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元
“你家老趙在外面有女人了!”賣服裝的女人腳剛邁進(jìn)門就嚷嚷開了,恨不得手里拿著一個麥克風(fēng)才好。
小安徽正在往樓上住的大娘頭上抹冷燙精,聽了這話,手一抖,冷燙精全灑在了大娘的腦袋上,一直順著她的右耳朵流到脖子里。燙發(fā)大娘不滿地拿手抹了一下,從鏡子里看了小安徽蒼白的臉一眼,沒言語。
“誰看得上他?。 毙“不针m是笑著說的,可心里還是別扭,心想,這婆娘自己的是非最多,她的風(fēng)流韻事每天都會傳到這里,她居然還有心思去對別人說三道四?老趙怎么會在外面有女人?
賣服裝的女人見小安徽不信,馬上來了精神,一邊對著鏡子擺弄頭發(fā),一邊繪聲繪色地描述“老趙和那個女人”的故事,就像她親眼看見了老趙和那個女人睡覺似的,一副定要小安徽聽了就要心肝俱碎的架勢。憑借她頑強(qiáng)的敘述,小安徽已經(jīng)知道她家老趙昨天在賣服裝的女人的店里買了一件“只有三陪小姐才會穿的衣服”。這衣服是給誰的?難道是給她小安徽的嗎?燙發(fā)大娘瞇著眼睛聽得出了神,直到小安徽喊了她四五聲,她才回過神來,稍感尷尬地站起來坐到蒸汽帽底下。
“快幫我剪剪劉海,我還急著開門呢!沒準(zhǔn)你家老趙今天又去給她買衣服了!”賣服裝的女人幸災(zāi)樂禍地對小安徽說,還十分投入地幫她出主意,“你家老趙上哪兒去了?我跟你說,他一回來你就問他,跟他哭,跟他鬧,一分鐘安寧也別給他!讓他知道你的厲害,有這一次就不敢再有第二次!哈哈……”
賣服裝的女人徹底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沙啞的笑聲顯得分外猖狂,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老趙跪在小安徽面前求饒的模樣。小安徽往她的頭發(fā)上噴了點水,開始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專心聽她說話分了神,劉海剪得像拿菜刀剁出來的。賣衣服的女人急了,騰地一下站起來嚷著:“你家老趙讓人勾搭走了,你也不用拿我出氣??!又不是我讓你守活寡的!該找誰找誰去!你讓我這樣怎么出門?”
小安徽被罵呆了,直到賣服裝的女人走掉,她才想起那女人還沒給錢呢。她小聲罵了一句,心里卻在盤算,這個該死的老趙,到底是給什么人買那樣的衣服?難道他真的在外面有女人了?
燙發(fā)大娘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安徽回過頭來看她。彌漫出來的蒸汽籠罩著她的臉,誰也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她那十個枯瘦的手指一共戴了六枚戒指!
小安徽有點心酸,除了結(jié)婚時婆婆給了一個黃金戒指,老趙到現(xiàn)在還沒給她買過一件首飾呢!人家現(xiàn)在都流行買鉆石的,可她有什么?這也要怪她,老趙一說給她買,她就說干活不方便,萬一丟了還不心疼死。結(jié)果呢?現(xiàn)在她的脖子、耳朵、手指都是光禿禿的,反倒便宜了那個狐貍精!
“要我說啊……”燙發(fā)大娘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地做了一個開場白,“她的話你也不能不信。”
小安徽沒接茬,不知道這老太太又要說什么。
“你家老趙啊,還真在外邊有女人了。那天我看見一個男的背影挺像你家老趙,跟一個女的挎著胳膊逛超市。后來我還問你,你家老趙干什么去了,你說幫你進(jìn)貨去了,你還記得嗎?就是那天,黃瓜大減價,9毛5一斤,我當(dāng)時沒來得及過去打招呼。心想肯定是我看錯了,你家老趙不是那樣的人!可今天聽她這么一說啊,我再一仔細(xì)琢磨,那衣服、那頭發(fā)、那身板,不是你家老趙是誰?要我說啊,男人都是貓,貪腥!你家老趙雖說看著挺老實的,可再老實的人也架不住有不要臉的女人勾搭??!唉,要我說啊,算啦,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家趙蕊都長那么大了……”
小安徽本來正在收拾,聽了這話,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捏著幾只發(fā)卡,一動不動的。順著她空洞的目光望過去,你可以看見一面布滿整個墻壁的大鏡子,鏡子上沒有一個污點;鏡子前是一排木匠做的白色小隔板,釘在墻上充當(dāng)桌子,這是小安徽的主意,油漆雖有些斑駁,倒也干凈,一塵不染;隔板上面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各種剪刀、梳子、噴發(fā)膠、染發(fā)劑、電吹風(fēng)、電推子,每樣?xùn)|西都有固定的位置,從來不會亂放;隔板的右側(cè)下方角落里堆著今天剪下來的頭發(fā),大概有兩簸箕那么多。無論誰走進(jìn)這家理發(fā)店都會覺得擺設(shè)雖然簡單了些,卻很干凈。何況只要剪發(fā)的技術(shù)好就可以了,要那么豪華的裝修有什么用?對普通老百姓來講,實惠最重要。
小安徽盯著那些頭發(fā)——她給老人和孩子剪發(fā)只收4元,給大人剪發(fā)才收5元,那些頭發(fā)代表了多少個4元和5元?掃帚倒了,靠在剪發(fā)的客人坐的椅子上,還沒有完全倒下去,想是剛才賣服裝的女人碰倒的。它旁邊的那把椅子是給染發(fā)的、燙發(fā)的、做營養(yǎng)油的客人準(zhǔn)備的,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客人每個最少要付給她10元,她喜歡站在這把椅子前忙活。再旁邊的那把椅子是給修面的客人準(zhǔn)備的,最近十年似乎都沒有用過,可是小安徽一直沒舍得處理掉。在沒有發(fā)明電動剃須刀的那幾年,等客人都走光了,她家老趙每天都會坐在那里,把頭靠在她豐滿結(jié)實的胸脯上,讓她來修面……小安徽的眼睛里好像進(jìn)了東西,不然怎么會有水流出來?
手里的發(fā)卡噼哩啪啦地紛紛落地,聲音是那么輕微,輕微到幾乎沒有聲音,在小安徽耳朵里卻像是拳頭大的冰雹打在鋼板上。她的心疼??!
我這么辛苦是為了誰?我天天呆在這個破地方累死累活的是為了誰?老趙啊老趙,你這個死沒良心的,等你回來,看我不和你拼了!
“聽說你家老趙在外面養(yǎng)了個女人,又年輕又漂亮,那小細(xì)腰還沒有一尺八!還給她租了個房子,每個月光零花錢就給好幾千!”
說話的人是芳芳媽,她說起話來就像一只上滿弦的鴨子,恨不得渾身上下都生滿嘴巴才好,不然就會把她憋死。
“對,對,對!那個女的腰是特別細(xì)!走起路來,那屁股就不夠她扭的!”燙發(fā)大娘出人意料地接上一句,好像很高興有人證實了她那天所看到的。
芳芳媽被嚇了一跳,剛才光顧著傳達(dá)最新消息了,根本沒注意到理發(fā)店里還有別人??陕牋C發(fā)大娘這么一說,她那點僅存的愧疚——畢竟“家丑不可外揚(yáng)”,她怎么能替小安徽宣傳這個,何況她家芳芳和趙蕊還是同學(xué)——可馬上,反而多了一份理直氣壯。原來大家都知道??!
原來大家都知道啊,小安徽想,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我怎么這么傻呢?老趙啊老趙,你把我騙得好苦哇!可心里這么想嘴上還不能說,還得替老趙辯護(hù):“不可能!他兜里有幾個錢我還不知道嗎?他往哪給人家偷幾千塊去?把他賣了也不值!”
小安徽說了幾句并不幽默的話,臉上甚至還真的擠出了一絲笑容,好像只要這樣就能證明她家老趙是清白的。她知道芳芳媽的嘴有多快,但凡她說老趙一個不字,明天就能傳進(jìn)趙蕊班上所有同學(xué)的家長耳朵里。老趙雖然干了不要臉的事,可不能讓閨女在學(xué)校里被人戳脊梁骨!
芳芳媽知道小安徽是在“護(hù)短”,她冷笑著看小安徽手忙腳亂地拆著燙發(fā)大娘頭上的發(fā)卷,頭發(fā)在她手里就跟拔野草似的,把燙發(fā)大娘疼得嗷嗷直叫。小安徽這么多年的手藝,連個發(fā)卷都不會拆?哼,還嘴硬?還不承認(rèn)?可想歸想,芳芳媽還是語重心長地勸小安徽:“這事你跟老趙鬧歸鬧,可千萬別鬧到離婚。芳芳班上的那個孫鵬——你聽你家趙蕊說過嗎?他爸媽一離婚,學(xué)習(xí)也沒人管,天天挨留,現(xiàn)在連老師都不愿意管他了!老趙這是第一次,以后不犯就是了,你得為你們家趙蕊想。再說了,這個家不都是你在撐著嗎?他離開了你,還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燙發(fā)大娘對小安徽今天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你看這左邊的頭發(fā),彎度根本沒有右邊大嘛!但考慮她家老趙干了這種事,雖然覺得自己有些吃虧,可還是按照事先說好的給了小安徽25元。她認(rèn)為小安徽之所以沒有打理好她的頭發(fā),完全是因為現(xiàn)在這個女人和小安徽說話造成的,所以臨走時說了一句:“哼,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沒事嚼什么舌頭根子!”說完,她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一塊被她當(dāng)成水跡的陰影,走到門口去拿她的籃子。真搞不懂就憑燙發(fā)大娘的這種眼神,她是怎么在超市的茫茫人海里,面對黃瓜大減價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清楚地看見老趙與一個女人挎著胳膊的?
芳芳媽一下就愣住了,等她反應(yīng)過來,燙發(fā)大娘已經(jīng)拎著菜籃子出去了。
“哎,這老太婆沒事甩什么閑話?。克@是說誰呢?我這是招誰惹誰了?我嚼誰的舌頭根子了?我又沒說她男人偷人……”
偷人,偷人!這個字眼讓小安徽的心哆嗦了,就像遭遇大地震時的房屋,搖曳、震蕩、翻騰,那樣的無助。偷人!她該怎么辦?老趙在外面有女人了,她該怎么辦?!
芳芳媽瞥了一眼站在柜子前一動不動的小安徽,柜子的抽屜是開著的,再伸長點脖子往里瞧,里面有好幾張鮮紅的大票子呢!嘖嘖,要是一會兒在牌桌上都輸給我該多好!還沒來得及感嘆,芳芳媽的手機(jī)就響了,是牌友催她快過去,人手湊齊了。正好理發(fā)店進(jìn)來了一個很年輕的女顧客,芳芳媽看了一眼她纖細(xì)的腰肢,走了。小安徽看著打開的抽屜,覺得應(yīng)該收燙發(fā)大娘30元才對。剛才冷燙精灑了,是灑在她頭上的!那不是錢嗎?可是……小安徽的眼圈突然紅了。我這么算計是為了誰?就為了讓他出去找女人嗎?
“好多人跟我說你家老趙在外面有女人了,有這事嗎?那個女的今天還來過是嗎?老趙還要和你鬧離婚是嗎?聽說他連趙蕊都不愿意要,是真的嗎?”對面賣燒餅的安陽女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jìn)來,神色慌張地先是看看有沒有人,然后才拉著小安徽貼著她的耳朵悄聲問。
一剎那,小安徽所有偽裝的堅強(qiáng)全都不見了,見到安陽女人就像見到親人一樣,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撲進(jìn)安陽女人懷里痛哭起來。安陽女人皺巴巴的圍裙暢快地吸收著小安徽的淚水,也吸進(jìn)了她的全部委屈與悲傷。
大概因為都是外地人吧,小安徽和安陽女人的關(guān)系最好,她們雖然不是老鄉(xiāng),但是難以言表的相同感受使她們成了“姐們兒”。盡管她們在這里嫁了人、生了孩子,可她們的聲音讓本地人一下子就聽出她們不是這里“原產(chǎn)”的,從心底輕視她們。就拿小安徽來說吧,她在這里開了十幾年理發(fā)店,別人卻從不問她姓什么,只問她是哪里人。當(dāng)著她的面他們叫她“你”,背地里卻她叫“小安徽”。她十幾歲來這里開起這家“南方理發(fā)店”時就叫“小安徽”,十幾年過去了,她還是叫“小安徽”。她不和安陽女人好,還能和誰好?
“光哭有什么用?還不快給你家老趙打電話,叫他回家,問問他到底怎么回事?還要不要這個家了?這日子他還想不想過了?”安陽女人焦急地說。
“他根本就沒有手機(jī)!”小安徽委屈地說。
“你怎么不給他買個手機(jī)???”
小安徽只是哭,不說話。老趙平時到點上班,到點下班,有什么事就拿單位的電話打給她,她說要給他買個手機(jī),他說只有往返路上的一個小時身邊沒有電話,沒必要浪費(fèi)那個錢,他還說每個月的電話費(fèi)還不如給她買點好吃的??赡闹肋@樣的一個男人也會在外面養(yǎng)女人??!
“真是怪了,你家老趙連手機(jī)都沒有,怎么在外邊養(yǎng)女人?現(xiàn)在哪個女人會看上一個連手機(jī)都沒有的男人?”
小安徽的哭聲變?nèi)趿?。安陽女人說得對,現(xiàn)在哪個女人會看上一個連手機(jī)都沒有的男人?可轉(zhuǎn)念一想,俗話說得好,無風(fēng)不起浪,他要是沒有別的女人,怎么會跑到賣服裝的女人店里買衣服?還是一件“只有三陪小姐才會穿的衣服”?燙發(fā)大娘在超市看到的人是誰?腰圍還沒有一尺八的女人是誰?老趙昨天倒是給趙蕊買了一件衣服,是一件成人穿的緊身的半透明的白色上衣,說給趙蕊當(dāng)生日禮物,夏天穿也涼快。小安徽當(dāng)時就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閨女才11歲,你怎么給她買這種衣服?穿出去不讓人笑話死?你在哪買的?花了多少錢?你給我退了,退了!”老趙什么話都不敢說了,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明天就去退。就是那件衣服嗎?
“他干什么去了?”
“上班?!毙“不罩棺×丝蘼?。
“什么時候回來?”
“一會兒吧?!毙“不仗ь^看了一眼墻上的鐘,6點1刻,再過45分鐘老趙就回來了,她連飯還沒做呢。
“賣燒餅的!”外面有人喊。安陽女人擔(dān)心地看了小安徽一眼,小安徽說沒事了,讓她快去照顧生意。安陽女人又安慰了小安徽兩句,匆匆跑了出去。這件事到底該怎么辦呢?
小安徽拿毛巾擦干眼淚,搬出電飯鍋想做米飯,后來覺得實在沒有心情,就抓了兩把綠豆,放上一大鍋水熬湯。天氣熱了,老趙下班騎車?yán)?,綠豆湯解暑。煮湯的時間,她把今天的事想了一遍,忽然有一種想要和老趙“說個清楚”的沖動。不管那個女人是誰,也不管有沒有那個女人,她小安徽都要讓他老趙知道,自己不是好欺負(fù)的!
拉開電視柜的抽屜,找到一本趙蕊的練習(xí)簿和一支鉛筆,鉛筆桿上還有趙蕊的齒印。小安徽打算給老趙留個條子,告訴他,她走了!她要給他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她有多重要!小安徽想,他回來看見這里黑著燈,非把他嚇?biāo)溃屗览夏锊皇呛萌堑模?/p>
我走了,你有了別的女人,我再也不回來了。鍋里有綠豆湯,去暑,喝不喝都別忘了關(guān)電源。
小安徽對自己的字條很滿意,她想象著老趙看到字條后驚慌失措到處找她的樣子,覺得這樣的懲罰已經(jīng)足夠了。然后她把字條放在煙灰缸旁邊,又有點擔(dān)心老趙看不見,結(jié)果把電視遙控器和煙灰缸放在一起才放心。最后她把電飯鍋調(diào)到保溫檔,關(guān)上燈,出了門,鎖上之后還不放心地使勁拽了拽。興高采烈地走出幾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馬上奔了回去。跑到門口她才想起來自己為什么要回來——她天天在理發(fā)店里呆著,老趙出門養(yǎng)成了從不帶鑰匙的習(xí)慣。她走了,誰來給老趙開門?沒有人來給老趙開門,他又怎么才能看見那張字條知道她已經(jīng)走了?
老趙定做的燈箱還亮著,她忘了關(guān)這個電源,簡單的白底紅字——南方理發(fā)店,在這條深邃的小巷里,這個理發(fā)店成了一個標(biāo)志。小安徽站在燈箱跟前,想起老趙那天裝燈箱的樣子——發(fā)了福的他踩在小板凳上搖搖欲墜,努力把燈箱掛到墻上去,趙蕊在底下給她爸爸遞螺絲,小安徽站在門口嗑著瓜子看他們父女倆忙活,不時地指揮一下,過路人都要停下來說一句:“好氣派的招牌!”老趙會憨厚地笑一下,并不言語,繼續(xù)干他的活。
我就這么走了?小安徽想。我為什么不等他回來問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