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平
喪夫丟子
1995年初,張芳經(jīng)人介紹,與江蘇省東海縣法律事務(wù)所主任劉長友結(jié)婚了?;楹蟛痪?,她就懷孕了。
誰知就在這時,丈夫竟被診斷患了癌癥,使她一下從天堂步入地獄。
開始時,大家都瞞著她,直到兒子出生并滿月后,家里人才告訴她真相。張芳聽了二話沒說,立即到醫(yī)院去侍候他。
但她沒能挽回丈夫的生命,一個月后,丈夫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臨死前他緊緊拉住張芳的手,一副難舍難分的模樣。
張芳心中悲苦萬分,送走丈夫后,幾乎倒地不起。誰知更大的痛苦還在后面。
當她回家后,發(fā)現(xiàn)家里竟四門大開,空無一物。別說彩電冰箱什么的,就是她平時穿的衣服也沒剩一件,連放衣服的柜子也沒有了,用家徒四壁形容她那時的處境再確切不過。更要命的是,她那出生剛兩三個月的孩子也不見了蹤影。
原來是婆婆帶著人,乘她不在的時間,撬開她的房門,將所有物品都洗劫一空,并將孩子藏匿起來。
張芳去跟婆婆要孩子,但婆婆理也不理,不僅如此,還將她往門外趕,不許她與小孩見面,任張芳哭得昏天黑地也沒用。
狀告婆母
眼看立足之地沒有了,張芳只好住回到娘家來,此時她最想的就是兒子,想得刻骨銘心,茶飯不思。
她去跟婆婆要孩子,婆婆堅決不給,說這孩子是我們劉家的,你沒有資格要。她說那總該讓我抱抱吧,但婆婆連這都不同意。
1996年陰歷12月25日,眼看快過年了,張芳又去看孩子。由于天下著雪,她租了一輛三輪車去,想著這次可能還是見不著孩子,她不由得悲從中來,坐在車子上就哭了起來。拉車的是個女的,見她這樣就不解地說:“大姐,眼看要過年了,你什么事情這么傷心?”
“越是過年我越傷心,人家過年都是一家團圓,我卻連親生兒子都見不到,我哪能高興得起來……”
那個女的聽了難以置信:“哪有這樣的事,哪能連親生兒子都不給見面?”
到了婆家,兒子正在搖籃里睡覺。婆婆一見她來如臨大敵,立即把小孩抱到里間,然后站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瞪著她,那意思非常明顯:你快走,別想抱走孩子。
張芳站在雪地里哀哀地哭泣,口口聲聲地叫著:“媽媽,求求你,給我看他一眼,只抱一下就行了,我過年就放心了?!?/p>
婆婆冷著臉不理她,她只好站在大雪飄飄的地里,一聲接一聲地傷心哭泣,一聲接一聲地哀求。
那拉車的實在看不下去了,氣沖沖地對她婆婆說:“你這老太婆真不講道理,人家在大雪天里來一趟,你竟然連親生兒子都不讓人家看一眼,你還像個人嗎?”
婆婆聽了不但不覺理虧,反而對她破口大罵:“這是我自己家里的事,關(guān)你什么事,你真是馬槽里擠進一個驢嘴來,算什么東西?”
那拉車的女人氣壞了,說沒看過像你家這么不講理的,人家冒著大雪來看看自己的孩子都不行,你家還有人性沒有?說完,她憤怒地對張芳說:“天底下孩子都是跟著母親走,這還能錯了?大妹子,你回去,到法院告她去。我就不信,還沒有講理的地方了。”
一句話提醒了張芳:對,上法院告他們?nèi)?,當真這個世界就沒有講理的地方了。
于是,她于1997年8月將婆婆一家告上東??h人民法院,要求判決婆婆家歸還自己的兒子,并將自己應(yīng)得的財產(chǎn)判給她。為打好這起官司,她還請了一個律師。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場看起來很簡單的官司,卻越打越復(fù)雜。開庭那一天,婆家出示了劉長友臨終前一天立下的遺囑,說明他的遺產(chǎn)全部由母親及弟弟等人繼承。
對此,張芳表示根本不可能,因為劉長友臨終前她一直在跟前侍候,沒離開過一步。而且,那時由于癌細胞擴散,劉長友每天都發(fā)高燒,整天說胡話,他怎么可能有清醒的頭腦立遺囑呢?因此,她對這份遺囑的真實性表示懷疑,要求進行鑒定。
鑒定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假的。婆家不服氣,申請再次鑒定。再鑒定的結(jié)果讓張芳大吃一驚:這份遺囑竟是真的。
但張芳堅信,這份遺囑絕對是假的,無論從實際情況還是情理上講,劉長友在那種奄奄一息的情況下,是不會寫出這樣的遺囑的。
但法官不理她這些話,只管照程序進行。開始時,他們是在鄉(xiāng)下一個法庭打官司,后來法庭撤銷了,又轉(zhuǎn)到縣法院去打,而且還不知道打到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
現(xiàn)在張芳想去見孩子就更難了,婆婆大模大樣地帶著孩子,就是不讓她靠近孩子,說既然已經(jīng)打官司了,就等官司打完了再說吧,一切聽從法院的判決。
張芳真是后悔極了,早知這樣,還不如不要錢,只要兒子算了?,F(xiàn)在弄個經(jīng)濟問題擋在前面,反而使母子團圓變得遙遙無期了。
張芳變得精神恍惚,此外,因為打官司各方面的需要,她在經(jīng)濟上入不敷出,早已負擔不起大女兒張清的上學費用,因此決定讓她退學。
代表相助
張清當時正在東海縣實驗中學上初中,她的班主任兼英語老師是年近50的丁汝洋。
丁汝洋發(fā)現(xiàn)張清最近很奇怪,本來成績還可以的她,上課時竟回答不上最簡單的問題,這孩子思想上出了什么問題?她在課后將她留下來,問她是怎么回事。
張清過了半天才說,她可能要退學。媽媽打官司花了很多錢,卻一直沒有結(jié)果,而且好像都快瘋了。
丁汝洋決定去家訪。張清的媽媽張芳聽到丁老師問這事,感動之余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丁老師,我也不想這樣做,但我實在是沒辦法呀?!?/p>
丁汝洋半晌無言。她本是來勸她把心胸放開點,集中精力讓孩子上學,誰知張芳卻遇到了這種難以解決的事,一時間她也不知說什么好。她注意到她的脖子很粗,就問張芳:“你這脖子是怎么搞的?”
“醫(yī)院診斷了,是甲狀腺機能亢進,不瞞你丁老師說,就是被這事氣的?!?/p>
丁汝洋的心里升起一團怒火,此事給人的感覺起碼是太無情。再怎么說,那孩子是人家的親生骨肉,怎么能不給見面呢?在他們眼里,張芳哪里是個人,簡直就是給他們劉家傳宗接代的工具,用完了把孩子留下,母親則整個兒掃地出門,這樣對待一個人怎么能行?
她決定幫她。但怎么幫她呢?看來只有用自己的身份去說話了,因為她是現(xiàn)任的江蘇省人大代表,同時也是東海縣人大常委會委員。在這里,這個身份按道理應(yīng)該有些用處吧,何況人大還擔負著監(jiān)督法院工作的職責呢。
于是,她乘一天早上還沒上課時,來到縣法院門口,要求見院長。
門衛(wèi)不讓她進,她再三要求也不行,不由得來火了,對門衛(wèi)大聲說:“你去告訴院長,我是江蘇省人大代表、東海縣人大常委會委員丁汝洋。我找他不是為了什么私事,而是為了公事?!?/p>
院長一聽門衛(wèi)報了這個名字上來,趕緊迎下樓來把她接上去。丁汝洋說:“院長,我向你來反映一個事情……”
院長一聽眉頭皺了起來,每天向他反映問題的人太多了,他若是每件事都答應(yīng),也就沒法做事了。因此他委婉地說:“丁老師,你看,我10分鐘后有一個會,你能不能以后再說。”
丁汝洋一聽火了:噢,門口不讓進,你這不讓說,那張芳一家怎么辦?她的聲音突然高起來:“院長,你10分鐘以后有會議,我20分鐘以后要上課,那里有幾十個畢業(yè)班學生等著我,我和你一樣耽誤不起。你要知道,我千方百計來找你,不是為了我個人什么事,而是為了我的一個學生。由于你們辦事拖拉,該斷不斷,兩三年了還沒把一個簡單的案子給判下來,弄得她家里難以為繼,她都要退學了。我作為一個教師,不能眼看著我的學生退學,因此我今天一定要向你反映。你放心,我一定在10分鐘以內(nèi)把事情說完,超過10分鐘,你只管去開你的會?!?/p>
說完,她把手表脫下來,然后一秒也不停頓地講起來。講完后一看表:9分鐘。她把手表戴上對院長說:“行,我講完了,下面你就只管依法行事吧,我不敢要求你怎么樣,只請求你們快點判決。現(xiàn)在你去開會,我去上課?!?/p>
院長被她這風風火火的行為逗笑了,忙說:“行,我負責過問。丁老師你別忙,我派車子送你回去?!?/p>
丁汝洋笑了:“不了,你有這態(tài)度,比送我還好?!?/p>
但等了好一陣,依然沒有好消息。丁汝洋跑去一問,說對那個遺囑還要進行質(zhì)證。
在此之前,丁汝洋抽出時間認真學習了相關(guān)法律條文,感到這遺囑是張芳婆家弄來攪亂局面的。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份遺囑是真的,那也應(yīng)該是無效的,最多也只能是一半有效,因為張芳畢竟是劉長友的合法妻子,她應(yīng)該合法地擁有家庭一半財產(chǎn),怎么能一分錢不給她呢?因此,應(yīng)該跳過遺囑這個環(huán)節(jié),直接進行實體審判。
但法院堅持認為那份遺囑的真?zhèn)芜€需要鑒定,任丁汝洋怎么說也不行。
張芳傷心極了:“丁老師,你說話都沒用,看來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我不知道再怎么活下去?!?/p>
丁汝洋內(nèi)心很焦急,但也盡量安慰她說:“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幫你過問到底。我就不信,天底下還有這樣不講理的事。”
艱難勝訴
2000年2月,江蘇省人民代表大會在南京召開,在分組討論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工作報告時,她忍不住將這個問題說了出來。
正好江蘇省高院院長李佩佑坐在邊上,旁聽對報告的審議情況。他很認真地聽取了她的敘述,在一些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上還向她仔細詢問,并將這些情況仔仔細細地記錄在本子上。
會后,李佩佑專門給東??h人民法院打電話,要求他們盡快審結(jié)此案,是非曲直趕緊給張芳一個明確答復(fù)。
有了他的關(guān)心,審判進度明顯加快。法院讓張芳提供家庭財產(chǎn)情況,但她那時只是看上了劉長友這個人,對錢的事一無所知。努力半天她才想起了一筆7萬元的存款。法院只好認定了這一筆財產(chǎn),并作出判決,令其婆家付給她人民幣7萬元,并將其所生兒子劉安歸還給她。
這個判決對于張芳婆家來說已經(jīng)很寬容了,但他們家依然不從。張芳去帶孩子,他們將孩子藏了起來。張芳去了幾次都無功而返,并飽受一次次心靈的折磨。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再來找丁汝洋。丁汝洋一邊跟法院聯(lián)系,讓他們趕緊想辦法執(zhí)行,一邊安慰她,并讓她先去把那7萬元錢取到手。張芳無可奈何地聽從她的安排,先去取錢。
更令人吃驚的是:那7萬元存款已被法院要求凍結(jié)。判決書下達后,他們將這張存折也交給了張芳,但當她拿著存折到銀行取錢時,工作人員卻告訴她,這筆錢已經(jīng)被取走了。
丁汝洋一聽氣壞了,她知道那些可惡的關(guān)系又在起作用了。他們總是不甘心法律和道義上的失敗,總是處處阻撓正義的實現(xiàn),她不能讓這些人得逞。
這次她不再跟那些法官客氣,她要求他們拿出措施,立即執(zhí)行這個案子,讓藐視法律的人得到應(yīng)有的下場。
法官們?yōu)殡y地說:丁老師,這個我們知道。但我們做了許多工作,他家不僅不理,還罵我們,我們也沒辦法。
丁汝洋尖銳地說:“你們不是沒辦法,而是拉不下面子。”
法官辯解說沒有。
“沒有?”丁汝洋表示懷疑,“法律明確規(guī)定可以強制執(zhí)行,你們實行了嗎?”法官們不開口了,然后準備對張芳的婆婆實行拘留。
老太婆聽說法院要來真的了,嚇得腳底抹油,跑沒影了。但到底是個農(nóng)村老太,也跑不到哪兒去,2003年中秋節(jié),她又回來過節(jié)了。
法院得到消息,再也不敢怠慢,跑過去把老太太請上警車,送到拘留所,以抗拒執(zhí)行處以15天行政拘留。
老太太這下知道關(guān)系不靈了,只好交代將孫子藏在大女兒家了。
一班人馬又立即趕到她大女兒家。大女兒依然不肯交出孩子。法院這次再也沒有一點手軟,將他們夫妻倆一起拘留起來。夫妻倆只好將孩子交出來。
此時,孩子已經(jīng)4歲了,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要抱自己,立即驚恐得叫起來:“大姑大姑,快來救我呀?!睆埛计疵赜H吻他,他拼命地躲閃。張芳把他摟在懷里,一連聲喊著兒子兒子,又把頭埋在他懷里號啕大哭。
丁汝洋看了,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旁邊觀看的群眾也都滿臉是淚: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但丁汝洋還是覺得這案子有點美中不足:孩子雖然到手了,但張芳母子將來的生活依然沒有著落。因為單位里效益不行,她已經(jīng)下崗了。而她前些年為了治療甲狀腺亢進,已欠了好多債,沒有錢他們怎么生活?
于是,在孩子抱回來以后,她又馬不停蹄地要求法院繼續(xù)執(zhí)行那7萬元財產(chǎn)。但幾經(jīng)努力,才在2004年春節(jié)前夕執(zhí)行到4.5萬元錢。
這些錢給張芳還還債務(wù),便所剩不多了。丁汝洋說:“本來7萬元已經(jīng)夠少的了,還要再克扣,這怎么行?”
于是,她又奔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