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潘
一
一定不會有人還愿意記著那個人了,我想。對他家人來說,他是個恥辱的標(biāo)記,對認(rèn)識他的人來說,他只是個隨時可以忘掉的倒霉蛋,對受過傷害的人來說,他是個巴不得能忘掉的黑色記憶??墒牵恢罏槭裁?,我還會記得這個人,時不時地會想起,想起他帶給我的傷害,想起父親給我的那一記耳光,在父親的有生之年,這是他惟一一次動手打我。雖然傷害是間接的,可是,這個傷害卻像多年都化不開的淤痕,一直郁結(jié)在那里,直到成為毒瘤,讓我再也分不清里面是憎恨還是同情,是遺憾還是憐惜。
那一年我7歲,剛剛讀完小學(xué)一年級。
1994年的春節(jié),我回老家過年,從學(xué)校畢業(yè)之后就留在這個城市工作,整天忙于生計,一直沒有回過老家,每到假期臨近的時候就變得特別歸心似箭。
就在那個春節(jié),我聽到他死了的消息。
在一次晚上的飯后閑談中,媽媽講給我聽的,混雜在左鄰右舍的各種閑事之中,媽媽說,那個人死了,死于車禍。那天,他們稅務(wù)所的領(lǐng)導(dǎo)要到城里開一個會,臨時有事去不了,讓他代替,他坐在副駕的位置上,車子撞上了一輛拉竹竿的貨車,竹竿穿過撞碎的玻璃窗,插穿了他的胸脯,人當(dāng)場就死了,死狀很慘。他身后留下了一個兒子,才幾歲。
后來媽媽還感嘆了幾句,說,這也是報應(yīng)。是啊,真像是一個報應(yīng),一個遲到了十幾年的報應(yīng)。
二
1974年,那時我們一家四口住在父親單位的宿舍里,宿舍在公路邊,是一棟兩層小樓房,樓的背后是很長的一排平房,那是居民的房子。我們住的這棟樓每層樓有三家,我家是二樓的第一間,門前是一個寬敞的通走廊。中間的那家人在別處還有房子,所以平時很少來住。最里間住著一家五口,父母親和三個女兒。這五口之家的男主人結(jié)婚前在外省當(dāng)傘兵,后來因為眼睛視力變得不好,就退役回老家了。由于他戴了副近視眼鏡,平日里一副傲慢的神情,大人們都戲稱他劉博士。我們這些小孩背地里也叫他劉博士,劉博士三個女兒的名字最后一個字依次是東、方、紅,每到吃飯的時候,就聽見劉博士站在走廊上高喊:東方紅——回來吃飯了!我們一幫小孩子就壓低聲音此起彼伏地跟著學(xué):東方紅——回來吃飯了。大家邊叫邊樂,這幾乎成了每天的保留節(jié)目。三個女兒中最小的紅,還在讀幼兒園大班。
我們樓下的三家人里也只有第一家長期住了人。男主人是父親單位里的頭頭,是個南下的老干部,說著一口我們形容為像唱戲的山東話。他家的兒女比我們都要大很多。女兒已經(jīng)在工作了。兒子在讀高中二年級,每次在樓下碰到他放學(xué)回家,他就要攔著我們叫他“波哥哥”,否則就不許我們上樓。有時還要故意把我們弄得哭哭啼啼的,才肯罷休。
那時我還是個有點郁郁寡歡的孩子,喜歡躲在家里翻父親書柜里的各種書來看,雖然有很多字不認(rèn)識,有很多情節(jié)弄不明白,可還是把父親書柜里的書讀完了。從《紅樓夢》到《小五義》,從《西湖的神話故事》到《三言二拍》,凡是能搜到的,全拿來看了。每天,周圍鄰居家的孩子在樓下玩,拿著彈弓棍棒呼嘯來呼嘯去的,我有時會傻呆呆地站在一邊看熱鬧,偶爾有一兩個玩厭了,找個角落坐下來,讓我給他們講故事,這便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不過,這樣快樂的時候并不多,因為小孩子總是厭煩坐得太久。
這個“波哥哥”在我們眼里是個驕傲的大孩子,但有時他心情好的時候,會上樓來串門,給我和弟弟講故事。那個時候我會高興得像過節(jié)一樣,因為我是個超級的故事迷?!安ǜ绺纭笨偸前盐冶е?,讓我坐在他的腿上聽他講故事,我很開心,聽得也很專注。弟弟還是個小尾巴,總是鬧騰一陣后,就自己睡著了。到我爸媽下班回家,“波哥哥”就會把我放下來,和我爸媽打個招呼就回去了。
那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現(xiàn)在想起來還像夢一樣,一個讓人醒不過來的噩夢。
三
那是我小學(xué)一年級暑假的事了。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昏睡,突然被父親叫醒,我看見屋外的走廊上有很多大人在走來走去的,父親臉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奇怪表情,好像很焦急很恐懼,父親看著我欲言又止,半天都沒說出話來。我有點害怕,就跑了出去,見大人們正在往劉博士家跑。我也跟著去看熱鬧。媽媽和劉博士的愛人站在門邊正低聲說著什么,劉博士的愛人一邊說一邊淌淚,劉博士正在兇狠地罵著東和方。東和方和我在一個學(xué)校讀書,只是她們都比我高幾個年級,她們倆也在使勁地哭。我的姨婆婆竟然也在,我很奇怪,姨婆婆是個婦產(chǎn)科醫(yī)生,她和劉博士又不是熟人,怎么會在劉博士家呢?接下來我看到的,更把我嚇個半死,“波哥哥”竟然跪在屋子中央,他的父親――那個南下老干部,一邊用聽不懂的山東話罵著,一邊左右抽著“波哥哥”的耳光?!安ǜ绺纭钡哪赣H站在一旁淌眼淚。
4歲的紅躺在屋里的涼椅上,地上有一盆水,水是血紅血紅的。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敢問,只是感覺到一定發(fā)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這時,父親走了過來,一把把我拖了出去,拉回了家。父親鐵青著臉,讓我看著害怕。父親平時是個非常溫和的人,有時也罵我們,但罵不了兩句,他自己就會忍不住笑起來。而對我可以說有點溺愛。可是在那天下午,他站在我面前,鐵青著臉問我,他有沒有對你做過什么?到底有沒有?愣了半晌,我才明白他問的是“波哥哥”,他做過什么呢?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過什么”。父親又問,他不是愛抱你嗎?有沒有做過什么?我想了想,還是回答不上來。父親又氣又急,推了我一把,你快說啊,到底有沒有?我簡直嚇壞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可在那一刻我完全不想說,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我就是不想說出來。我開始哭起來,很傷心很無助。父親氣急了,突然揚起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我暈了過去。
晚上醒來,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抱起我什么也沒說。那天晚上,父親抽了一個晚上的悶煙。
以后的許多天里,樓里都愁云慘淡。聽說“波哥哥”已經(jīng)被他家里人送到鄉(xiāng)下去了。而紅,卻沒有去讀她幼兒園的最后一年。
四
兩家大人是怎么商議解決這個事情的,大家都不知道。后來,“波哥哥”去了鄉(xiāng)下讀書,后來就在那個地方工作,和一個當(dāng)?shù)嘏咏Y(jié)了婚。
很多年后,我在老家見到過他一次,他已經(jīng)是個有點木訥顯老的中年男人,好像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情把他的魂已經(jīng)抽走了。而可憐的紅,漸漸長成了一個少言寡語的女孩。其實,在整件事情中,最受打擊的是劉博士,從此他再也沒有了過去慣有的傲慢表情,也不再站在走廊上高喊“東方紅——回來吃飯了”。而我們,也不再有這跟著模仿的快樂節(jié)目了。
事情很快在我們這幫小孩子心中淡忘下去,也漸漸地被那些大人們淡忘,可是留下的陰影,在一些人心里卻可能永遠(yuǎn)都揮之不去。
五
在紅的事情發(fā)生之前,“波哥哥”曾帶我們到城外的野地里去玩。他把我單獨帶到一邊,但最終,他沒有做出傷害我的舉動,為什么沒有,我不知道原因。
這事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在父親問我、打我一個耳光的時候,我也沒說。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不愿說起,到現(xiàn)在依然也不想說起。
可是事隔多年,重新反省這件事情的時候,心里突然對4歲時的紅有種深深的歉疚,如果,我能早點把事情說出來,也許就沒有后來悲劇的發(fā)生,也許一個十多歲少年的青春期病癥就能得到及時的醫(yī)治,也許——可惜沒有也許。當(dāng)時我實在太小,發(fā)生的那一切,一個7歲的孩子還無法明白。
回想起來那年的夏天像以往的任何一個夏天一樣,炎熱火辣,可在那個夏天,有些東西從此破碎,再也無法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