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啟文
輩份
在農(nóng)村,誰都會有一兩位嬸嬸的。但在良才村,數(shù)我的嬸嬸最多。
在良才村,我的輩份最低。在年紀差不多的少年中,有的是我的叔叔,有的甚至是我的阿公呢!當然,童稚少禮,平時我們都直呼其名,特別是在學校里,也沒有那么多嚴格的講究,在那里是平起平坐的。至于在家里,在老人們面前,要指叫誰誰的名字,得先把輩份搞清楚,不然長輩們會說某某人的兒子不懂家教的。
要是誰家娶新媳婦,對那媳婦如何稱呼,也是極有講究的。同樣地,那媳婦如何稱呼村里人,也是她進村的第一課了。
對這件事,從小祖父和父親母親就經(jīng)常提醒我,所以在平日里,我叫誰誰的時候,都少不了在他(她)的名字前加上阿公、阿叔或阿婆、阿嬸的。按漢語語法叫某某叔叔,壯語卻是阿叔某某,這是另一個范疇的題目了。
我少不了有些害羞和厭煩了,但祖父和父親母親卻從來沒有這種感覺,相反他們很驕傲。輩份低,說明我們家人丁興旺,一代接著一代不停頓地向前邁進著,而不停留在阿公阿叔的自傲的驛站中。就像一部音樂,沒有一個休止符,一氣貫通,澎湃流暢地行進著。加上我們幾個小孩上學以后表現(xiàn)不俗,每學期放假,都有幾張獎狀拿回家,貼在廳堂的墻上。祖父笑瞇瞇的,父親母親也自然很高興。
我叫阿公、阿叔的人,有的比我大不了幾歲,有的甚至比我還小。他們的媽媽還很年輕,這么說來,我還有一批阿公、阿叔沒有出生呢!
羞歸羞,叫還得叫,哪怕叫得不響亮也得叫。我在良才村就這樣無奈地也是無所謂地慢慢長大著。
不記得是什么原因,有一次阿迪和我打起來了。不是打一拳就跑那種突襲式的,而是摔跤式的,雙方緊緊扭成一團,企圖把對方摔到地上,以這種方式來分輸贏。當然,那時離文化大革命還遠,不知道把對方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的。只不過是出出意氣,逞逞英雄而已。交戰(zhàn)雙方誰也沒有叫,更沒哭,一門心思地想打贏對方。這樣對峙了許久。后來讀書才知道,八年抗戰(zhàn),中間有幾年是對峙階段,就是那種局勢。倒是觀戰(zhàn)事的那幫家伙們嘰嘰喳喳地叫得厲害,把祖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
我是祖父的大孫子,是傳宗接代的頭一棵苗,祖父歷來看得很重。后來雖然又有了弟弟,但祖父并未減輕對我的管束,生怕出了什么事。這是祖父唯一一次看到我打架。霹靂一般的吼叫把我們兩頭正頂?shù)秒y分難解的小牯牛鎮(zhèn)住了。各人松手,站在那里,眼里還在噴火呢。"吃飽不消化了就打架,中午餓一頓!"城里小孩你要他不吃飯他才高興哩,可那時在鄉(xiāng)下,說不給飯吃可是最高級別的懲罰了!當然這只是嚇小孩的話而已。祖父其實是吼我,他歷來對誰家的小孩都喜歡管,叔伯們也樂意他管一管,但他還是最嚴于律自己的孫子。"他是你阿公你知道嗎?怎么能跟阿公打架呢?"現(xiàn)在想起來真想笑,可當時我氣泄了。是啊,阿迪是阿公,我是孫子,孫子是不應該跟阿公打架的。
但是,這個阿公只比我大一歲,讀書還比我低一個年級呢!但不服也得服,誰叫你不是阿公呢?
后來我出來讀書,好幾年才回一次家,發(fā)現(xiàn)有許多不認識的人。有些小孩是我出來以后出生的,當然不認識。有些小孩當年還在玩泥巴,現(xiàn)在讀初中、高中了,所以也不認識。還有一部分與我年齡相仿的,一般都是女的,我也不認識,那便是這些年嫁到良才村來的媳婦們了。但他(她)們都認識我,或者說知道我。在良才村人們的意識里,誰家有人在外面讀大學,或在外面工作,那該是一個亮點了,即使沒見過面,也是知道其人的,只要一進村,不認識也會認識起來了。
良才村幾十戶人家排在一個小山坡上,我家就在山坡下半部。下坡走二十多級石階,再走不到50米,便是一條小河,彎彎曲曲,從上面而來,又沿著田垌中間向下面蜿蜒而去。上面指北邊,下面指南邊,這是家鄉(xiāng)人的一種語言習慣。
這條小河最窄處不過三四米,最寬也不會超過八九米,沒有名字,屬無名小河。從小我就在這河邊長大,離家?guī)资?,這小河的清波年年月月都流在我的心上。河邊是人們挑水、洗菜、洗衣的地方,連下田回來,也在這里洗農(nóng)具、洗腳。當然,會有幾個用松樹圓木做成的小碼頭,各有所用的,挑水在最上面,洗菜、洗衣、洗腳依次往下排。這些都是約定俗成的。
由于這些原因,河邊往往又是新聞發(fā)布的地方。誰家有什么事,誰家來了什么人,圩集上到了什么新貨,都會在一邊做事之中一邊不經(jīng)意地傳播著。
我沒事,就到小河邊去看看,同大家打打招呼,算是報到了。不然人們會議論,誰家的兒子幾年才回來一次,躲在家里不出來,等等。那可是看不起父老鄉(xiāng)親的意思了。只要到河邊一晃,用不了一個小時,全村就會知道誰誰的兒子回來了。這是鄉(xiāng)情啊。
我去的時候,河邊有幾個婦女在洗衣、洗菜,旁邊還放著水桶,干完活還順便挑一擔水回家的,這些媳婦們的勤快可見一斑。
一聲招呼出口,就算同大家都打招呼了。嬸嬸、嫂嫂們自然會說一些諸如長胖了或長瘦了這類話。然后會有人說:怎么一個人回來呢?言外之意,怎么不帶一位城里媳婦回來?是詢問,更是玩笑,不需作答,笑一笑就成了。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結婚,她們也都知道的。
冷不防一位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嬸嬸問:"你認識她嗎?"我注意到,有一位二十開外的妹仔,只是笑著,卻沒說過一句話。我心里想,不知又是誰家的媳婦了。
"快叫阿婆吧!"那位嬸嬸又笑著說。大家也都嚷嚷著附和起來。我畢竟已經(jīng)不是小孩,而且也沒有老人在場,我只是笑著不叫。
"是建才家的。"建才是阿迪的學名??此眿D的樣子還挺漂亮的,說不定比我還小一兩歲呢,我當然不會叫她阿婆了。她們也不會真要我叫她阿婆的。小河邊蕩起一片笑聲。我知道又會有一段小笑話在良才村流傳一些時候了。
新嬸嬸上門
前幾天,母親就說了,過幾天你又有一位新嬸嬸了。母親說的是良叔要娶的新嬸嬸。良叔比我大十多歲,是真正的叔叔,不是那種大不了幾歲或者比我還小的叔叔。
從我家門口,上去兩排就是他家。良叔家的阿公和阿婆見人笑盈盈的,良叔是他們的二兒子,也是最小的兒子。
那天早上我還沒睡醒,就聽到豬的嘶叫聲。母親說,良叔家殺豬娶媳婦了。我又睡了一覺,天亮起來,見良叔家有人上上下下地挑水,到河邊清洗豬腸和內(nèi)臟。良叔的姐姐,我叫姑姑,已經(jīng)嫁到塘面村去了,今天也回來幫忙,有一種喜慶掛在這些忙忙碌碌的人們臉上。見我上學,一位阿嬸說,好好讀書,以后上高中啊!那聲音比平時好聽。那時良才村的人認為,能讀上高中,就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了,沒有人想過良才村的人還能讀大學的。
學校已經(jīng)從一個破舊的廟里搬出,建了新學校,紅磚房,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是毛坯的毛坯,連沙漿都沒有粉刷過,更說不上涂料什么的了。
學校離家大約兩三百米,從一個水塘邊走過去,不一會就到了。
一間教室,四個年級,韋老師分四排課桌來教。那時我是二年級,老師教一年級時我聽他講的是不是與我去年聽到的一樣,教三四年級時,我又可以聽聽新鮮的東西。我很留戀那間土而又土的教室。
中午放學回家,母親說下午不要去學校了,到良叔家吃酒。我當然高興,也用不著請假的,韋老師會知道我吃酒去了,在良才村,吃酒可是很重要的事情。
下午三四點鐘,從村后的路上走來一行人,大概有七八個人,一色的青年妹仔,穿著鮮亮的衣裳。良叔的一個堂妹彩芹也在這群妹仔里面。四九說,沒有彩芹帶路,新媳婦又不認路,走到別的村子去怎么辦?四九是我家隔壁的,四九年出生,比我小,但我該叫他叔叔。
良叔母親說:"吔,現(xiàn)在是新社會,不興坐轎了,原來大媳婦可是坐轎來的哩。"阿婆說大媳婦是指良叔的大嫂,她的大兒子比我小一些,與我同輩,我可以叫他小名,叫阿能。
阿婆的話顯然有些懷舊,阿婆肯定也是坐轎到良才村來的。我和四九都恨自己生不逢時,沒見過新媳婦坐轎,那一定很好玩的。
良叔的大哥堅叔帶幾個青年后生在牌樓下放鞭炮。我和四九、阿能一撥小孩在旁邊叫喚著,并在地上哄搶那些沒有爆響的鞭炮,這可是戰(zhàn)利品,晚上還可以放,揀得多的,第二天還可以過過癮呢。
我們覺得娶媳婦與過春節(jié)一樣好玩。
一隊妹仔在鞭炮聲中走過牌樓,進到良叔家里。
我們揀完地上的鞭炮,進到良叔家,廳堂里坐滿了客人,阿公和一位歲數(shù)最大的客人坐在祖宗牌位下的八仙桌兩旁,其他客人隨便坐著,都在高談闊論,說著鄉(xiāng)間各種新聞趣事,但是不見剛剛進去的那幫妹仔。廂房的門開著,今天卻新掛了一幅用藍靛印成的碎藍花的門簾,我們知道那幫妹仔一定就在里面,我們想進去看誰是新嬸嬸,但大人喝斥不讓我們進去,我們只好伸伸舌頭呼地一陣跑到外面玩去了。
太陽還很高的時候,就有人叫著要吃晚飯了。平時都是太陽落山才吃的,這又是新鮮事了。男人們單獨圍幾桌,他們喝酒,還要猜拳。小孩被媽媽們叫著,一般二三家圍成一桌。桌子從廳堂一直擺到天井里。這些桌子都是鄰居自動搬來的,形狀不一,大小也不一,都抹得亮光光的。新嬸嬸也吃飯,但不知道她坐哪一桌,我們也不關心了,現(xiàn)在注意力都集中到滿桌上的菜,特別是雞鴨魚肉。
"吔,這肉一塊塊切得真厚啊!"媽媽們嘖嘖不已。在農(nóng)村里,平時很少吃到肉,碰到誰家娶媳婦,一般都把肉切得厚厚的,吃的人解饞,主人也有面子。凡是雞鴨魚肉,每輪都相邀一起夾,一人一塊,菜蔬之類隨便夾。小孩們吃不完的肉,和媽媽們舍不得吃的肉,由媽媽們用芭蕉葉包回家。往往村里有一家人娶媳婦,同族人家總可以有幾天的腥葷的,這是鄉(xiāng)俗。當然是要送彩禮的,送什么,我們不知道,也用不著我們小孩去關心的。
吃過晚飯(應該說吃過酒,但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沾酒,還是說吃飯吧),太陽剛好從村對面的山頭落下,霞光滿天。大人們喝斥小孩們快回家洗臉洗腳,晚上來聽唱歡。唱歡就是唱山歌,也就是對歌的意思。
我們回家燒水洗臉洗腳,再到良叔家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唱起來了。
"今日相會正逢秋,高樓吹笛聲悠悠,千里有緣來相會,一輪明月照九州。"
村里一幫后生坐在廳堂里,烈叔打頭,還有幾個后生跟著唱和。農(nóng)村人沒見過高樓,但他們唱歡時卻喜歡唱唱高樓,圖個嘴巴快活吧。
小孩們一般沒有坐位,我們擠在天井里,正好看到夜空中明月高照。
"山上開荒靠雨水,種子落山盼花紅,哥妹結交講實心,莫學煙草肚里空。"
這是從廂房的藍布門簾里飄出來的,也是一人挑頭,其他妹仔和著。
這歡一唱起來,老人們、青年們、小孩們都歡樂起來了。不僅是族人,而且全村幾乎都來了,屋里站不下,就站在屋外聽。
"什么圓圓掛天邊?什么圓圓在眼前?什么圓圓街上擺?什么圓圓在水邊?"
不知什么時候,妹仔們開始考后生們了。一位阿公說,后生們好好想啊,別答錯了,別丟了良才村的臉面啊!大家都笑了起來。
"月亮圓圓掛天邊,馬燈圓圓亮眼前,斗笠圓圓街上擺,水碾圓圓轉水邊。"
廳堂里響起一大片喝彩,簡直可以把屋頂?shù)耐呦品?,我們也跟著呼叫起來?/p>
在壯族地區(qū)的婚俗里,接媳婦那天是一定要唱歡的,一來圖個喜慶,二來可以借此炫耀一下男女雙方的聰敏。如果新郎新娘善唱,可以直接領頭,如果不善唱,也可以各自挑選幾個能言善唱的伙伴來幫唱的。這也說明新郎新娘人緣好。如此現(xiàn)編現(xiàn)唱,問來答往,高潮迭起,這次新婚的對歌往往成為日后村里人們的談資,給主人帶來幾分榮耀。
又唱了一陣,廂房里問了一段時事,是問周總理最近訪問了哪個國家,烈叔他們幾個答不上,訕笑聲從門簾里掀了出來,大人們也哄堂大笑起來,有幾個大人罵烈叔幾個爛仔不讀報紙。
那時良才村平日晚上一般都點松明照亮,今晚點了大馬燈,很亮。一盞油已經(jīng)耗完,有人在往馬燈里加煤油。有些小孩已經(jīng)在大人的懷里睡著了,夜已經(jīng)很深,但雙方唱得正酣著呢。
"全村老少坐滿堂,阿哥阿妹來唱歡,孝敬山歌來一段,阿妹請你慢慢講!"
這次是男仔們先唱的,目的是測一測新娘對老人的態(tài)度。
"挑水不忘高山泉,老人恩情記心間,孝敬公婆最要緊,用心報答心莫偏。"
妹仔們唱完這幾句,大人們又是一陣喝彩。
后來又唱到"好"字歌。女的唱--"好花一朵滿園香,好茶一杯心里爽;"
男的對--"好酒一杯精神好,好人一雙百年長。"
"對得好!"廳堂里,廂房里,天井里,還有屋外的人都叫了起來。
后來實在熬不住了,我纏著母親要回家睡覺。母親還想聽,罵了我一句,陪我回家去了。
第二天聽說,那天晚上一直唱到雞叫第二遍才結束,不分輸贏。
后來長大了才知道,漢族人結婚是當天晚上進洞房,那是婚禮的高潮。而我們壯人是唱歡,當天晚上是沒有入洞房這個節(jié)目的。
第二天早飯過后,新嬸嬸又同她村里的那班妹仔們一起回家去了。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誰是新嬸嬸呢。當然,大人是知道的。
村里又平靜了下來,良叔天天還是照樣下田。第三天上午,彩芹一個人從村后的路上出村去了。下午,太陽剛剛偏西的時候,在那條路上走來了兩個妹仔,彩芹在前,后面是她的新嫂嫂。也就是我的新嬸嬸。其實那天見過,但不知道她就是新嬸嬸。高高的,又換了一身新衣服。手里提著一個土布包袱,藍底白花。那個年代大家都喜歡的,現(xiàn)在說時髦,酷。見了村里人,低著頭打招呼,彩芹叫叔她叫叔,彩芹叫嬸她叫嬸,見到我們只笑了笑。
我問四九,今晚還唱歡嗎?他說不唱了。那晚真的沒唱歡,我感到有些掃興。四九雖比我小,但畢竟是叔,他比我懂得多,我服了。
后來我逐步長大,聽那些叔叔們說,那天下午良叔正在地里種紅薯,見新嬸嬸一進村,馬上把鋤頭一丟,便往家里跑。說到這里,那幫叔叔們都會放肆地大聲笑起來,良叔只低頭笑著,有時也給那說笑的叔叔一拳頭,反惹得大家笑得前翻后仰起來。
過年
放寒假不多久,春節(jié)就要到了,隔壁堅婆說,你們二姑幾個月沒回來了,看她初二還是初三回來。
二姑是堅婆唯一的女兒,去年才出嫁的,七月十四中元節(jié),她和姑父回來過一次,現(xiàn)在又過了半年了。
按照家鄉(xiāng)習俗,大年三十那天二姑要在婆家守歲,大年初一也不能回娘家,要在婆家挑新水。其實也不是挑一天,挑一擔兩擔都可以,看需要而定。不過,即使水缸是滿的,也得挑一擔,而且要早早起床就去河里挑,新年第一擔吧,圖個吉利,初二以后才能走親戚。
大年三十,良才村家家戶戶早早就吃了年飯,然后一家人圍著火塘說古論今,談天說地。父親早幾天就準備了幾個耐燒的大樹蔸,甚至可以管到天亮的。那時三叔近二十歲,早就與其他后生們出去玩了,家里就祖父、父親、母親和我們幾姐弟。
祖父的生煙早也切好了,煙盒是滿的,今晚用的是那根油亮油亮足有三尺多長的煙筒。抽完一筒,說一陣話。有時會叫我?guī)退b煙絲,還教我說,多抓些煙絲,往銅嘴里用力塞,要塞緊。我照他說的辦了,他笑瞇瞇的,很滿意。姐姐說幫他點火,他說不用,把煙筒往火塘里一伸,點上了。那時看這些事,就像今天的小孩們看電視一樣過癮呢!
祖父心情很好,摸著我們的頭一個個表揚一番。祖父表揚姐姐,主要說她會帶弟妹,懂事,表揚我是說我讀書得了獎狀。姐姐和我都很高興。姐姐認為她帶弟弟妹妹是應該的。幾個弟妹,也都得到祖父表揚,表揚他們聽話,不亂調(diào)皮。父親和母親,附合著祖父的話,對一幫孩子充滿愛撫和希望。
我們不知道有壓歲錢,大人也沒有給壓歲錢。我知道壓歲錢是后來上中學讀了書才知道的。那我們就把年三十祖父的一番話當壓歲錢吧。
祖父在年三十還特別教我們一句:明天早上凡見了人都要恭喜發(fā)財啊。我們一個個點頭了,他才又高高興興地抽煙。
往往這個時候,祖父還會唱歡的。一般從這兩句開始:"自從盤古開天地,世間始分有炎黃,"一直唱到:"神龍嘗草種五谷,甘姑織布造衣裳。"
祖父的那些山歌不知從哪個朝代傳下來的,我們也不知道對不對,只覺得很好聽。
三叔不知夜里什么時候回來,但一大早他就起來了,同時叫我們起床,穿了新衣服,放鞭炮。放鞭炮時祖父一定在場,見到孫子們高興他也高興,同時也會不斷地吼叫著提醒孫子們不要炸到手或眼睛了。其實,那時我們玩的是最小的那種鞭炮,危險性并不大,但祖父總是要孫子們小心又小心。此時,是孫子們最高興的時刻,也是祖父最高興的時刻。
堅婆的孫子阿了聽到我們放鞭,也從家里跑了出來。今天他也穿了新衣服,是平時堅婆自己紡的布,自己用藍靛染好,又是自己裁剪縫好的。
阿了褲子口袋里裝滿了鞭炮,顯得鼓鼓的。但他舍不得放,只跟我們湊熱鬧,一起叫喚著。我們放過一陣,便停下來休息,阿了從我手里把點火的那根香接過去,要把從褲袋里伸出來的紙線燒掉。但紙線里有一些火藥,一點火就很快引燃了口袋里的鞭炮。鞭炮噼噼啪啪地響著,阿了連蹦帶跳地叫著,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辦。當阿公、三叔跑出來,那鞭炮已經(jīng)炸完了,只見阿了的新褲子燒了一個大洞。"幸好里面還穿了一條褲子,不然要燒破大腿的!"阿公吼著,滿臉通紅。
我們被驚嚇了一陣,但過不了好久就忘記了。阿了換了一條好一點的舊褲子,也出來了,一起放我們剩下的鞭炮。
那天早上,我家的新水是母親挑的。村里的媳婦們也都喜笑言開地到河邊挑新水,彼此見了都說一句恭喜發(fā)財。
大年初一早上還要吃湯圓,然后在村里到處竄,見人就叫上一句恭喜發(fā)財。我并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只是祖父教的就得說,也不怯生。有時還只說兩個字:恭喜哩!大人也沒說什么,只答應著。那天村里都沒有什么新面孔。初二村里才有新面孔。
初二一大早,二姑回來了,挑著兩個布袋。那時在良才村,去趕集,去走親戚,兩公婆都要一前一后相距幾丈遠,不能平排走的。有些青年見電影里男女平排走路,有的還牽著手,無人時他們也學著平排走,萬一碰上人,就會被哄笑得面紅耳赤的。這算是那時良才村的一景吧。那天,姑父就在二姑后面好幾丈遠的。
二姑進門,先向父親、母親道恭喜發(fā)財,然后從兩個布袋里拿出東西,有肉,還有別的菜。一邊是兩個大粽子。
家鄉(xiāng)的大粽子是值得一說的。我在外面幾十年,漢人在端陽節(jié)都有吃粽子的習俗,是紀念屈原的。三角粽,比拳頭還小。家鄉(xiāng)的粽子是春節(jié)吃,自家做了吃,是過年之意,而出嫁的女兒給娘家送粽子,是一種很被看重的習俗了。
那粽子是長方形的,中間鼓起來,兩頭略尖,最短有五寸左右,長的有一尺多的,粗與長有一定比例。小的一般用一斤糯米,大的可用五六斤糯米不等。大粽子的中間一般都放了餡,把黃豆或紅豆、黑豆舂磨碎,放在鍋里炒熟,有的還夾上一些豬肉條,再用專門的粽葉包,也可以用芭蕉葉包。糯米要事先泡水,粽子包好后,一般晚上才煮。放在大鍋里先用大火煮開,然后小火再煮一兩個小時,火熄以后,滿灶的炭火再燜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起床,就可以吃了。有葉子的清香,有肉香,有糯米香,有炒豆香。滿屋生香,甚至從瓦縫里飄出屋外,半個村子都會聞到的。這是壯鄉(xiāng)新春喜慶的香味了。
堅婆最看重的是兩個大粽子。只見她笑哈哈地拿來抹布把祖宗牌位前的八仙桌抹干凈,很鄭重地把兩個像大豬崽似的粽子擺上桌。
這兩個大粽子是堅婆的大臉面啊。放在桌上,不但可以供祖宗,而且也是給鄰里看的。"吔,這粽子好大呀,包得緊緊的,像個大豬崽,阿婆真有福氣啊。"堅婆最愛聽這句話,比吃肉還靈驗。粽子越大越光彩,說明女兒出嫁的那人家殷實富裕,日子過得火紅。女兒嫁給如此人家,娘家放心了,也體面了。
姑父當然是貴客,阿了的祖父和姑父坐在八仙桌兩邊,說天道地,二姑與堅婆則到廚房里邊做事邊說悄悄話呢!
這是堅婆盼望的好回報。不僅是二姑命好,阿婆命也好。
如此大的粽子可以放一二十天。堅婆每天會切下一兩塊,放在鍋里把兩面煎黃,又軟又脆,又糯又粉,又香又甜。大家一邊吃一邊談說女兒女婿的好。女兒從小到大,大人吃了多少苦,現(xiàn)在女兒出嫁了,當父母的,圖什么呢?品嘗著女兒帶回來的粽子,什么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