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言天

胡士華

太陽在屋外的紅磚墻上淺淺地照著，院子里很靜，偶爾一兩聲的鳥雀叫容易讓人混淆成這是一個冬去春來的季節(jié)。我在我的小屋里看書，翻著翻著，從書中滑下一張舊照片，撿起來一看，我的心猛地?fù)潋v了一下，照片上那個小人兒就是我的孫子言天。那張照片是他出世一百天的留影，胖胖的身子穿著一件小花布兜，顯得肉嘟嘟的，小膀和小腿長得像一節(jié)節(jié)白嫩的蓮藕，稀稀的幾根軟發(fā)濕漉漉地貼著，額頭上還打了一個胭脂點，圓臉嘻嘻地笑，因為沒長牙齒，笑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孫子言天是在1991年5月4日來到人世的，跟我們一起生活了一百六十八天后又離開了我們，他只打了一個轉(zhuǎn)兒，連戶口都沒來得及上。

他出世那天，我到醫(yī)院去看他，他包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只露個小腦袋，像個蠶蛹似的，理都不愿意理我。我卻異常興奮，這又是下一代的新人啦!我想了一想，給他取名"言天"，希望他長大后能繼承我的愛好，當(dāng)個作家，寫出的作品"言語驚天下"。我在他的額上親了親，就匆匆趕去大別山采訪。等我從大別山回來，已是四十多天過后，他卻又改變了模樣，從蠶蛹變成了小娃娃，瞪著黑漆漆的圓眼睛陌生地看著我，一家人不認(rèn)識一家人似的，還把一泡尿沖到我身上。我從他爸爸手里接過他，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好像聽懂了，小嘴微微上翹，張開雙臂迎接我。他光著身子，小肚皮隨著呼吸起伏不停，使我感受到一個新生命的欣喜和力量，從那一刻起，我們祖孫倆算是相互認(rèn)識和接受了。

因為他爸爸媽媽工作忙，把孩子托付在我這兒，我大多數(shù)時間就和言天在一起。那年天氣很熱，他幾乎沒穿過幾天衣服，老是光著肉墩墩的身子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聲音又大，越高興越流口水，口水流到肚皮上他也不在乎，依然舉著雙手樂個不停。街坊的人都說這孩子塊頭大，頂平額寬，身體結(jié)實，不像百把天的孩子。他蠻有腿勁，一雙小肥腳直直地站在我的手掌上，一站半個小時腿不彎，我的手都托酸了，他還不累，依然流著口水大笑，口水從嘴邊直流到小雀雀上，再往下滴。白天，他在搖籃睡覺，我一邊用腳搖他，一邊寫作，他睡得舒服，我也寫得高興，我覺得這是一種最好的合作方式。我那篇《女連長》的紀(jì)實文學(xué)就是在搖籃邊完成的。夜晚睡覺，我和他睡在竹床上，怕他滾下來，總把他放在另一頭，我的兩腿就像欄桿一樣攔著他。有時到了半夜，一泡尿像人工降雨一樣從對面噴射過來，灑在我臉上，把我從夢中驚醒。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言天的關(guān)系一天比一天密切。有時我有事出去，把他交給奶奶，他卻在奶奶懷里哇哇大哭，反過身子向我張開手臂，還要我抱；我從外面回來，他老遠(yuǎn)就看見了，高興得亂蹦亂跳，嘴巴咕咕嚕嚕地說一些聽不懂的話。

十月的一天，言天拉肚子，送到附近醫(yī)院，醫(yī)生給他打了幾天的針，喂了幾天的藥，仍不見好轉(zhuǎn)。孩子打針打怕了，額頭上到處是針眼，見了穿白大褂的人就害怕，直往懷里鉆，看見倒開水化藥就哭得傷心。原來虎頭虎腦的孩子被弄成這個樣子，我的心里格外難受。我跟他爸爸媽媽商量，決定把他轉(zhuǎn)到漢口的一家醫(yī)院。

言天的爸爸媽媽送他去漢口住院的那天，我也正在武昌開會。我?guī)兔k了入院手續(xù)，把他送進(jìn)病房。離開時，在他忍受病痛卻依然胖乎乎的小臉上親了一口，也許他曉得我要走了，嘴巴癟了又癟，終于哭了起來。第二天，我正在會議室聽報告，有人走到我身邊，小聲地叫我去接電話，我心里一緊，知道不會是什么好消息，果真是言天的爸爸打電話來告訴我，說言天轉(zhuǎn)入了病危病房。我趕緊請假趕到醫(yī)院，在那間兒童病房里，睡滿了小小的病人。言天正躺在病床上，額頭上腳背上都插著針管，貼著膠布，藥水一滴滴地注入他的體內(nèi)。他看見我來了，想像往常一樣張開雙臂迎接，兩只小手卻被綁在病床邊上，不能動彈，只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希望我來解救他的病痛。我在他臉上親了親，聞見他身上一股濃濃的藥味，鼻子一酸，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言天看見我哭了，他也像委屈得不得了似的，傷心地放聲大哭。我用臉貼著他的小臉，安慰地說："天天聽話，爺爺在開會，開完會我接你一起回家……"說完，我就離開病房，繼續(xù)回到武昌開會。

坐在會議室里，我老是心神不定，生怕有什么壞事發(fā)生。當(dāng)天下午，電話又打到會議室找我，言天的爸爸沉痛地說言天已經(jīng)走了。我一聽，心跳加速，身體發(fā)涼，拿電話的手無力地垂下。我晚飯也顧不得吃，打的趕往醫(yī)院。一到醫(yī)院，就看見他爸爸媽媽和奶奶都站在大廳里哭，我問："孩子呢?"他爸爸說："在太平間冷凍著。"我去找醫(yī)生，問言天到底是什么病?醫(yī)生說化驗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院方表示把孩子留在這兒，讓他們處理。我堅決不同意，要把孩子抱回家，因為我說過要帶他回家的。言天睡在冰凍室里，就像睡在搖籃中一樣，神態(tài)安然，好像隨時會醒來的樣子。

十月的夜晚有點涼意，我們坐在回家的車內(nèi)，誰也不說話。言天的奶奶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言天的小手還緊緊地握著，即使這樣，我們與他也還是生死之隔，誰也沒辦法拉住那條生命線。

我把言天葬在我老家的田地邊。我想，如果不是那場病，他也會高高興興地隨我回老家，像所有的調(diào)皮孩子一樣，在地上打幾個滾兒，要去趕豬，要去騎牛，我也會像所有的爺爺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斥喝他，教育他。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我的孫女也在上小學(xué)六年級，她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有時我給她講起她的哥哥，小姑娘到底不懂事，只是聽聽而已，她對過去的事沒什么感情，倒是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可是在我心中，言天的早逝卻是一處永遠(yuǎn)的傷痕。我做了一回爺爺，他卻沒來得及喊我一聲"爺爺"，這不能說不是一種遺憾。《女連長》那篇文章是我在他搖籃邊寫成的，發(fā)表在《解放軍文藝》上，還獲得總政文化部優(yōu)秀作品獎，雜志和獎品都在我眼前，言天卻不在了。當(dāng)然，反過來一想，如果言天能活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上初中了吧，男孩子有時不聽話，逆反心強，說不定他會讀書不用功，還經(jīng)常惹事慪氣，讓人大傷腦筋，反倒破壞我和他的感情。人生的路太長了，誰知道他會走錯哪幾步?他的早逝也許是有道理的吧，只有這樣，他留給我們的印象才永遠(yuǎn)可愛天真，永遠(yuǎn)是美好的一面。

這樣想著，我感覺人生無常，生有生的煩惱，死有死的快樂，生死之間并沒有絕對的喜和悲，就像這冬天的太陽，有時竟像春天一樣讓人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