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靜蓮
這夜晚該是您的了。
冷月當空,沉寂的冬日的一彎寒山擁著您。您靜靜地躺在這黑山洼。任澗外西風浩蕩漫卷您墳頭的衰草,任山下村落里人語喧囂燈火闌珊。我的奶奶,您總是這般悄不作聲。
悄不作聲,依稀那時。
那時您還活著。那時,您一個人斜躺在庭院旮旯的藤椅上,陽光從樹杈間滑下來撲在您臉上,山鵲子嘰嘰喳喳,您只顧打著盹兒。
十八歲的奶奶,名作秀秀,是鄂西房陵古城盡人皆知的雷家二小姐。她讀《女兒經(jīng)》,誦《四書》,閑時溜進太姥爺?shù)牟桊^、鑲牙店或照相館里,與年紀相仿的店員們神侃嬉戲。若是天氣晴好,她就裊裊婷婷地閃進自家后院的大桃園里去踏青。所謂的"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那個裹了足的舊式小姐,懶懶地走出廂房,穿過庭院,穿進巷子,在暮春的陽光下,她眨巴一下幽靜湖藍的眼眸,撇撇粉嫩上翹的嘴角,呵氣如蘭,青絲斜墜,閃亮的緞面旗袍后擺不時拍打著她穿月白襪的小腿。一路招展著,奶奶的背影就在民國年間房陵古城的老墻下旖旎成了一首優(yōu)美的十四行詩。
有一個穿長衫的書生,在城墻下,逢著奶奶,會于抬頭凝眸間,不由地在心中詠哦出"若非群王山頭見,會當瑤臺月下逢"的詩句來吧。
縱然六十年后,奶奶永遠干癟著臉,在暮色的陰影里,彎曲佝僂的身子沉悶得像只蒙塵的煙斗。
縱使此刻,以我枯枝一樣呆滯的想象,已真的撫摸不到奶奶風華絕代的十六歲。
不知道, 我在心中,為什么一直會有一個穿長衫的年輕男子,在奶奶十六歲的背影中不緊不慢地跟隨。我毫無懷疑地固執(zhí)地相信,那個時刻,有這樣一個人,爺爺,亦或別的什么男人,一定曾記得,那一年,那一刻,那段古老城墻下,奶奶那遙遠而窈窕的背影。
那背影里,碧云如波,春風鼓蕩,鶯飛草長,風云花草盛開著永遠的春天。
在那樣的春天里,奶奶驀然回首,回眸一笑,若驚鴻照影。
永遠青絲斜墜。永遠呵氣如蘭。永遠地花顏云鬢,皓腕凝霜。永遠地縞衣綦巾,折花門前,繞床弄梅。永遠窈窕搖擺著,悠然信步于她十六歲的蔚藍天空下。如果一顆石子,不會激起千層的浪花。如果風乍起,吹不皺一池春水。如果漁陽鼙鼓動地連天,驚破的只是《霓裳羽衣》。那么,后來的一場戰(zhàn)爭,是不會突然打破奶奶的永遠了。
那場戰(zhàn)爭,沒有二喬,沒有玉環(huán),沒有海倫也沒有閉月的西施。不知道人們要爭奪什么,不知道由誰開始,不知道為誰開始,不知道為何偏偏要在奶奶十六歲的信步里開始。--或許僅僅,純粹是命運的一個玩笑,想要趕個巧,想改變奶奶十六歲的從容腳步?總之,一聲槍響,四面回應后,城墻下奶奶十六歲的閑庭信步被打斷了。
她的腳步,從此四顧倉惶,向她所不愿的方向。
聽奶奶說,那真的是白色恐怖。
奶奶曾信步走過的城墻下,已經(jīng)沒有人跡。只是隔幾天,會有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被點著天燈,掛在旗桿上示眾,班斑的血痂在陽光下,像小城掩面的淚滴。一個叫阿珍的女孩,奶奶的閨中密友,被土匪乘亂糟蹋了,不幾天后,跳了井?;椟S的日出日落里,氣氛一日比一日恐怖,時有發(fā)生的燒殺擄掠,弄得小城里白日里也像片荒蕪的墳瑩。家家關起大門,不敢外出,不敢生火燒飯,只怕炊煙引來土匪。太姥爺?shù)牡?,彼時也都關了門。戰(zhàn)爭烽火將燃遍小城時,太姥爺毅然帶領全家老小,鎖起家門,逃出小城。
云鬢散亂,汗淚和塵,可憐的奶奶,夾在逃難的人群中間,像一只被獵手追殺的小鹿。白天,臉上要精心涂抹厚厚的黑煙灰,頭上胡亂罩一頂太姥爺?shù)呐f氈帽,非男非女非人非鬼的樣子,跌跌撞撞追隨著逃難的人群向安全的地方逃遁。夜晚來臨,這只驚弓之鳥,蜷縮在山林里,臥草而眠,屏息禁聲,與樹上的夜鳥一起守候天明。
小城的第五個女孩被糟蹋的消息傳來時,太姥爺鐵青下臉來,令奶奶去鄉(xiāng)下和爺爺完婚。奶奶不答應。奶奶當然不答應。
陌生的爺爺突然從奶奶所不可知的方向冒出來,那方向在泥濘的鄉(xiāng)下。有粗黑胡子的爺爺,紅黑著臉膛,吸一管長煙袋,是艾家灣艾家陶業(yè)的第五代掌門人。那一年爺爺已經(jīng)38歲,差不多是《飄》里的老愛爾蘭漢子郝嘉樂娶愛蘭的年齡。奶奶自然沒讀過《飄》,不知道愛蘭彌留前囈語里的命運。但奶奶顯然也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知道,爺爺雖有技藝和"袁大頭",但卻是個大字不識一斗的粗人,家住黃土地,整天摸泥巴,做壇罐,而且,胡子拉碴,年齡要比奶奶大另一個奶奶還有余,以奶奶這樣的金枝玉葉,哪肯輕依?
然而莫名的戰(zhàn)爭讓奶奶別無選擇。她需要安全地帶。而安全地帶就在鄉(xiāng)下,就是去當艾家陶廠的"老板娘"。
奶奶哭鬧數(shù)次作罷,哭只是一種發(fā)泄,鬧也只不過在尋求心理的平衡。那時她畢竟還太小,小到不知道哭鬧還不能改變命運。幾哭幾鬧中,太姥爺已為她備齊了豐厚的嫁奩。
到了那日,依然是紅衣紅裙紅鞋,八抬大花轎吹吹打打,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將她抬到了長龍堰西山下。據(jù)說那是一場隆重的儀式,奢華的排場在戰(zhàn)后的老城十字街上異常招搖。直到我八歲時,村里上歲數(shù)的老人還癟著沒牙的嘴嘖嘖有聲。
--但我想,無論如何,好只能算奶奶似水年華的最后一個樂章吧。
流年似水,日子堆積。奶奶的腳步愈加磕絆、沉重起來。
那是一條從十六歲就開始的下坡路。在或明或暗的希冀或者失望里,奶奶一定強撐過。她不甘于就這樣剛剛被命運照亮,就一把被推向墜落著的冥冥的深淵。
她強撐著,以自己的驕傲。是的,即便到了四十歲,她依然是村里人眼中的一朵不敗的花。雖然她那希臘式的高鼻梁上已有了粗黑的斑點,雖然冰雪的臉已被曬成了古銅色,雖然鄉(xiāng)下的小路已將她行路的姿式磨得像個男人。但這并不妨礙她在村里人眼里是朵不敗的花。因為僅僅靠美麗是沒有不敗的花的,奶奶不敗,自有她不敗的理由。她以良好的教養(yǎng)影響著孩子,以優(yōu)秀的女紅向村婦們傳授著刺繡的訣竅,以她爽朗的笑聲和香甜的餡餅款待著前來艾家窯廠乞討的每一位窮人。
然而,日子漸次鋪開,命運漸漸亮出了底牌。三十五歲,奶奶成了"地主婆"。四十五歲,爺爺死了,奶奶成了寡婦。六十五歲,奶奶被某一不孝的兒媳毒打后,拄起拐杖,敲著洋瓷盆,一路哭號,去鄉(xiāng)政府喊冤。七十歲,奶奶癱瘓在床,屎尿不能自理,一個那么愛干凈的愛烹飪的女人,從此無法主宰自己的清潔和飲食。七十五歲,熬過了只有吃喝拉撒睡的最后五年后,奶奶與世長逝。
再不會呵氣如蘭,回眸一笑了。
那個悲慟昏暗的下午,我的三個姑姑,不顧一切地撲在奶奶身上哀慟著呼喚著奶奶。她們撫摸她僵硬的雙手,撫摸她蒼蒼的白發(fā),撫摸她蒼涼無助的一生。--那實在是一條無可阻擋的下滑的路呵,從十六歲開始,她就在被一雙不可知的手冥冥地推攘著,推得她踉蹌狼狽,勞累而疲乏。
當她希臘式的高鼻梁上開始布滿粗黑的斑點。當她冰雪的臉龐已經(jīng)泛出古銅色的油光。當鄉(xiāng)下崎嶇的小路已將她行路的姿勢磨得像個山間的樵夫。當爺爺在一個夜晚,永遠地離她而去。當疾病,連她行走的快樂也不再給予。我的奶奶,沒有人知道,你這寂寞的老婦人,當時曾否懷有夢想,曾否不甘、掙扎、抗拒,曾否無助地伏在暗夜的懷抱里,悄悄哭泣。
在奶奶走的第三天,我最喜歡的另一個女人,驚世才女張愛玲也以寂寂的方式,在洛杉磯的公寓里孤獨地悄然離去。
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朵鮮花。是六天之后,人們才在她的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她平靜而僵硬的尸體,她枯萎地躺在地板上,如飄落在深冬凍土上的一片枯葉。
她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呀,上面爬滿虱子。
說時她微啟朱唇,說時她已在上海灘橫空出世,驚艷的文字,奇麗的服裝,將寂寞的中國文壇攪出一片喧囂的華麗。說時,她正擁有滾滾紅塵中的愛情,生命之花怒放于春之林野。
而在她七十四歲的這一年,她選擇寂寞的方式,悄悄離去。
誰沒有繁華豐腴的青春,誰不會寂寂地離去。千古萬古,代代只是,送往青山。奶奶,你一定早知道這命運的底牌,你一定知道,人生終會以悲劇的形式收場。人生總不會盡如人意。所以,你從未輕易地服輸,從未在無奈的掙扎中放棄掙扎的努力。從未。
當姑姑在你懷中漸漸長大,長成一個有夢的女人。當你為我盤起長發(fā),把我送給我今生的新郎。你除了咧開皺紋的臉笑笑,竟然從不向我們說起這命運里澀咸的秘密。
是依然眷戀于人生,還是怕我們,會過早地丟失了尋夢的熱情?
墳前麥苗青青,墳后山草葳蕤。奶奶,如今的你,才算完完全全順了命。世上,沒有誰在乎你怎么掙扎,怎么抗拒。對不滿的婚姻,對豬仔一樣一個個接連蹦出來敖敖待哺的兒孫,對家道的衰落,對失去尊嚴躺在床上等吃等喝的最后五年,對如此這般的一生,奶奶,你也許沒有一樁不抗拒。您抱怨、嘆息、哭罵、喊冤。即使終究到來的,依然是吞冰咽雪、冷暖無常的人生。
奶奶,那時正午的陽光撲在您臉上時,您是否已參透人生?
我卻傻傻地以為,您只不過是個老人。
直到今天,我一次次跌倒又爬起,在歲月的長風里無可逆轉(zhuǎn)地老去,直到我也試著硬著頭皮一次一次地抗拒命運。奶奶,我這才知道,無論命運怎樣乖戾人生多么無常生活怎樣艱辛,我們都必得迎上前去,大步迎上前去,風雨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