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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和煙

      2004-04-29 00:44:03
      延河 2004年1期
      關(guān)鍵詞:窗紗毛毛蚊子

      黎 軍

      兒子要住院做手術(shù)。

      兒子可以說沒什么病,只是有點無關(guān)緊要的生理缺陷。

      兒子算得上是個帥小伙,身高1米85,體重154斤,高大、結(jié)實、勻稱,但那點生理缺陷使他的帥氣打了不少折扣,所以父親和母親就決定讓兒子住院做手術(shù)。

      兒子兩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就發(fā)現(xiàn)兒子的眼睛有點不對頭,看東西總低著頭,眉頭皺到一起,頭向一邊偏,很吃力的樣子。父親和母親起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以為孩子長長就好了,后來才知道兒子的眼睛有缺陷,這缺陷叫斜視,民間俗稱對眼。父親和母親就趕緊抱兒子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孩子太小,不宜做手術(shù),過兩年配眼鏡矯正吧。醫(yī)生還說只要堅持戴眼鏡,慢慢就矯正過來了,能不做手術(shù)就不要做手術(shù),這樣孩子可以少受好多罪。父親和母親跑遍了全市的大醫(yī)院,醫(yī)生都這么說。于是父親和母親就給兒子配了副眼鏡。這樣,兒子從四歲就開始戴眼鏡,樣子挺滑稽,老氣橫秋的,像個小博士。每當(dāng)人們善意地拿兒子逗樂時,父親和母親心里就酸酸的,很不是滋味。隨著兒子年齡的增長,眼鏡也不斷地更換。可眼鏡換了好幾副,兒子的眼睛總矯正不過來。戴上眼鏡看起來很正常,可眼鏡一摘還是老樣子:看東西總低著頭皺著眉,頭向一邊偏。孩子小的時候天真活潑,啥樣子都招人喜歡,可是長大了那樣子就顯得怪了。雖說這缺陷不疼不癢,也不影響學(xué)習(xí)和生活,但影響美觀,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來說,影響美觀可不是個小問題。于是這缺陷就成了父親和母親的一樁心病。眼瞅著兒子二十二歲了,上大三,該找女朋友了,明年就該畢業(yè)找工作了,這年月女孩子找對象挑剔得很,像農(nóng)業(yè)科學(xué)家選種似的;用人單位招聘大學(xué)生也要看長相,橫挑鼻子豎挑眼,像莊稼漢相牲口。父親和母親害怕兒子的缺陷影響兒子的前程,就橫下一條心,決定一放暑假就給兒子做手術(shù)。眼睛這玩意嬌貴得很,在眼睛上動刀子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有點閃失后果不堪設(shè)想。父親和母親做出這個決定很不容易。

      兒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一放暑假就回來了。父親就領(lǐng)兒子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

      醫(yī)院在市郊,是一家解放軍醫(yī)院,離家遠了點,但父親對這家醫(yī)院很放心。幾年前父親曾到這家醫(yī)院探視過幾位住院的朋友,那幾位朋友的病都挺麻煩,但都在這家醫(yī)院治好了。

      醫(yī)生說先做些常規(guī)檢查,觀察觀察,如果沒有什么異常情況,第三天就可以做手術(shù)。醫(yī)生還說這是個很簡單的手術(shù),把某根神經(jīng)牽引過來就行了,如果順利的話最多兩個小時就完成了。父親本來有許多擔(dān)心的問題要問醫(yī)生,但沒想到醫(yī)生把什么都說了,就什么也沒問。

      安頓好后,父親就給母親打電話匯報情況。

      母親聽完匯報很高興,在電話那頭說那好那好,一切聽你的,你就看著安排吧。說完兒子的眼睛,母親又說父親的心臟,讓父親趁這個機會把自己的心臟再查查。

      父親的心臟很不好,他常感到心慌、胸悶、頭暈、氣短,有時伴有劇烈的心絞痛,這些都是心臟病的典型癥狀。這些癥狀特別愛在夜間發(fā)作,有時還很兇險。母親曾陪父親到醫(yī)院檢查過,醫(yī)生診斷為冠心病。醫(yī)生在采取了一些治療措施的同時,關(guān)照了許多注意事項,概括起來有三條:按時服藥,注意休息,把煙戒掉。

      三條醫(yī)囑,父親只做到了按時服藥這一條。父親服藥很自覺很認真,無須母親監(jiān)督。父親也很想做到注意休息這一條,但身不由己。父親是中學(xué)數(shù)學(xué)教師,數(shù)學(xué)教得棒極了,學(xué)生和家長歡迎得不得了,校長恨不得全校的數(shù)學(xué)課都讓他一個人代。他每年都在高三把關(guān),長年累月處在風(fēng)口浪尖上,課又重,四個班的課,每周24節(jié),每天都有講不完的課,做不完的題,改不完的作業(yè)在等著他。作為數(shù)學(xué)教師,父親在社會上很有影響,慕名前來求教的學(xué)生、家長絡(luò)繹不絕,母親擋駕都擋不及,他夜以繼日地連軸轉(zhuǎn),哪有時間休息。這不,雖然放了暑假,但休息幾天之后,新一屆高三的補課馬上就開始了,父親又要超負荷運轉(zhuǎn)。唉,等退休了再好好休息吧。父親常對母親無可奈何地說。至于戒煙這一條,父親壓根兒就不想實行。對父親來說,戒煙比和上帝在一起探討數(shù)學(xué)問題還要困難,父親抽了一輩子煙,哪能說戒就戒,況且父親認為抽煙的危害并不像醫(yī)生和許多人說的那么嚴重。每當(dāng)有人在他面前渲染抽煙的危害時,他就振振有辭地反駁:那些死了的人有幾個是抽煙抽死的!他的反駁很有力,使渲染的人啞口無言。那些人大多是人云亦云,他們確實舉不出抽煙抽死人的相關(guān)例子。這時候父親就很得意,認為自己有了抽煙的充足理由。所以他把這條醫(yī)囑完全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照樣我行我素。

      父親嗜煙如命,母親傷透了腦筋。母親是個醫(yī)務(wù)工作者,在防疫站搞食品檢驗,她不可能不知道抽煙對身體的危害。但父親屢教不改,母親也很無奈,只能勸父親抽好一點,盡量少抽一點。抽好一點父親基本做到了,他抽的是一種名叫“猴王”的煙,7元錢一盒,人們根據(jù)它金黃色的包裝稱它“金卡猴王”。在這個消費水平不高的中等城市,抽煙的人能把“金卡猴王”固定下來就很不錯了。但少抽一點父親卻一點沒做到,他抽煙的理由實在太多了,飯前飯后要抽,睡前醒后要抽,備課改作業(yè)要抽,甚至上廁所也要抽,不抽就解不出來。

      明知說了也白說,但跟父親通電話的時候,母親又例行公事地勸告父親,說醫(yī)院不是抽煙的地方,醫(yī)生管得嚴,你就少抽一點吧,能不抽就不要抽了。

      打完電話,父親給兒子打了個招呼,就到心腦血管病區(qū)給自己看病。對冠心病醫(yī)生似乎都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這里的醫(yī)生所采取的措施和所說的話都和別的醫(yī)院的醫(yī)生大同小異,只是把戒煙強調(diào)得更重一些。醫(yī)生說,抽煙對心臟很不好,特別是冠心病患者絕對不能抽煙。醫(yī)生指著父親紅燒肉般的手指頭加重語氣說,你一定要把煙戒掉,再不能掉以輕心了!父親滿口答應(yīng),連連點頭,很誠懇的樣子,但一轉(zhuǎn)身就又把煙叼上了。

      第三天給兒子做手術(shù),母親專門請了一天假,一大早一家三口就趕到了醫(yī)院。前兩天只是做些常規(guī)檢查沒什么要緊的事,父親和兒子都覺得沒必要在醫(yī)院住,吃過晚飯就回家了。他們嫌病房沒空調(diào),太熱,只有一臺電扇,不頂用。

      八點半,兒子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父親和母親的心仿佛被手術(shù)室的兩扇門緊緊夾住了。老兩口坐在手術(shù)室外的椅子上緊張地等待。父親默默地抽煙,母親緊緊抓住父親的手,身子抖得不行,像打擺子一樣。

      十點多,手術(shù)室的門打開了,醫(yī)生出來宣布,手術(shù)很成功!護士也說做得很漂亮,漂亮極了!緊接著兒子被推了出來: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上面滲著些血跡,兩眼被繃帶蒙得嚴嚴實實,像個剛從戰(zhàn)場上抬下來的重傷員。父親和母親連忙接過手術(shù)車往病房里推。母親心疼兒子,握住兒子的手,鼻子酸酸的,眼圈都紅了。

      到了病房,兒子身子太重,老兩口抬不動,病友們都過來幫忙。一陣忙亂之后,兒子被抬到了床上。醫(yī)生抽去枕頭,叮嚀道,就這么平躺著,頭千萬不能亂動,躺到明天中午就可以下床活動了。

      平躺著一天一夜不能動,這比受刑還難受。想到兒子受這么大的罪,母親又是一陣心酸,背過身去摸出紙巾擦眼睛擦鼻子。

      整整一個白天,父親和母親寸步不離地守著兒子。兒子那樣子伺候起來很困難,尤其是吃喝拉撒特費力,常弄得倆口子一頭汗。沒事干的時候,老兩口就輪流給兒子扇扇子。

      吃過晚飯,母親陪兒子說了一會兒話扇了一會兒扇子就該回家了,父親留下陪護。母親走時再三叮囑,讓父親一定要把兒子照看好。父親嫌母親羅嗦,催她快走,說再不走就沒車了。

      父親要送母親到醫(yī)院門口坐車,母親不讓送,說老夫老妻的送啥送。父親說要順便買盒煙。出了住院部母親讓父親買完煙就趕快回病房,說兒子跟前離不開人。父親目送母親往醫(yī)院大門口走,摸出煙來抽。煙盒里只有幾支煙了,父親就到小賣部買煙,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的日子不好過,安生覺肯定睡不成,煙是萬萬少不得的。他本想買一盒就夠了,但又想這幾天在醫(yī)院陪兒子抽煙抽得多,再說兒子也抽煙而且也抽得兇,就干脆買了一條。

      回到病房父親就拆開那條煙打開一盒,給抽煙的每人發(fā)一支,只給兒子沒發(fā),兒子現(xiàn)在那樣子抽不成。兒子抽煙的歷史也不短了,他上初二就學(xué)會了抽煙,常偷父親的煙抽。

      病房里一般是不允許抽煙的,但這是眼科病房,無所謂。病房里共有八個人---六個患者、兩個陪護,除一個孩子外,其他人都是煙筒子,他們的食指和中指都像紅燒肉的那種顏色,焦黃焦黃的,那是久經(jīng)煙火考驗的結(jié)果。每天從早到晚,病房里總是煙霧繚繞。醫(yī)護人員對這種現(xiàn)象放任自流。漂亮的護士姑娘進來送藥或打針,手在臉前使勁扇,尖叫道嗆死了嗆死了,一群煙鬼!護士不僅沒有一點禁止抽煙的意思,臉上還帶著一種嬌嗔的笑,那笑讓抽煙的人看起來感到格外親切。眾人的共同嗜好和護士的寬容為父親提供了抽煙的寬松環(huán)境,使父親抽起煙來毫無顧忌。

      夏天的晚上是聊天的好時光。大家在一起吞云吐霧說說笑笑很熱鬧。3床是個患角膜炎的小病人,10歲,上小學(xué)三年級,他爸他媽叫他毛毛,大家也都這么叫。毛毛很活潑,愛說愛動,給病房平添了許多生氣。

      大家對父親很尊敬,父親姓傅,大家都叫他傅老師。特別是毛毛,對父親更是感興趣。毛毛算術(shù)學(xué)得特別好,是個數(shù)學(xué)愛好者。聽爸爸說傅爺爺是數(shù)學(xué)教師,專門教學(xué)生考大學(xué),小家伙覺得很神秘,動不動就纏住這個和藹可親的爺爺,問這問那的,親熱得不行。他爸爸突然想起一件事,提醒毛毛說,你不是有一道題直到現(xiàn)在還沒做出來嗎,還不快問問爺爺。又對父親說這道題毛毛把家屬樓的人都問遍了,誰都做不出來,毛毛急得哭了好幾回。父親親切地問,毛毛,啥題呀,你能背出原題嗎?毛毛點頭說可以,就一本正經(jīng)地背起題來:爺爺給了苗苗十棵樹苗,讓苗苗把樹苗栽到院子里,要栽成五行,每行四棵。苗苗不會栽,你能幫幫苗苗嗎?背完題,毛毛說,爺爺,這道題可難了,你能做出來嗎?大家都笑了,說傅爺爺是教高中的,你這題算什么呀!這是道趣味數(shù)學(xué)題,有點叼鉆,沒有點特異思維是做不出來的。父親不失時機地把兒子夸了一下,指指躺在床上的兒子對毛毛說,小叔叔是大學(xué)生,這道題讓小叔叔給你講就行了,但小叔叔病了,爺爺來教你,不過,爺爺要先考考你,看你畫畫畫得怎么樣。父親把毛毛叫到跟前問,毛毛,你會畫五角星嗎?毛毛說會。父親從手包里取出紙和筆,你給爺爺畫一個。毛毛就認真地畫,一會兒就畫好了。父親接過來端詳,表揚說,唔,不錯,畫得很規(guī)范,又把五角星交給毛毛,微笑道,毛毛,這道題還用爺爺給你講嗎?毛毛恍然大悟,一拍腦瓜,高興地往爸爸跟前跑,爸爸,我會了我會了,栽成個五角星!大家用手比劃比劃都醒悟了,都說傅老師真會教孩子。毛毛的爸爸說讓父親給毛毛當(dāng)家教,課時費按最高標準付。父親擺著手說,當(dāng)啥家教呵,孩子有啥問題只管到學(xué)校來找我。病友中有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正在復(fù)習(xí)功課準備考軍校,趁機向父親請教了許多問題。解答了他們的問題后,父親勉勵他們好好學(xué)數(shù)學(xué)。父親說,數(shù)學(xué)是科學(xué)革命的旗幟,一個國家如果沒有相當(dāng)發(fā)達的數(shù)學(xué)文化是注定要衰落的,一個民族如果不把數(shù)學(xué)作為一種文化來掌握也是注定要衰落的。父親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顯得很神圣,頭上如霜的白發(fā)和額上粗密的皺紋閃著睿智的光。

      十點鐘,該睡覺了。熄燈了!熄燈了!值班護士在走廊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喊,像催魂似的。病區(qū)的大門咣啷啷響,鎖上了。

      兩個陪護都無床可睡。毛毛的爸爸好辦,毛毛小,不占地方,父子倆可以擠一床。父親卻不能和兒子擠,兒子身高體壯把床占嚴了,即使能擠也不敢擠,怕把兒子的眼睛碰著了。病房里有六把小椅子,父親把它們接在一起想在上面胡亂湊合一夜。那種椅子和幼兒園的小朋友坐的椅子差不多,大人坐坐還可以,要在上面睡覺就太委屈自己了。毛毛的爸爸讓父親和毛毛睡,他睡椅子。他說他年輕,怎么都好辦。前兩晚父親和兒子沒在醫(yī)院睡,毛毛的爸爸就睡兒子的床?,F(xiàn)在看父親那么大年紀還睡這種椅子,他很是過意不去。聽爸爸這么說,毛毛很高興,舞扎著小手嚷,我要和爺爺睡!我要和爺爺睡!父親說,爺爺滿身都是煙味,怕熏了你。毛毛說,爸爸也有煙味,爸爸的煙味比爺爺?shù)倪€大。毛毛的爸爸再三推讓,父親執(zhí)意不允,說還是睡在兒子身邊好,照料起來方便些。毛毛的爸爸也就不說什么了,大家各自安歇。

      五把小椅子接在一起長度就夠了,但椅面太窄,躺上去半邊身子懸了空。父親把一條腿支在地上,勉強平衡了身體。雖然看不見,但兒子知道爸爸就睡在自己身邊,而且能想來爸爸是怎么睡的。爸爸56歲了,還受這份罪,兒子于心不忍,問,爸,你那么睡很難受吧。父親說不要緊,就一個晚上,怎么都對付過去了。他催兒子趕緊睡,說休息好了,傷口愈合得快。

      父親躺下后就開始抽煙,這是他的習(xí)慣,入睡前先抽幾支煙。何況躺在這樣的椅子上,身子局促得不能動彈,怎么能睡得著,抽煙就更是免不了的。為便于抽煙,他在身邊放了把小椅子,上面放著打火機和足夠的煙。

      躺在這種椅子上睡覺的確很難受,椅子硌得脊背疼,磨得皮肉發(fā)酸。父親很感慨,覺得自己真的老了,真的變成個老漢了。他年輕時睡過列車上的行李架,蹲過空氣污濁的候車室;在農(nóng)村當(dāng)插隊知青時,露宿田間地頭甚至荒山野嶺更是家常便飯。那時不管環(huán)境多么惡劣,一躺下就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可現(xiàn)在呢,在椅子上躺一會兒就難受得不行,今昔相比真是恍若隔世呵!

      忽然,父親振作起來,那是由于一種警覺的刺激。父親聽到一陣抖顫的嗡嗡聲,那聲音非常刺耳,令父親驚心。

      那是一只蚊子!一只蚊子從破舊的窗紗里鉆了進來!那只蚊子一鉆進來就放肆地撞擊著病房里的寧靜,嗡嗡地叫著,時而盤旋,時而俯沖,像美國的轟炸機在伊拉克發(fā)瘋。

      父親彈簧一般坐起并站了起來,行動一改往常的遲緩,仿佛久違了的敏捷又突然回歸了。他貼近兒子床前,睜大眼睛警惕地四處搜索著。

      父親害怕蚊子,確切地說是兒子害怕蚊子。

      兒子是過敏性體質(zhì),毫不夸張地說,蚊子是兒子的天敵。在蚊子面前,兒子的皮膚脆弱得不堪一擊,簡直就像嬰兒的皮膚那般嬌嫩,倘若被蚊子咬上一口,被咬的地方慘不忍睹,又紅又腫,饅頭樣大小,閃著駭人的光亮,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母親對蚊子恨之入骨,百般小心地嚴加防范。她把家里收拾得格外清爽,使蚊子無處藏身;她經(jīng)常檢查窗紗,發(fā)現(xiàn)漏洞就及時修補,使蚊子無空可鉆;除了寒冷的秋冬季節(jié),其它時間她都要給兒子撐上蚊帳,點上蚊香。雖然層層設(shè)防,兒子仍難免有被蚊子咬的時候,為防不測,母親還專門準備了一種專治毒蛇咬傷的藥片,藥片很大,很瓷實,黑漆漆的,給人一種森嚴的感覺,讓人一看就覺得這藥效力威猛。一旦兒子被蚊子咬了,母親就將藥片碾碎,用酒調(diào)勻,敷上創(chuàng)面,很快就好了。

      再怎么細心的女人也有粗心的時候。為了防止蚊子咬兒子,母親可謂煞費苦心??墒墙裢韮鹤幼≡卺t(yī)院里,采取什么措施預(yù)防蚊子咬兒子,母親卻忽略了這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這就使父親面對蚊子的突然襲擊有些驚慌失措。兒子剛做了手術(shù),倘再被蚊子咬,麻煩可就大了。

      兒子對蚊子有一種本能的恐懼。蚊子只試探性地叫了幾聲,兒子就被驚醒了??謶质顾麩┰昶饋?,不安地驚叫,蚊子!蚊子!他上身不敢亂動,便用腳砸床,高高抬起來,重重砸下去,砸得床嗵嗵嗵地響。

      父親趕緊安撫兒子,別怕別怕,爸爸給你打蚊子,打死它!他一邊緊張地搜索,一邊用一本數(shù)學(xué)雜志順著兒子的身體來回掃,以此阻擋蚊子偷襲兒子。

      雖然是夜間,但病房里并不黑,走廊的燈光和窗外的月光把各種景物都反射得比較清楚。但蚊子畢竟太小,發(fā)現(xiàn)它很不容易。父親只隱約感到蚊子就在身邊飛,后來才真切地看到,在又一次俯沖之后,蚊子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窗紗上。夜晚的窗紗很白,上面突然出現(xiàn)個黑點很明顯。父親知道,它正在對兒子虎視耽耽,伺機發(fā)起攻擊。兒子只穿了條褲衩,幾乎是赤條條的,又不能亂動,蚊子一旦發(fā)起攻擊很容易得手。但蚊子的這種狀態(tài)卻為父親搶在蚊子下口之前下手提供了戰(zhàn)機。他死死地盯著蚊子,躡手躡腳地展開那本數(shù)學(xué)雜志,使它的面積擴大了一倍,雜志對準了,猛地貼上去,覺得蚊子被捂住了,手掌便利索地在雜志上一抹,翻過雜志借著月光湊到眼前看,上面有一團黑黑的污漬,顯然是蚊子的尸體和血跡。

      吁———父親放下雜志,長長地出了口氣,擦擦額上的汗。為了消滅這只蚊子,他消耗了許多力氣。他坐下來,像在陣地上打退了敵人的一次瘋狂進攻之后稍事喘息。

      喘息時他想,一只蚊子被消滅了,更多的蚊子會鉆進來,怎么辦呢?用這種笨拙的辦法顯然是不行的。

      兒子的床位靠窗,窗外是一片小樹林,樓下是一條小水溝。這種環(huán)境往往是滋生蚊子的溫床。事實上,父親已經(jīng)聽到不少蚊子在窗外嗡嗡叫,透過窗紗可以看到它們疾速飛舞的黑影,并伴隨著撲撲的響聲,那是蚊子在撞擊窗紗,試圖破窗而入。那窗紗已有些年月了,邊角處有不少破損,蚊子要鉆進來很容易。

      要是有盤蚊香就好了,父親想,可這時候到哪里去弄蚊香呢!蚊香,家里有的是,可這會兒要一盤蚊香竟成了父親無法實現(xiàn)的奢望!

      父親不禁在心里埋怨起母親來,他覺得母親離開醫(yī)院時的叮囑既羅嗦又空洞,連個蚊子的字眼都沒提到,倘若她稍微提一下就好了,那時搞盤蚊香還是可以的。

      父親點燃支香煙,深吸一口,青煙裊裊,向窗紗飄去……

      驀地,父親心里靈光一現(xiàn),就像作家突然爆發(fā)了靈感,他腦海里不知怎么突然掠過當(dāng)年用煙海戰(zhàn)術(shù)來消滅蚊子的壯觀場面:全市大街小巷,溝畔渠旁,屋里屋外,角角落落到處架起了一堆堆的柴草。晚上七點半,一聲令下,全民統(tǒng)一行動,同時將柴草點燃,柴草是半干的,只冒煙不起火,剎時,全城無處不冒煙,整個城市的上空煙斜霧橫,蚊子無處逃竄,陷入了滅頂之災(zāi)……

      煙海戰(zhàn)術(shù)是70年代的事,后來這種得不償失的戰(zhàn)術(shù)就不再用了,因為在消滅蚊子的同時,人類的家園也受到了嚴重的污染。但現(xiàn)在,正是這已經(jīng)過時的煙海戰(zhàn)術(shù)觸發(fā)了父親的聯(lián)想:蚊子怕煙,沒有蚊香,可以用煙熏嘛!

      但香煙和蚊香不一樣。蚊香熏蚊子靠的是氣味,點一盤就夠了;香煙熏蚊子靠的是煙,得多少支香煙同時冒煙才能奏效啊。煙海戰(zhàn)術(shù)是人民戰(zhàn)爭,父親真想把病房里的煙民都叫起來,他提供香煙發(fā)動大家一塊使勁抽,制造出一片煙海,打一場用香煙熏蚊子的“人民戰(zhàn)爭”。當(dāng)然,父親不過是這樣想罷了,他不可能把大家叫起來抽,他只能自己一個人抽。

      父親站起來面對窗戶狠狠抽了一口,煙頭流星樣炫目地一閃,同時明顯地縮短了一截。煙噙滿嘴,便張嘴一噴,一股濃煙奔窗紗而去。那煙一部分透過窗紗飄出去了,更多的受阻之后彌散開來,在窗紗前絲絲屢屢地飄。他就這樣一吸一噴,一口接一口,中間幾乎沒有一點間隙,力圖盡快達到他所期望的那種效果。

      噴了七八支,效果出來了,煙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在窗前彌漫,織成一道煙幕將窗口封住了。窗紗外的蚊子架不住煙熏沒了動靜。兒子也不再煩躁,睡著了,睡得很香,呼吸很順暢。

      父親松了口氣,心卻放不下,又躺在椅子上抽煙。剛才他實際上沒抽煙,煙一吸進嘴里就吐出去了。真正的抽煙不是那么抽法,那么抽等于一點沒抽上。打了半天蚊子,噴了半天煙,父親有點累了,這會兒想好好抽上幾支煙。他抽煙的時候臉側(cè)向窗口,使吐出的煙融入窗前的煙幕里。

      父親抽了幾支就不想抽了,他想閉目養(yǎng)養(yǎng)神,睡不著養(yǎng)養(yǎng)神也好,但不抽又不行,窗前的煙如果得不到補充,很快就會消散,煙一散蚊子又會卷土重來。

      父親一支接一支地抽。父親煙癮再大,卻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抽過煙。

      夜已很深,父親進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

      忽然,父親感到很難受,胸口憋得很,伴有劇烈的心痛,那顆心像被人揪住往死里捏,而且跳得很快,像一對鼓槌在急速地敲。父親知道心臟病的那些癥狀又來光顧他了,他并不慌張,往常夜間發(fā)作的時候吃點藥就好了。藥他隨身帶著,就在他的手包里,手包就在兒子身邊的床頭柜上,伸手就能拿到。他想起來吃點藥,但奇怪,竟然動不了,全身的關(guān)節(jié)似乎銹住了,肌肉似乎僵化了。他努力掙扎幾下都力不從心,他想喊兒子,嘴卻怎么也張不開……正當(dāng)他覺得快絕望了的時候,那些癥狀卻奇跡般地突然消失了。但他仍然動彈不了,喊不出聲,反正不那么難受了,于是就不再理會。

      父親還在抽煙,夾煙的手一上一下地動,但那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機械運動。

      父親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窗前的煙霧化作了一堆棉花樣的云。云堆里冒出一個黑衣人,從頭到腳都是黑的,只露著臉,使人想起修道院里的老嬤嬤……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狀態(tài),在幻覺出現(xiàn)的同時,父親的意識很清醒,身邊的動靜他都很清楚。

      有個病人起來上廁所,問,傅老師,你一直沒睡呀!

      他含含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是用鼻子哼的。

      小毛毛夢中還在做數(shù)學(xué)題,甜甜地說,爺爺,我會畫五角星。

      小毛毛的夢中出現(xiàn)了父親的形象,這使父親很感慨,他想,我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地當(dāng)爺爺呢?又想,我有兒子,有兒子就會有孫子,我就能當(dāng)爺爺。

      他甚至有一種歉疚的想法,病房被我弄得亂七八糟,地面被我搞得一塌糊涂,天一亮就趕緊起來,把拉亂的東西各即各位,把煙頭煙灰掃干凈,再把地好好拖一拖,拖得一塵不染。

      他的意識就是這么清醒,甚至有些活躍,但這并不影響幻覺的存在……

      黑衣人站在云端里望著父親,笑容可掬,和藹可親。黑衣人面如滿月,豐滿、光潔。

      黑衣人駕著祥云飄下來,佇立在父親面前,又望著他溫柔地笑,親切,慈祥。

      父親恍然明白,黑衣人的名字叫死神!

      父親奇怪的是,死神并不可怕,并不像畫家所描繪的那樣,一具骷髏,面目猙獰,身披黑色的大氅,觸目驚心。死神原來不是那樣的,死神和顏悅色,溫文爾雅,像修道院里的老嬤嬤。

      死神望著父親說,孩子,跟我走吧,你活得太累啦!死神的聲音很溫柔,像在朗誦一首贊美詩,但它把年近六旬的父親叫孩子,這使父親不可思議并且有些惱怒。

      死神把雙手向父親平伸過來,連續(xù)作了幾下向上抬的手勢。死神的手臂很柔軟,手勢很優(yōu)雅,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舞蹈演員。

      父親的身子飄起來了,一片浮云風(fēng)一般地往他身下鉆,軟綿綿地托著他。在死神的引領(lǐng)下,父親向高空中飄去……

      父親知道,死神要把他引向死亡。但父親一點都不害怕,他是那么坦然,那么從容。父親很驚訝,通往死亡的路原來是那么平和,那么寧靜,讓人無憂無慮,無悲無愁,無牽無掛,連一點痛苦都沒有。

      一路上,沒有人,沒有聲音,一切都是那么靜謐,景色卻很美,河水靜靜地流,微風(fēng)輕輕地吹,樹木奇形怪狀像一幅幅不規(guī)則的幾何圖形,樹葉在風(fēng)中搖曳卻悄無聲息,就連天光霞光也柔和得變成了一條條拋物線從云堆的罅隙里水一般瀉出柔柔地灑在父親身上……怪不得呢,父親在心里說,怪不得人們把死亡之境叫極樂世界呢!

      死神把父親領(lǐng)到一道山谷,山谷形狀怪異,兩側(cè)的峭壁過于規(guī)則,像兩個梯形的橫截面。父親探頭一望,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驚心動魄……

      啪,父親忽然聽到一聲輕響,那是父親手中的煙頭掉在地上發(fā)出的聲音。父親神思恍惚,好像又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想,明天人們一定會圍著他指指點點,都說這老漢是抽煙抽死的!恐怕連他的妻子和兒子也都會這么說。

      這個現(xiàn)實中的細節(jié)照應(yīng)了幻覺中的最后情節(jié):在山谷上空飄了一陣,死神突然又平伸出雙手在父親身下猛地一抽,就像從一個睡著的人身下把褥子突然抽掉了一樣,父親身下的浮云和身邊的死神消失了,父親像那顆煙頭似的向深不可測的山谷中墜去……

      父親知道等待他的是一聲粉身碎骨的巨響。在即將聽到啪的一聲巨響的時候,父親想,明天一定讓老伴給兒子帶盤蚊香。

      這是父親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個念頭。

      黎軍,男,布依族,1948年9月生,原籍貴州省平塘縣,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諾亞方舟》等,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在寶雞市金臺中學(xué)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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