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競 孟繁華
朱競:在20世紀的100年里,中國人最多談論的就是“理想”,人們愿以想像未來如何美好的心情去生活,但結果卻常常不令人滿意。
孟繁華:是這樣。理想這個詞,已經(jīng)被千百遍地談論,在今天因其古舊而格外不合時宜,人們對假設的名義實施精神統(tǒng)治和暴力的時代記憶猶新,它因華麗和富于想像被無數(shù)次地復制和利用,它被填充過許多甚至完全不同的內容。因此,人們對它的不屑乃至驚恐是大可理解的。在實行了商品經(jīng)濟的今天,這個與實際利益相去甚遠的詞語,既不能將人帶進賓館酒吧,亦不能改善人的就業(yè)與生存的焦慮,它的不實用性還多少有些奢侈的意味。不同的是,今天畢竟為人們的信仰情趣提供闊大的空間,我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精神自由,有人可以不喜歡這個詞乃至它的精神指向,但也可以有人喜歡它并堅定地堅持它。精神統(tǒng)治的時代結束了,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再干預或壓抑心靈的自由。在一個一切都可以交換并轉化為消費的時代,有人愿意讓心靈棲息于別處,以想像的方式走向生命的彼岸、尋找精神的故鄉(xiāng),也是他個人的權利和自由。
朱競:您常說,人到中年了,各種壓力也不斷地涌上來。那么,在您的各種各樣的體驗中,有沒有最痛苦和恥辱的體驗?能不能講一件苦惱的事?
孟繁華:您的這一個話題倒是勾起了我很多的回憶,具體痛苦和恥辱我就不說了。我想說一些我讀初中時候的一些事。那些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印象也特別深。我應該屬于紅衛(wèi)兵一代,初中一年級還沒有讀完就發(fā)生了文化大革命。在邊遠的東北小城,無知而瘋狂地寫大字報、撒傳單、上街游行、斗“走資派”、打派仗,參加毛澤東思想戰(zhàn)宣隊,我們幼稚地談論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然后大串聯(lián),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時代最大的幸福在一個少年的心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經(jīng)過短暫的復課鬧革命,毛主席就讓我們下鄉(xiāng)了。
在鄉(xiāng)下,我們以同樣的方式邊參加勞動,邊進行階級斗爭。那些絲毫沒有反抗能力并接受了許多年改造的“地富反壞右”,又經(jīng)受了一輪殘酷的批斗打擊??梢钥隙ǖ氖?,面對強大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他們不會再有“變天”的幻想,那種斗爭,足以把神經(jīng)最堅強的人徹底摧毀,何況已經(jīng)卑微到毫無尊嚴可言的“黑五類”。文革和下鄉(xiāng),是我們這些人最初的集體記憶。當我置身其間的時候,還不具有對它懷疑和反省的能力。而是對那種充滿了“革命”氣氛的生活深懷好感,內心洋溢著單純圣潔的向往之情。北京是我心中的圣地,世界革命的幻覺雖然所指不明,但卻構成了巨大的精神力量。記得有一次從一個朋友那里讀到了一首手抄長詩,是幻想“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詩中有強烈的格瓦拉革命輸出主義的思想,參加大戰(zhàn)的紅衛(wèi)兵終于又一次攻占了“冬宮”,而他們卻飲彈身亡。這樣的情形讓我激動不已熱淚盈眶,就如同后來最喜歡的文藝作品是歌劇《江姐》、樣板戲《杜鵑山》、《沙家浜》、電影《大浪淘沙》一樣。這些想法雖然幼稚無比,但卻培育了我最初的理想主義情懷。我至今仍然相信,如果理想不付諸于政治實踐,不以權責的強制性構成精神統(tǒng)治,它僅流淌于人的內心,成為人們情懷的一部分,并沒有什么不好,無論是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假如一點浪漫情懷都沒有,一點詩性都沒有,我們通過什么同它保持情感聯(lián)系呢?
朱競:您畢業(yè)于哪所大學?什么專業(yè)?
孟繁華:1978年我考取了東北師大歷史系,讀了不到半年就轉到中文系,就我個人的氣質和情趣而言,學文學可能更合適。這一選擇與我內心潛在的理想情懷是大有聯(lián)系的,那種不那么現(xiàn)實的、想像的心靈生活,對我始終有一種強烈的吸引。1982年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北京一所高校任教,這是我十分愿意的。我常常和其它院校分來的同事在夜晚漫步于長安街和廣場,心情遼遠而爽朗。當北京的神性地位漸次蛻去之后,我仍熱愛它的闊大和輝煌,這是其它許多城市都不能相比的,當然,這仍與我對這座城市的想像有關。20世紀80年代,我是在這所學校度過的。那個時代,是理想主義的時代,文學界所有的表達,幾乎都沒有超出這一思想范疇,每一潮流的措辭,都有清晰可辨的目標關懷,宏大的敘事潛隱于各種文本的背后,對言辭的熱愛本身,急于表達本身,就是一種理想的和浪漫的精神。這期間,我主要發(fā)表了三部學術作品,即《新時期小說詩歌十講》、評論集《文學的新現(xiàn)實》和《敘事的藝術》的小冊子。嚴格地說,20世紀80年代我并不具有研究能力,這三本東西的膚淺,以至于有人提及便心驚肉跳。
朱競:1989年您又來到了北大學習,這對您以后的文學研究是個轉折吧?
孟繁華:1989年9月我來到了北大,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就學于謝冕先生。那一時代學界的氣氛是可想而知的,它已不止是平靜或沉悶。謝冕先生在考慮什么我無以得知,但他能一如既往地帶領他的學生們認真研究百年來的中國文學,以學人的情懷回望歷盡滄桑的20世紀中國,則讓內心惶惑不安的我們得以平復,重新回到了書桌前。我在北京做了兩年訪問學者,1992年考取了謝冕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工作了10年之后又重新成為一名學生,這為很多朋友不理解。事實上,人到中年,對學位職稱之類的“明碼標價”已失去了興趣,我所喜歡的是北大獨具的學術氣氛和謝冕先生的人格情懷。我至今仍認為那是我當時最好的選擇??梢哉f,走進北大之后,我才真正開始了學問生涯,才有可能認真清理反省自己走過的道路和精神歷程。不可否認,精神傳統(tǒng)和我們這代人的經(jīng)歷,培育了我強烈的對公共事務的介入意識,“革命”的記憶也無可避免地潛隱于我的思維深處,那種“激進”的“戰(zhàn)斗”方式常常不自覺地流入文字之中。當將這本文集編好之后,我自己也驚異地發(fā)現(xiàn),反復出現(xiàn)于文章的常常是諸如“百年中國”、“20世紀”、“90年代”、“世紀之交”以及“精神統(tǒng)治”、“關懷憂患”、“文化焦慮”、“精神裂變”等一些歷史時間和精神世界的“大詞”。這些都無意識地表達了我的思維方式和內心期待的學術目標。記得在一次討論會上,一位朋友對我在發(fā)言中經(jīng)常使用“中國”一詞,毫不客氣地指出:“中國的版圖就是他思維的版圖,他很難跨出這個版圖一步?!彼f的是對的。許多朋友都以一種宏大的視野和膽魄大量使用域外的研究方法和概念。并因其“新”而被稱為“先鋒”,這是他們的自由,也自有其意義。但于我說來,對這些來自域外的理論和方法從來都深懷警惕和慎重。全球一體化的幻覺使許多人以為人類面臨著共同的危機和問題,特別是冷戰(zhàn)結束之后,人類共同的文化問題及沖突將構成新的顯學。這一設定本身是大可懷疑的,它仍是西方學者全球文化支配欲望的一部分。事實上,每一國家、民族所面臨的具體問題是十分不同的。因此,我只能對當下中國的文化文學問題表達我的關注。而原生于西方的理論及概念,由于它的對象和處境的不同,它究竟在什么意義上能夠解釋當下中國的文化問題,是大可討論的。在討論當下文化及文學問題時,對彌漫四方的“現(xiàn)代病”我多有批判。這一姿態(tài)也許有些可笑,因為它仍然含有歷史主體意識的自我控制,而它的“真理意志”在20世紀80年代已經(jīng)證實了它的虛幻。但一種精神傳統(tǒng)的承傳與延續(xù)往往是很難擺脫的,這些不經(jīng)意的流露與堅持,既是一種書生意氣,也是一種內心需要。我很佩服一些做學術史的朋友,他們端坐于書房,平靜地做“學術中人”,既潛心于扎實的文化建造,又能獲得內心的滿足,同時還有被認為“真正做學問”的贊譽。然而,每當聽到他們的交談或讀他們的著述,總會感到那是來自歷史遙遠的回響,敬佩而難以親近。
朱競:在那個時期,能夠真正地做學問的也不多,又趕上經(jīng)濟大潮的來臨,好多人棄文經(jīng)商,掙大錢去了。您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時候有沒有下海經(jīng)商的念頭?您又做了些什么?
孟繁華:沒有。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潮如浪排天,文學科的知識分子因難以進入經(jīng)濟活動的主戰(zhàn)場而走向邊緣,主體的移位使這一群體面臨著真正的危機和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優(yōu)越已經(jīng)蕩然無存,值得夸耀的圣言傳播和悲壯情懷在今天變成了可笑和滑稽,我們甚至連獻身方式都難以找到,那種無處訴說的苦痛使許多人的情緒降到零點。我身置其間,自然有強烈的感受。所幸的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一直住在北大昏暗的學生宿舍,社會上翻卷變化的一切并不能對我構成沖擊,平靜的未名湖仿佛無言地告知我應有的選擇和堅持。那幾年,我系統(tǒng)地閱讀了百年來經(jīng)典的文化思想和文學作品,系統(tǒng)地梳理了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和情感方式。每當夜晚走在湖邊寧靜的小路,心中翻卷著難平的心潮,苦難的知識界閱盡百年滄桑,他們必定還要宿命般地承受現(xiàn)實的無情提供。而這一切顯然是值得的。
有了這樣的認識,我便拋開了對生存處境日益惡化的焦慮,而專注于個人的學術思考。這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對當代文學學科問題的考慮,一是對知識分子精神地位的反省。
朱競:因此,您一直在文學研究這塊領域上堅守著。那么,您認為中國當代文學中出現(xiàn)了很多派別和各種現(xiàn)象正常嗎?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什么?
孟繁華:多年來,當代文學一直是個議論頗多的學科,搞當代文學的人大多被認為“沒有學問”,學科也始終處于語焉不詳?shù)臅崦琳Z境之中,人們寧愿相信有關李白的通俗讀物是學問,也不愿相信嚴整的當代文學史著作是學問;寧愿相信研究“新儒家”或哪怕是陳布雷是學問,也不愿相信研究“樣板戲”或賈平凹是學問。這種偏見一方面自是因其無知,一方面也反映了當代文學研究的問題。
因此我覺得當代文學研究方法必須要轉化和改造,而它的有效途徑就是從思想史和學術史的研究中汲取合理的成分。思想史或學術史研究對史料的重視,對多種文化因素的重視,使得這一研究可靠而可信,它在注重政治因素的同時,也注意對多樣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及個人原因的研究。這與當代文學那種要么是新方法、新概念,要么是感覺式的批評是非常不同的。
朱競:您認為知識分子的精神定位應該是怎樣的?知識分子應該承擔的責任是什么?
孟繁華:知識分子的精神地位,既是一個歷史的學術對象,又是一個現(xiàn)實感很強的命題。這一問題的提出,首先是洪子誠先生。他于1989年就發(fā)表了有關這方面的論文,他對我有著關鍵性的啟發(fā)。聯(lián)系到當代文學的具體內容,他發(fā)現(xiàn)了包括作家在內的知識分子始終存在一個精神地位問題。沿著這一思路,我認真梳理了以名教為表征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tǒng),以及它在當代文化、文學中仍未消失的巨大影響,它的合理性內容以及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制約。這些工作仍在進行,它究竟會取得怎樣的成果,我個人并沒有太高的期許,但我相信它的意義和價值。我們這代人,深受俄羅斯文化的哺育和影響,苦難而遼遠的俄羅斯在我的想像中變得頑強而富有詩意。
朱競:您比較心儀哪一類型的知識分子?為什么?
孟繁華:我比較心儀像赫爾岑、托爾斯泰、別林斯基、契訶夫、帕斯捷爾納克、瓦西里耶夫以及俄羅斯的音樂和歌曲。在那種文化中,我仿佛看到了永不屈服的堅韌和勇敢,永遠有理想照耀的信念。也正因為如此,我喜歡現(xiàn)代中國的魯迅、瞿秋白、路翎、早期艾青以及穆旦、昌耀和王洛賓,在苦難的中國,他們代表了一個民族的人格成就,他們貢獻了韌性、智慧、想像和多情,在今日中國,想起了他們,心中就有許多美麗涌起。我也喜歡俄羅斯和好萊塢的電影,喜歡奧斯卡的頒獎儀式和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我覺得這些儀式文明,簡練而充滿了歡快。但我不喜歡中國的明星,因為他們一邊滿含熱淚歌唱祖國和人民,一邊在臺下數(shù)巨額演出費,這是今天最為經(jīng)典的虛偽場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盡管我無法改變它。面對許許多多的“現(xiàn)代病”,于 1995年我提出了“新理想”這一概念,并在此后的批評實踐中堅持了它。后來它變成我的文化信念,因為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我都看到它的合理性。通過具體的表達,我想這一概念并不空泛,它已為一些青年朋友所接受。
我曾讀過一本名叫《焦點》的雜志,它的封面上印著一個女孩的照片,她的背景是深圳老街充滿了誘惑力的商業(yè)區(qū)和多彩的廣告,身邊是行色匆匆的擁擠人流,她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神情憂郁,眼光單純而堅定,她只身來到了這陌生的明星城市,去挑戰(zhàn)未知的明天和命運。照片上女孩的神情讓我經(jīng)久不忘,它喻示著一種新的觀念已經(jīng)形成,她將用并不浪漫的努力去實現(xiàn)心中浪漫的夢想。我愿意用“新理想”維護和倡導的一切送她上路,并深深地祝福她們。
朱競:您的這一番話使我十分感動,如果知識分子都能有這樣的想法,那么我們的理想也就不再遙遠。
孟繁華:是的。激進的理想和世紀之夢,使知識分子常??犊ぐ河殖3T~不達意,然而他們的情懷卻又常常令人感到鼓舞,我成了這個群體中的一員,就愿意延續(xù)傳接他們手中的文化圣火,讓它不熄地燃燒于民族的精神高地。舊的理想已經(jīng)幻滅,新的理想正在升起……
朱競:我們談談知識分子和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好嗎?
孟繁華:這是一個大問題。社會經(jīng)濟的巨大發(fā)展必然要超越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念的基本框架概是無人質疑的,同樣沒有疑問的是,社會經(jīng)濟的巨大發(fā)展也并不意味著以犧牲人類社會基本的道德價值觀念作為必要的代價。我們面臨的問題是:傳統(tǒng)的道德價值觀念的缺失。所謂“人文精神”、“價值重建”、“理想精神”等問題的指出,也正是在社會價值觀念出現(xiàn)缺失的背景下提出的。
傳統(tǒng)的道德價值觀念是否值得維護或堅持已是一個無須討論的問題,值得我們認真對待的是,當現(xiàn)代社會以現(xiàn)代科學技術為動力促進社會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同時,它給道德倫理、價值觀的討論或思考留下了多少空間。美國學者吉爾伯特·羅茲曼在談到什么是現(xiàn)代化時指出:“我們把現(xiàn)代化視作各社會在科學技術革命的沖擊下業(yè)已經(jīng)歷或正在進行的轉變過程。業(yè)已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社會,其經(jīng)驗表明,最好把現(xiàn)代化看作是涉及社會各個層面的一種過程?!币虼?,現(xiàn)代化不僅僅意味著物質的極大豐富、政治的高度民主,同時也意味著文化精神的高度文明。后者也許要更為復雜艱難得多。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弗洛姆才提出“健全社會”的猜想、馬里坦才提出“永恒利益”的準則和“共同善”的新秩序。當然,無論是弗洛姆還是馬里坦,都不能簡單地看作是“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性”言說,事實上他們正是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化帶來極大的物質利益的同時,也目擊了道德、價值、精神危機的惡果。一切都喪失了尺度和標準,各行其是和自以為是使每個個體都難以獲得自我確證,孤獨和絕望正是在普遍意義喪失之后出現(xiàn)的。
朱競:您對“人文精神”等命題的提出如何理解?
孟繁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對“人文精神”、“價值重建”等命題的提出持以理解和同情。因為它們畢竟體現(xiàn)了人文環(huán)境不容樂觀的處境下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憂患意識。他們意識到了危機的存在。但我對其間顯示的“一體化”傾向或大而無當?shù)目辗汉魡救源嬗幸勺h。所謂“一體化”傾向是指試圖以統(tǒng)一的觀念從整體上全面解決問題的動機。這一出發(fā)點是能夠理解的,但歷史經(jīng)驗表明:“一體化”的霸權性和精神統(tǒng)治的后果是可怕的,它很可能扭曲為新的精神壓抑力量,從而失去健康的、多元的價值觀念取向。因此,從本質上說,這樣的思想方式并沒有超出原有傳統(tǒng)價值觀念“一體化”的思考框架,忽視了“一體化”的負面效應,忽視了它可能淪為中心意識形態(tài)表意形式的危險;另外一點值得我們考慮的是,“人文精神”蘊含著什么樣的具體內容,它可靠的生長點在哪里,我們從哪里去尋找“重建”或“再造”的思想資源。無法回答上述問題,“重建”就會流于空泛并失去可能性。
于是我想到,社會價值體系的重建也好,再造也好,轉型也好,說到底,它只是人文學科知識分子的一種猜想,一種在社會轉型期知識分子憂患的精神傳統(tǒng)再現(xiàn)。之后可以說它是一種猜想,也就是說我們意識到了人文精神處境的危機,在現(xiàn)實批判的同時,猜想一個更合理、更完善、更具人性的思想、文化、道德的價值或意義世界,并以想像的方式去規(guī)約人們的行為方式和思考方式。但是,這一切畢竟僅僅限于情感愿望的范疇,或者說它是一種只可能想像而難以經(jīng)驗的話語實踐,是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一時代,它更像是一道莊重的布景或精神象征,它所能表達的更多的是知識分子良知和角色的自我確證以及對人類基本價值維護的承諾。至于它以何種方式向民間社會或其他階層傳遞并施加影響,我們甚至還來不及去想。這樣的看法顯然不夠偉岸般的過高期許,也就不至于有太多的失望。
朱競:也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您提出了新理想主義這一說法。這一命名隱含著人文學科知識分子的人格理想、價值取向等傳統(tǒng)理想主義的古舊內容,但它與傳統(tǒng)的理想主義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孟繁華:傳統(tǒng)的理想主義是與政治神學相結合的理想主義,它是制度內的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而意識形態(tài)又使這一理想主義具有了強加性,它把敘事的信仰和追求以不同的方式轉換為集體的想像。因此它是一家獨大的、具有濃重道德化色彩的思想觀念,它鼓勵并暗示所有的人在此岸拼了命鍛造彼岸的夢想,它不再是一種精神的感召,而完全成了一種現(xiàn)實的實踐。它使信仰它的人付出了代價。人們拒斥了傳統(tǒng)的理想主義并非沒有道理。
朱競:但是,傳統(tǒng)理想主義的沒落并不意味著理想精神的衰亡。
孟繁華:我所說的新理想主義是指:在這一精神的燭照下,文學應當對人類的精神處境和生存處境予以關切,并為解脫人類的精神處境投入真誠和熱情,文學應當表達它對人類基本價值維護的愿望和熱情,文學應當表達它對人類基本價值維護的愿望和義務,在文學的娛樂功能之外,也以理想的精神給人類的心靈以慰藉和照耀。對現(xiàn)實的理性認識又使它充滿了超越于個人利益之外的批判精神。在這樣的理想背后,它不隱含任何神學語義,因此它不具有類宗教的功能,它不企望對人實行新的精神統(tǒng)治,而只是以自己特有的話語形式顯示出對人性的向往和關懷。這樣的文學創(chuàng)造了“第一現(xiàn)實”,它體現(xiàn)著文學家的智慧、操守或品格,它鼓舞激勵作家持久地堅持于純正的藝術之路而免于沉淪。
朱競:“新理想主義”既然是一種理想,它同樣無可避免地具有情感愿望的意味,它同樣是我們虛妄的一個意義的支點,同屬于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它具有烏托邦性。但精神的烏托邦顯然是必要的,迷亂、頹敗、隨波逐流的90年代文學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烏托邦的喪失。一種功利的、務實的、實用的觀念統(tǒng)治了文壇,它刺傷了我們的自尊心。
孟繁華:因此,我們寧愿“生活在別處”,在“新理想主義”的空間尋找精神出路。
朱競:換一個話題好嗎?目前談論最多的話題是關于教育,在你看來,中國的教育存在的主弊端是什么?您對中學語文教育有什么看法?
孟繁華:我就中學的語文教育發(fā)表一點個人看法。無論是在公開還是私下的場合,我們都可能經(jīng)常聽到對中學教育的憤怒指責和抱怨,這些指責和抱怨已不是針對辦學條件方面,也就是說,在大中城市,中學教育的基礎條件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大的改善,這是改革開放20年來中學教育方面最大的成績。家長對中學教育的普遍不滿,主要是針對教學思想和教學方式上,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與其他行業(yè)相比,中學教學思想和教育方式已經(jīng)成為一個頑固不化的景觀,它不僅沒有前進,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嚴重倒退的。這一悲劇式的評價將會引起慣于夸夸其談的某些方面的不滿。但現(xiàn)實無情地告知我們。那些有關中學教育重大改革的承諾,竟像“戈多”一樣遲遲不臨,那些“成功”的經(jīng)驗也僅在傳媒的報道中,而難以在教學實踐中普遍落實。
朱競:你我都不是專門從事中學教育的研究者,不可能全面了解中學教育的現(xiàn)狀和它的未來。但作為一個中學生的家長,我們深知自己的孩子是處在一種什么樣的教育環(huán)境中。
孟繁華:是這樣。我常常將孩子的處境與自己“文革”前受到的中學教育相比較,讓我沮喪的是,除了孩子的作業(yè)比我的中學時代成倍地增加外,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中學教育有什么革命性的變化。中學生負擔過重已成為社會的普遍共識,但問題就是不能解決,沒有人對這一現(xiàn)象負責?!八刭|教育”提出后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但它僅僅流于一種口號或姿態(tài),有的學校因此而添加了“興趣”課或課外活動小組,但在學業(yè)不減、課外作業(yè)依舊的情況下,它到底是增加了還是減輕了學生的負擔?“素質教育”作為一種教育觀念是不錯的,但如何把它變成可操作實行的,能在教學中普遍落實的具體方式,仍是一個沒有解決的問題。這些宏觀思想的論證和落實是教育部門的事,于我作為一個學生家長來說,痛切感到的是這樣幾個問題:
第一,塑造學生健全的人格和心理是第一要義。中學教育是一個接受教育的初始階段,這一階段對他們的人格和心理因素至關重要,一個人的“少年記憶”往往給人一生的影響,它是每個人最為長久的記憶。但遺憾的是,我們的中學教育在傳授知識的過程中,孩子是不斷地以尊嚴作為代價支付的。教師對孩子尊嚴的剝奪諸如訓斥、罰站、反復抄寫這些“小事”提出異議,教師也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過分。但這些“小事”恰恰構成了孩子心理不斷受挫的主要方面。有些孩子過于卑微,不敢當眾表達自己,小小年紀就學會了謹慎從事,唯唯諾諾,瞻前顧后,他們甚至少有自己的想法。即便在自己家里,也不斷重復老師是怎么說的,“老師說……”成了許多孩子的口頭禪。難道這些孩子是真的認為老師說得正確嗎?恐怕未必完全如此,這里面除了學生對老師的崇敬之外,是不是也含有對教師的恐懼癥呢?因此,要塑造孩子健全的人格和健康的心理,學校方面必須學會尊重孩子,教師必須學會維護孩子的自尊,以鼓勵為主,以適當?shù)呐u方式糾正學生。學校的教育是培養(yǎng)人,是不斷地促使一個人成為更文明、有學識、有教養(yǎng)的人,而不是走出家庭就開始了不斷遭受挫折、不斷失敗的心理經(jīng)歷。遺憾的是,我所接觸到的中學生,他們普遍對教師沒有好感,普遍感到壓抑,他們盼望放假,盼望和同學在一起。我的孩子是個中學生,她往往過了放學時間才出校門,問她為什么的時候,她說老師因為一個同學說話,就讓全班同學背手坐著,什么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什么時候放學。這樣背手坐著有時甚至20分鐘后再讓學生在走廊站好隊放學。我怎么也不明白,讓學生像軍隊,像囚犯一樣整齊劃一真有好處嗎?學生的壓抑感來自一種普遍的教育觀念和方式。
第二,這種狀況來源于惡性的循環(huán)。每一個人不是誰教會他生活的,而是他自己在生活中學會生活的。同樣的道理,每一個中學教師不是誰教會他如何上課的,而是他在課堂上學會上課的,也就是說他的老師教學方式、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從根本上影響并使他學會了那套教學方法和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從根本上影響并使他學會了那套教學方法和對待學生的方式??梢哉f,中學教師從某種方面是中學生的一個縮影,他們在社會上受到了其他方面的壓力,謙恭而卑微,但面對學生時都充分地行使了權力,學生在這種權力的壓抑下,也只能是卑微的。那么,當這些學生中以后也有人當了中學教師,他會不學習自己的老師嗎?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社會的等級觀念開始形成,小學、中學、大學教師,不同級別的領導,不同的職業(yè),有了等級的區(qū)分,而不再是職業(yè)的區(qū)分。這種等級觀念,使中學教師在社會上的地位是低下的,這種地位難以樹立起一個人內心的自信。一個處于各種權力和等級觀念壓抑下的人,是不能以正常的態(tài)度從事他的職業(yè)。但從歷史上來看,有許多文化大師都從事過中學工作,他們良好的修養(yǎng)和對教育事業(yè)的尊崇,使他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教育家。我作為職業(yè)的文學研究工作者,除了熟悉葉圣陶先生的作品之外,我從小學習的語文課本就是他主持編寫的。那些簡潔、明快的課文至今仍給我深刻的印象。從另一個方面說,葉老先生并未因他曾是一個教師而影響了他的成就,甚至他的小學教師經(jīng)歷更加重人們對他的尊敬和懷念。當然,簡單地指責中小學教師是不公正的,低下的社會地位并非是中小學教師自己造成的。這不僅與社會風氣有關,同時也與國家在社會結構中對中小學教師地位作用的認識相關。所謂尊師重教,除了教師節(jié)那天大小傳媒,各級領導關懷一下他們,我們還很難看到這種職業(yè)是如何被關注和重視的。
但這并不是作為教師的人不要求自己的全部理由。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有一個教師節(jié),我的孩子所在班級的老師讓每個學生做一個小禮物,一定是親手做的,送給老師。這本是一件很好的活動,既強化了師生的感情,又鍛煉了孩子的動手能力。孩子回家后高高興興地,又極其認真地做了一件手工送給老師。但讓孩子們感到震驚的是,他們第二天就在學校的垃圾箱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全班送給老師的“禮物”。作為老師可能不經(jīng)意地便把它扔掉了,但對于孩子們來說這意味著什么呢?他們還會認真地為老師做什么禮物嗎?他們還會珍惜他們與老師建立起來的感情嗎?這些孩子之間議論紛紛,回到家里也十分委屈,他們顯然感到了情感被褻瀆。也就是這些小事,無形地影響著下一代。
第三,學校與家長的關系。過去,學校有一個很好的傳統(tǒng),就是“家訪”。老師每學期幾乎都要到學生家里走一走,與家長溝通些情況,是一個交流和對話的過程,這不僅密切了學校和家長的感情,同時也使雙方進一步了解了學生的情況和性格。但我的孩子從來沒有過一次家訪,她所在的學校還是北京市的區(qū)重點。學校只是每年開一次家長例會,抽象地講一下班級情況,布置一下復習。然后就是要求家長應該做什么。我不理解的是這種“單向”要求的方式,為什么只是老師不斷地向家長要求,而家長卻不能在這種公開場合有表達的機會。單位、社會、居委會等等都可以向一個人要求,因為你有不同的身份,學校也向家長單方面要求,這是一種什么風氣!也許有人會說,并沒有人不讓你表達,你也可以單獨同老師交流,但事情遠沒有這樣簡單。我們曾給老師寫過一封信,“事多”,根本對反映的情況置之不理。
這些事情都是極其瑣碎,它不是什么大事情,但家長與學校的關系,不就是通過這些瑣碎的小事建立起來的嗎。我也不是說所有的老師都這樣,但我所感受到的問題都讓我對中學教育的認識和看法并不那么樂觀。
第四,關于教材。中學教材的編寫不僅朝著越來越艱深的方向發(fā)展(就北京的中學教材而言),而且越來越多。從教材收費情況看到,一個初一的學生新學期發(fā)的書本有十五六種,有的教材一個學期也不用一次,這是為什么呢?一個中學生用得著編這么多種教材嗎?主要教材,語文的政治內容太刻板,它對塑造中學生觀念的用意是十分清楚的。但就課文本身來說,它不見得是好文章。而且如前所述,對中學生更重要的,還是對其人格和心理健康的塑造。后者更多的是他們在以后的生活中通過識別獲得的,而不是灌輸?shù)模磺罢?,老師行為方式和教學本身可能更為重要。數(shù)學教材,就北京的實驗來說,我認為是失敗的。不僅學生接受起來困難,而且老師也感到有問題。
朱競:你說得很好了,很多朋友談起中學教育都憂心忡忡,這不僅僅因為我們的孩子是中學生,而是說,中國的基礎教育狀況的問題,如果被普遍感到了,那么,它就是一個真問題,遺憾的是,在這個時代,討論真問題的氣氛和真誠太少了,而那些大而無為的問題總是被反復提起,它不斷重臨起點,又似乎永遠與具體問題無關,我們就是在這樣的風氣中隨波逐流的,沒有人對這一現(xiàn)象負責,包括小學教育的討論和實踐,它構成了今日中國最大的隱憂。
孟繁華,1952年9月25日生,文學博士,現(xiàn)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教授,文藝理論研究室副主任,遼寧大學特聘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祖籍山東鄒縣,出生于吉林省敦化市。1968年初中畢業(yè)下鄉(xiāng),1978年考入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同年轉入中文系。1982年分配至北京某大學任教,1989年至1991在北京大學作訪問學者,1992年考取北京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1995年獲文學博士學位。同年分配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藝理論研究室。主要著作:《新時期小說與詩歌》、《敘事的藝術》、《文學的新現(xiàn)實》、《眾神狂歡》、《1978:激情歲月》、《夢幻與宿命》、《臥龍崗上散淡人》;《中國20世紀文藝學學術史》(第三部)、《想像的盛宴》;與人合編的書籍有《中國百年文學經(jīng)典文庫》10卷、《百年中國文學總系》11卷,主編:《共和國文學50年》、《90年代文存》以及在報刊發(fā)表理論、評論200余萬字。法國、日本、中國大陸及臺灣傳媒曾發(fā)表過對其研究的評論和介紹。獲文學獎項多種。現(xiàn)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和前沿文化、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