我局‘五日情報通報,三、四天前大概是深夜11時左右吧,電影院門前有人打架,還砸了路旁的燈箱廣告,你一定看到了吧?那幫人夠野蠻的?!?/p>
“三、四天前?不不,我在姑媽家呆了好幾天,夜里沒發(fā)現(xiàn)人打架?!?/p>
“你敢肯定?”
“我敢肯定?!狈冻上肓讼?,說,“這幾天電影院放一個片子很臭,根本沒有幾個人看,人很多,都是宵夜的,不是看電影的……啊,對了,有一個賣煙的老頭掉了一個錢包,在那兒哭天喊地過一陣兒?!?/p>
“是嗎?”馬烽煞有介事地搔搔頭皮,“可能是我記錯時間了。”過了一會,馬烽又說,“范成,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想聽嗎?”
“好消息?開玩笑吧。”范成搖搖頭,神情有幾分凄苦?!皩τ谖襾碚f,好事已是絕種了。”
“太悲觀了。”馬烽說,“白曉真的沒死,被人救了?!?/p>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你見過白曉的尸體嗎?”
“沒,沒見過?!?/p>
“這就對了,昨天,我們還見過她的人,在醫(yī)院里,一切都好好的?!?/p>
“真的?”
馬烽就堅定地點了點頭。
“這,這未必又是好事。”范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神情有些癡迷,“活著,她還活著……她活著,又意味著我將繼續(xù)延續(xù)苦難的生活,而且是遙遙無期的……”
“你就不能改變一下自己?”
“我沒有這個能力了,只要白曉還活著,我就不再是自己?!?/p>
這句話多少帶些絕望和悲壯。我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有點清瘦,書呆氣十足的男子的胸中會裝著這么固執(zhí)的感情。這次他雖免于一死,但他活著決不會比死感到輕松,而且,他這份可笑、固執(zhí)的一廂戀情,最終還是會把他毀滅……我真想對他說:“范成,你愛的‘尺寸是那個死去了的初戀情人,這太可怕了,太危險了!白曉比程子珊更接近這個‘尺寸,你就丟掉程子珊去愛白曉,如果某一天你又發(fā)現(xiàn)有人比白曉更接近這個‘尺寸,你是不是又要把白曉拋棄?那個‘尺寸,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假如你不去正視這一點,悲劇和痛苦,必得跟隨你一生!”可是,我什么也沒說,死,他都不怕了,還有什么勸慰可以打動他呢?
離開醫(yī)院,馬烽感慨不已:“唉,他喜歡她,她卻不喜歡他;他追求她,她卻在追求另一個他,生活真是陰陽交會的舞臺。其實,我年齡也大不了他們多少,但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鴻溝,好像我和他們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們的那個世界光怪陸離,我是弄不懂了,可是,我承辦的案子,又往往與那個世界里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是不是一個遺憾?”
我對馬烽說,我也說不清楚。
馬烽突然來了興致,對我說:“你不是作家嗎?你不是說你是研究人的嗎?你不是很聰明嗎?你也有想不通的問題?”我佯裝高深地笑笑:“我不想說,是怕你聽不懂?!瘪R烽就有了幾分慍怒:“你就別裝模作樣,惺惺作態(tài)了,你以為你是誰?思想家?哲學家?圣人?其實都不是,跟我一樣,俗人,比方說現(xiàn)在,我們的肚子都餓了,餓了怎么辦?得找一家餐館,弄點粗茶淡飯?zhí)钸M去,你說對不對?”我依舊笑:“不錯,但有人吃了飯,長的是肉,有人吃了飯呢,長的是心?!瘪R烽給了我一拳:“你又在罵我?”我說:“沒有,我只說了一句實話,是你心里虛著,往自家身上扯呢……如果關(guān)于這個案子里的男男女女,要我再說句實話,其實你已經(jīng)看得很透徹了,你要是還有什么遺憾的話,是你沒有力量改變他們。你改變不了,其他的人也改變不了,因此遺憾也就不其為遺憾了?!瘪R烽說:“這就是你。找不到解釋的理由,就把一個問題拐彎抹角地胡謅一通,這不是蒙人嗎?”我說:“蒙人還要擅蒙,你行嗎?”馬烽說:“我是不行,你行,所以你就當作家蒙人,我呢,也就只能實實在在地當個警察。不過,我想起了一個人,叫卡耐基,他寫了一本書,叫做《人性的優(yōu)點》,里面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所有的人……老是想著天邊的一座奇妙的玫瑰園,卻偏不去欣賞今天放在我們窗口的玫瑰,……范成、白曉、還有程子珊等等這一撥人,犯的都是這樣一個美麗的錯誤……你說這個卡耐基怎么樣,這才是思想家?!蔽艺f:“你也讀卡耐基?不簡單。不過,他的這番話,好像也針對你?!瘪R烽不解:“我怎么啦?”我說:“你沒有去幻想天邊的玫瑰,但你也沒有去擁抱窗口的玫瑰?!薄笆裁匆馑??”“鄭玫就是放在窗口的一束玫瑰,可是你呢,從來就不去澆一點水,時間長了,它最終會枯萎的?!瘪R烽真的有些惱了:“我說你不再提這個人行不行?你要為我當婚姻的維持會長,我不領(lǐng)情!我跟你說過,老婆是人,不是一件衣服,借給別人穿穿后,還可以還回來的?!蔽艺f:“你別發(fā)脾氣,我只是作為朋友,給你一個建議……你在感情這個問題上,未必就比這案子里的這群哥們、姐們明白。至少他們執(zhí)著,敢愛,也敢恨,而你呢?你敢說你就一點也不愛鄭玫了?可是,你卻為了人家的一次過失糾纏不休,不敢也不肯去承認你還在愛著她……這是折磨別人,也是折磨自己。”馬烽顯然不肯聽下去,一揮手,剪斷了我的話:“你打住吧,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以后就不要再提這檔子事!”
正因為是朋友,這檔子事不提是不行的,不然,他心中的一個死結(jié)永遠也無法解開。這是朋友的責任。但眼下是不便再談了。于是我便說:“好好,不提,不提了,那我們就談談案件吧。馬烽,你說這個范成會是兇手嗎?”馬烽說:“他不是兇手?!薄澳憔瓦@么肯定了?”“他沒有作案時間。”“那天夜里,他和白曉發(fā)生爭吵后,又折回來尋找白曉,你就敢肯定他沒有找到她?”“是的,他沒有找到她。白曉遇害的那天夜里,順天路電影院門前確實沒有人打架,但確實有一個賣香煙的老頭掉了錢包,在那兒大哭大鬧過一陣。范成看到了這些,說明他那天夜里就呆在他姑媽家里?!薄澳敲矗械膶ο蠖挤穸?,我們這幾天的工作白干了?”“辦案就是在一個接一個的否定中,讓真兇走向前臺的。這個你不懂,慢慢學……這樣吧,時間不早了,先給老楊匯個報,然后再把肚子填飽。”
我們把車子停在一條馬路邊,走進了一家小餐館。馬烽站在一個窗口邊,用手機小聲地在向老楊匯報,我坐在桌邊,開始點菜。說真的,一安靜下來,肚子餓得還真有點讓人發(fā)慌了。說干警察的容易犯胃病,這樣忘命地東奔西撞,不犯才是怪事。
天黑了。在等菜的空閑里,我突然想到了白曉。這幾天的調(diào)查,因她而起,而調(diào)查中她又一直是故事的主角,但她又像是一個躲在幕后的人,隔著一層薄紗,讓你看得見她在晃動,在搖曳,卻始終又看不清她的真實面孔,直叫想刺探秘密的人著急。當然,她的大致輪廓是浮出水面了,比方說,她是不愛范成的,而她卻提出了要和他結(jié)婚,毫無疑問,她是想由此來刺激王莽原,因為她愛的是王莽原,而這一切又是由于王莽原的移情別戀所至;再比方說,按理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案件,只要白曉說出那天雨夜里,突然出現(xiàn)在沱羅橋上的那個不速之客是誰,一切謎底便可以揭開了,可是,她為什么不敢說呢?她想保護誰?為什么又要保護這個人?
白曉是個謎,真正的謎。
這時,馬烽匯報完了,過來了,我對他說:“馬烽,什么時間,我們可以再見見白曉?”
馬烽說:“這不是我說了算,一要看她的情緒和病情穩(wěn)定沒有,再還要聽老楊的安排。”“老楊如果還不安排呢?”
“沒辦法,這是紀律……怎么,你很關(guān)心她?”
“廢話,對故事里的主角,難道你不關(guān)心?”
“先不說這個問題,菜來了,吃飯吧?!?/p>
說話間,馬烽的電話響了。之后,他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人也變得急躁起來。
這個電話來的不是時候,至少,它把這飯局攪黃了。
“怎么回事?”我問。
“媽的,鄭玫沒有去接小孩。幼兒園老師打來的,兒子一個人在那兒哭呢?!?/p>
我們一分鐘也不敢耽誤,付了錢,推開碗筷,心急火燎地趕往幼兒園。
老師是個30多歲的女性??隙ó攱寢屃耍阒R烽4歲的兒子,坐在空空蕩蕩的教室里,一邊給小孩擦淚滴兒,一邊很溫情地給孩子講著故事。聲音很好聽,甚至有些動人,給人的感覺更像一個細心而又美麗的媽媽。如果手里有照相機,這個鏡頭肯定永恒。
這時,孩子看見我們,說:“阿姨,爸爸來了?!?/p>
阿姨就站了起來,臉上的溫馨突然間不見了,她問:“你們誰是孩子的爸爸?”
馬烽點頭哈腰:“我是。對不起,老師……”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警察。是這樣,我……”
“別解釋了,你是想說你很忙很忙,對不對?干警察又怎么樣?很忙又怎么樣?孩子就可以不接了?你要知道,別人父親都來了,他的父親卻不來,這會給孩子的心靈造成什么樣的影響?你負得了這個責任嗎?還有,你這一輩子能干出多大事業(yè)來?孩子才是你的希望,你懂嗎?”
這個幼師的聲音像玻璃杯落地一樣,脆而好聽,但也像玻璃杯破碎一樣,毫不留情。馬烽只有一個勁地點頭,幾次張合著嘴,想說點什么,她卻不給他一點機會。
“什么都別說了,把孩子帶回去吧。一個很聽話的孩子,偏有一個很不稱職的爸爸……”
馬烽又是一陣點頭哈腰,且做了一陣保證后,抱著孩子就走。
“鄭玫怎么可以這樣呢?怎么可以這樣呢?孩子她都不接了……”他一路在嘀咕一句話。
“不說這個,孩子肚子餓了,我們也餓了,先找個餐館吃飯吧。”我說。
后來,我們在一個餐廳坐下了,窩了一肚子氣的馬烽還在嘀咕這句話:“鄭玫怎么可以這樣呢?怎么可以這樣呢?”
“你在問我?”我說,“這回可是你先提的鄭玫,那我說說真話了。鄭玫為什么又不能這樣呢?誰規(guī)定孩子非媽媽接送了?再說,你們離婚了,孩子判給了你,你更有監(jiān)護責任?!?/p>
“可是,她也是監(jiān)護人呀?!?/p>
“你們現(xiàn)在離了婚,如果她又重新組織了一個新家,而且隔得遠遠的,孩子你還能指望她來接送么?你工作忙,固然有一個客觀理由,主觀上呢,你還是有依賴……”
“問題是她還沒重新嫁人呀?!?/p>
“那你是希望她重新嫁人呢,還是希望與你重歸于好呢?”
“又扯遠了,她現(xiàn)在不是沒有嫁人嗎?”
“你過去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要不要我再講給你聽聽?”
“我講過嗎?”
“講過。你說你有一個當警察的同事,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見眾人在追趕一個10來歲的小偷,他一個健步?jīng)_上去,把那個小家伙逮住了,扭過頭一看,他欲哭無淚,這個小家伙竟是他的兒子。他是警察,天天在抓壞人,最后卻抓住了自己的兒子。這不是一個灰色的幽默,這是一個悲劇。原因是什么呢?你當時告訴我,他太忙,顧不了小孩和老婆,老婆跑了,小孩也就變壞了……”
“你是在警告我還是在逼我?”
“都不是,我是作為一個朋友在提醒你,在悲劇還沒有發(fā)生在你的身上時,得找到一個辦法制止?!?/p>
“你還是在說,我該把鄭玫重新娶回來。”
“有什么不可以嗎?”
“就是為了孩子?”
“你別裝硬漢了,我再說一遍,你心里一直裝著鄭玫,我提孩子的事,只是想讓你找一個走下來的臺階,真到了鄭玫去嫁人的一天,你會后悔的,而且誰也不會同情你,因為是你把她逼到了這一步?!?/p>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那是過去,是歷史,再說,我們辦白曉這個案子,其中的這些男男女女,不管他們做了多少愚蠢的事情,但他們對愛情的堅守精神,就沒有給你一點啟發(fā)?”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一本正經(jīng)了,于是又說,“讓我猜猜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好嗎?”
馬烽看看我,不吭聲。
“你在想,我終于給你找到了一個復婚的理由,還在想,復婚后該如何來謝我。是不是?”
“你把你當做了算命先生?!?/p>
“但這一次,我算得肯定準。”
這時,坐在馬烽膝蓋上的兒子,突然叫了一聲:“媽媽,媽媽來了?!?/p>
我們循著孩子的目光望去,真的,鄭玫就站在我們的桌子旁邊。一襲黑衣,托著一頭黑黑的長發(fā),被長發(fā)簇擁著的臉,就顯得蒼白了許多,與蒼白作呼應狀的是她的眼睛,在眼睛里糾纏的是深不可測的哀怨……這時的鄭玫顯得更美,但也更冷,讓人捉摸不透……
“是你?你怎么來了?”馬烽問。
“我就一直跟在你們的后面,包括在幼兒園里?!编嵜嫡f。
“那你為什么不接孩子?”
“我想改變一下你的習慣,因為,因為……”
“因為什么?”
“因為說不定某一天,我就走了,但我放心不下孩子?!?/p>
“你是說……”
“我是說我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無恨無愛的……我要結(jié)婚。”
“和誰結(jié)婚?”
“這不是你該關(guān)心的事?!?/p>
馬烽傻了,站在那兒,木樁一般。
我覺得我該走開了,不然就成了多余的人。于是便和鄭玫打一個招呼,走了。鄭玫也許是一個對愛情很有計謀的女人,她的這一安排,極有可能會挽救一個破敗的愛情殘局;當然,也不外乎,她心真的冷了,對馬烽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如果是這樣,傷感的肯定是馬烽了……作為馬烽的朋友,我希望這只是鄭玫的一個計謀,可是,這一切誰說得清楚呢?我只有為馬烽祝福了,而且餓著肚子祝?!?/p>
我是第二天早晨,直接來到刑警隊的。從醫(yī)院里昨天就跑出來了的老楊,坐在那兒,正一如既往地在吞云吐霧。他神態(tài)很安靜,專注地在欣賞一個又一個煙圈兒,在他的眼前升騰起來,然后又變成一縷縷不規(guī)則的乳白的云柱再慢慢散開……不用問,他肯定對某一個問題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的一個習慣。誰找準這個時候辦事,或提什么要求,一般都會有一個好的答復和結(jié)果。而我大清早趕來,正是有求于他,我想,我今天的運氣肯定不壞。
“來了?”老楊似乎還沉醉在那一個個煙圈里面,頭也沒抬。
“來了,來看你了?!蔽艺f。
“看我什么?”
“看你傷好點沒有。”
“廢話。我那叫傷?一點皮肉之苦罷了。”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問道,“你想不想知道一個結(jié)果?”
“什么結(jié)果?”
“白曉事件的結(jié)果。”
“當然想知道,不然這幾天不是白忙乎了。”
“兇手已經(jīng)出來了?!?/p>
“誰?”
“還不能告訴你?!彼u起了關(guān)子,“我核對幾個材料后,再給你亮底兒?!?/p>
“你這個人不地道。”我故意說,“要么你就干脆別提這檔子事嘛。”
“那怪不得我,要怪只怪你腦瓜子笨,調(diào)查這些天,居然還沒有想到兇手是誰?!?/p>
正閑話著,馬烽來了。這家伙看上去,臉色特別紅潤,精神也挺振奮,與往日就是不一樣,舉手投足都是風聲水起的。想必,昨夜過得舒坦、滋潤。
“你們早呀?!彼麡泛呛堑卣f。
“你是晚了點,但,一定是情有可原?!蔽谊庩柊?yún)⒌刈鞔稹?/p>
“你們好像話中有話,能不能告訴我這個老家伙呀?”老楊就是冰雪聰明。
“什么都沒有,別聽他胡扯蛋?!瘪R烽轉(zhuǎn)移了話題,“看你春風滿面的,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兒?”
“好事沒有,累事倒有一樁,”老楊說,“你一分鐘也不得休息,跟我一塊出門去?!?/p>
“什么事,用得著這么著急?”
“核實一份材料,最后揭開案底,你說這事急不急?”
“那這個秀才去不去?”
“怎么不去,他喜歡熱鬧?!?/p>
“老楊,這回我真還不想去,”我說,“你能不能同意我去醫(yī)院看看白曉?!?/p>
我說罷,就沖著馬烽擠眉弄眼,意思是要他敲個邊鼓。
馬烽今天特善解人意,特夠義氣夠朋友,忙說:“老楊,我看行,這小子這幾天和我在一起,被盯得緊,在女人的面前沒好好發(fā)揮過,就給一個單獨的機會,讓他去表演吧?!?/p>
“我揣摸著,你們是串通一氣了,”老楊想想,大度地一揮手,“那就去吧,不過,你可給我記住了,白曉的病情還不穩(wěn)定,說話嘴緊點,別火上澆油,推波助瀾。”
“你放心,這幾天跟著馬烽,多少學了幾招,”我順手扔給了馬烽一頂高帽,大恩當言謝嘛,但趁老楊收拾公文包的當兒,我湊到馬烽耳根前,低聲問:“怎么樣,想必昨晚上了鄭玫的床?”
“你再胡說八道,我收拾你!”馬烽推搡了我一把,開始沏茶,很得意的樣兒,“我說胡達,你不跟我們一塊去看看兇手是誰,不覺得遺憾?”
誰是兇手,遲早我會知道,這有什么值得遺憾的?問題在于我對案情本身無多大興趣,而案件中幾個人物的身上尚未解開的秘密,才是我最后的興奮點。這可能就是我和老楊,馬烽他們在面對同一個案件時心理上的分歧。
我們是在不久后,一起離開刑警隊的。他們?nèi)ズ藢嵅牧?,尋找兇手;我去了醫(yī)院。我想還原我的真實身份;和白曉作一次真誠的對話。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她愿不愿意合作,還取決于她的情緒和興趣。
我走進病房時,她正靠在床背上,很安靜地在想著什么。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放在被單上。頭微微歪著,一綹長長的,染得有些泛黃的頭發(fā)垂落下來,糾纏在沉靜、憂傷的臉上,讓人感覺出了幾份破碎感。但這一切,又與這兒的氛圍構(gòu)成了驚人的和諧。白色的墻壁,白色的被單,白色的臉和手……看不到美的流動,卻能感覺得到美的存在。不過,這種美,有些冷,有些灰。
說真的,當時我真想退出去。我是不忍心破壞由冷與艷構(gòu)成的這一幅畫。到目前為止應該說我對眼前的白曉,已經(jīng)有了很多,甚至很深的理解,這般安靜、平實不應該屬于有過了許多人生故事的她,因此,面對她這一難得的“現(xiàn)象”回歸,我沒有理由去破壞。但是,我想退也退不了啦,她看見了我。雖然,她目光里一片冷漠,卻也沒有表示出不歡迎,我只有硬著頭皮進去了?!叭绻驍_了你,我可以改個時間。”我內(nèi)心里還是有幾份歉意。
“來了就坐吧?!彼f,“遲早你們要找我的,被你救起的人,就得要付出一些代價。”
“代價?你言過其實了,這是關(guān)心。”
“關(guān)心我,也是關(guān)心你們自己,因為你們當警察的總是對一個生命的毀滅,會產(chǎn)生無邊的遐想,甚至是無數(shù)的猜疑。因此,你們總想弄清楚一切。一切都弄清楚了,不管有趣還是無聊,你們放心了,也因此關(guān)懷自己了?!?/p>
“你這個觀點很個性化。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不是警察呢?你還會跟我合作嗎?”
她這才抬起頭來,輕描淡寫地看了我一眼。
“那你是誰?你還能干什么?”
我掏出證件,遞過去。
“你又變成了作家?”她的態(tài)度柔和了一些,“你對我有興趣?”
“不僅僅是興趣,還有責任?!?/p>
“為了理解,我采訪了程子珊、王莽原、還有范成?!?/p>
“你真把自己看成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至少我在努力。”
“那么,你認為你可以理解我?”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她警覺起來。
“一個殘缺的故事,如果你能回答我?guī)讉€問題,它便完整了,或者換一句話說,有些問題我已經(jīng)揣摸出來了,但我想從你這兒得到一種驗證?!?/p>
白曉突然緘默不語,眼睛也變得空洞和寂寥。片刻后,她又冷不丁拉起被單,嚴實地蔽住了臉。可是,她躁動的情緒沒有被蔽住,被單在顫抖,說明她的心在抽搐,眼淚在流淌。我是不是進入主題太快了些?或者太直截了當了一些?我是不是該馬上離開這里,不要讓她再進入回憶的痛苦里?就在我猶豫、自責,不知該何從何往時,她突然掀開了被單:“那你說吧,把你想要知道的問題都說出來……我、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p>
也就一會功夫,她的眼圈被淚水沖洗紅了,臉被被單憋紅了,而我的心也軟了:“要不我們改個時間?”
“改時間?沒有哪個時間比這個時間更恰當了。你怕我承受不了?笑話,我承受得了?!?/p>
為什么這個時間是恰當?shù)??我當時沒有多想,只是后來我為這個應該深究而沒有深究的問題,付出了很多的懊悔,甚至是自責。
“白小姐,那我說了?!?/p>
“說吧?!?/p>
“據(jù)我分析,你從來就沒有愛過范成,可是你為什么突然提出來要和他結(jié)婚?為什么又在新婚之夜突然出走?僅是這些舉動,就已經(jīng)很深地傷害了范成,然而,你又為什么在他單位張貼出了他的私人信件? ”
“還有嗎?”
“據(jù)我調(diào)查得知,你的初戀情人是王莽原,你一直愛的也是王莽原,那么初戀和失戀又給你留下了什么樣的思考?王莽原為什么就像一座巨大的山脈,讓你推不動,離不得?”
“還有嗎?”
“據(jù)救你上岸的那位老師說,你在沱羅橋上確確實實遭遇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他或者可能是他為你墜入沱羅河助了一臂之力,而你為什么又要把這個人隱瞞起來? ”
“還有嗎?”
“還有……”
“閉住你的口,閉住……”她突然雙手捂住耳朵尖叫一聲,“你就不能讓人安靜一些嗎?”
這一聲尖叫,猝不及防,嚇了我一跳,也把房門外的醫(yī)生、護士和看護她的警察招了過來。
“我說你是怎么搞的,我們交待過,她還是一個病人,你不能讓她激動?!贬t(yī)生責怪我說,“你走吧,我們得對我們的病人負責?!?/p>
醫(yī)生的話讓我尷尬和狼狽,走不是留也不是。
“不,他不走,你們走,他才是醫(yī)生?!卑讜詤s說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話。
進來的醫(yī)生和護士只好悻悻走了。
“對不起,白曉。”
“是我太沖動了。”白曉說,“我也想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是誰給了你刺探我內(nèi)心秘密的權(quán)利?”
“我的自信。我自信我能理解你?!?/p>
“那我再問你,你既然知道了有關(guān)我的一切,你認為我是一個壞女人嗎?”
我想了想,回答得很小心,但不知得不得體:“那我就直說了,你是一個曾經(jīng)走過極端的女人,本性不壞但自私過。自私給別人帶來了不幸,也給自己帶來不幸,不過,你還是一個執(zhí)著的女人,至少你知道在追求什么,在堅守什么,對比有些一生中目標不知是何物的人,你又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她眼睛有了淚水,而且業(yè)已彌漫成一片:“謝謝你,謝謝你,你的真誠,你的剖析,給了我一些安慰,而且是在我迷惘、困惑的時候,雖然我未必全部接受你的評價,但還是讓我感動……不過,作家先生,我今天沒辦法回答你提出的所有問題,說出心里的秘密是需要勇氣的,你能讓我再想想嗎?就一天時間,一天后,我什么都告訴你。”
我答:“為什么不行呢?”
她的情緒穩(wěn)定了很多,還渴望有一個人陪著她聊天:“那我們就談一點別的?”
我答:“說什么都行,說吧?!?/p>
我當時想法簡單,讓她輕松起來,明快起來,把生活中的陰影拋在腦后。而且,她應該擁有這一切,因為她年輕、美麗,美好的一切都應該屬于她??墒牵嬖V我:范成來過,在我來之前,范成來過。
我驚訝了:“他不也在醫(yī)院嗎?昨天下午我還見過他?!?/p>
她說:“事實上,他來了,剛離去不久?!?/p>
“他說了些什么?”
“任何打擊都改變不了他?!?/p>
“你是說,他依然愛著你?”
“是的,一個十足的傻瓜,炮灰?!?/p>
“你……你以后會學著去愛他,接受他嗎?”
“不會,永遠不會?!?/p>
“那么,你知道前天清晨他做了些什么?”
“他告訴我了,目的是企圖打動我……他和我一樣可憐和愚蠢?!?/p>
我沉默。是因為我知道該說什么了。
“程子珊也來過?!?/p>
“是嗎?”
“這要感謝你和那些警察,讓他們都知道了我還活著,我也有一次和他們見面的機會?!?/p>
“那么說,你還是珍惜過去的一些友誼的?!?/p>
“人就是這么奇怪,沒辦法?!?/p>
“子珊是來看你嗎?”
“不是看我,她來干什么?不過,她不承認這一點,她只是說,她只想知道一個死去了的人,又活過來時,與過去有什么區(qū)別。她的結(jié)論是,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憔悴了點。她說憔悴好,憔悴了更嫵媚。”
“可能她是用另一種方式在安慰你?!?/p>
“不是,是揶揄和挖苦。她坐了半小時,就這樣胡言亂語了半小時,我感覺得出,有時她也在嘲弄和謾罵自己。我沒有與她爭論,其實,是我對不起她,我的極端態(tài)度改變了自己,也砸碎了她……”
“你知道她的近況嗎?”
“知道一點點,這一切都是我始料不及的?!?/p>
“后悔了?”
“后悔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現(xiàn)在,我只想為他們付出點什么?!?/p>
“怎么付出?”
“還不知道。”
“你現(xiàn)在有什么愿望?”
“我希望王莽原能來看看我?!?/p>
王莽原會來嗎?忘掉一個人容易忘掉一份愛情真難。我無法滿足她的這一份要求,倒不是這個王莽原來無影去無蹤,覓人不見,而是這個家伙固執(zhí),什么都有自己的主見,他還不懂得按別人的設計去做一件該做或不該做的事情,當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老楊的女兒枝丫悄悄地糾纏在了一起,他來了還能給白曉一點什么呢?與其他帶來的是失望,還不如讓一切都變得寂靜起來。寂靜會讓人淡忘許多,聰明許多。于是,胡言亂語地安慰了一陣白曉后,我走出了病房。
完全是意外,我竟在充滿著福爾馬林氣味的走道里遇到了王莽原。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