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認為自己未能達致某種現(xiàn)代性,使得我們永遠無法自信地跟我們的孩子交流。我們自身無能為他們示范一種做人的健康平實,我們對他們的啟蒙就是給予他們自以為是最好的教育環(huán)境,把他們交給學校、交給部隊、交給領導、交給老師、交給首長。
對經(jīng)歷現(xiàn)代轉型的國家而言,歷史常常成為人們的負擔,但要拋開它向前看很不容易,導致這些國家的教育啟蒙總處在兩難困境里。
在檢討這種現(xiàn)代轉型的“后發(fā)劣勢”時,沒有比教育、孩子們的成長更具代表性的了。數(shù)代中國人參與了近30年的改革開放,每一代人都望子成龍。每一代人都覺得自己可能不夠成熟幸福,因為他們總覺得自己沒能知曉人生的燦爛,沒能領略文明的花實,沒能洞見造化的秘密;每一代人都覺得自己指不上了,孩子才是希望工程,他們不肯做孩子的包袱,他們吃糠咽菜、咬緊牙關、自虐自受,來給孩子創(chuàng)造條件;每一代人都希望自己培養(yǎng)出大好青年,新的人類。在這種數(shù)代人輪回般的宿命里,我們的社會加速度地前行,以至于今天,我們又承受了無盡的人性異化。
從“我們走在大路上”到“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從生于七十年代的新人類到生于八十年代的新新人類,這些當時的社會符號在自己和孩子之間構筑了多么富有感情的聯(lián)系。但時移事易,夢想早隨雨打風吹去,自己成為遠離社會殘存于歷史暗角的一堆破絮。我們由此可知,教育、現(xiàn)代啟蒙本身不僅是我們個人的問題,更是一個相當重大的社會問題。
我們的困惑來源于我們的自負,又來自我們的無知。那就是,我們誤解了啟蒙的真正涵義。在歷史的輪回面前,我們不能自信地解答是否需要啟蒙;在歷史的慣性面前,我們又狂妄地以為啟蒙就是傳播知識的火種、把真理傳授于人。
正是這種誤解使得我們代代因循。我們的現(xiàn)代轉型160多年(以最近一次沖刺算,也近30年),我們的現(xiàn)代化成就卻大打折扣。這就是我多次談論的“代際循環(huán)”現(xiàn)象——孩子們總想超越父輩,最終卻回歸到一種做人的既有模子里去。甚至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中國經(jīng)驗看,我們的現(xiàn)代轉型也發(fā)生過令中外史家驚奇不已的代際變異。
這種“代際循環(huán)”今天還在進行。我們認為自己未能達致某種現(xiàn)代性,使得我們永遠無法自信地跟我們的孩子交流,我們自身無能為他們示范一種做人的健康平實,我們對他們的啟蒙就是給予他們自以為是最好的教育環(huán)境,把他們交給學校、交給部隊、交給領導、交給老師、交給首長。我們對孩子的教育手段,無非是說要聽老師(或領導首長)的話。我們對老師的最大祈求是說,老師,我的孩子交給你了。我們對自己最愚善的說辭是,我將竭盡所能,給孩子好的成長環(huán)境。從流行音樂、時裝、奧校、學習班到電腦,一切時尚的孩子教育都得給予。
我們可能是不好意思對孩子們說,你的父母活得很踏實,你也應該活出你自己;我們不敢對學校對公共政策對市場質疑,我們只是絞盡腦汁、削尖腦袋為孩子托關系、找名師名校,購置一切孩子們的娛樂用具。這一點,在當代中國人那里幾乎無一例外,無論他是貧是富,是高官是百姓,是學者是醫(yī)生。
但如我們上說,這個成長環(huán)境是非??梢傻?。它是把價值觀念解構般地灌輸給了孩子。于是,孩子,每一代人,要尋找人生和社會意義,幾乎是從零起步。這導致相當多的人一生都無能與堅實的生命大德相遇,或自成價值,只能淪入虛無和歷史的黑暗里。
在這種情形下,我們與孩子們的關系,是一種無價值的悲喜劇。市場化和全球化的畸形發(fā)展加劇了這種人生悲劇的喜劇色彩。
一方面,孩子加速度地從我們的保護下陌生化游離出去,他們的游戲我們可能永遠不懂,吃穿住行一類的生活資料,其日新月異的時尚、名牌、功效,對于我們是無知在先、享受在后,我們在購置都市生活時不得不向孩子們請教。市場的發(fā)育幾乎都是先經(jīng)過孩子們的挑選試用,一如傳統(tǒng)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變革先從童謠開始。
另一方面,孩子要么成為我們長久的負擔,要么我們成為孩子們棄之惟恐不及的包袱。我們跟孩子日益互不理解,輕視與依戀共存,敵意與幻想相處。孩子的逆反是以造反的方式從我們身邊離開,他們成為我們的異類,最終他們不過是我們的另外一種時代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