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鴻月
魯南朗月鎮(zhèn),歷代民風刁悍,多出盜賊。近百年沿襲下來,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強盜窩。南下北上的客商,多視朗月鎮(zhèn)為畏途。外地逃犯只要不是犯下人命大案,逃進朗月鎮(zhèn)多可確保無事。
清朝末年,山東大旱,百姓大饑。一些不甘命運安排的窮苦百姓紛紛南下廣州上海淘金。特別是魯南朗月鎮(zhèn)上的人,更是拉幫結伙,登陸素有“冒險家樂園”之稱的上海灘,組成幾可和“斧頭幫”齊名的“魯南幫”,打砸搶劫,為非作歹,投機黑道生意,牟取暴利。因“魯南幫”居無定所,聚散無期,連租界內(nèi)的外警對他們都深感頭痛。因此,位于昆山的清末最大民間鏢局“八極鏢局”總鏢頭孫秀峰雖把保鏢聘金提高了數(shù)倍,“八極鏢局”依然門庭若市。上海灘一些混出頭臉的生意人紛紛登門,聘請“八極鏢局”的鏢師作保鏢,照顧生意或看家護院。
“八極鏢局”的鏢師多是八極門下子弟,精通“八極拳”?!鞍藰O拳”又名“開門八極”,是從明末開始在長江中下游一帶廣為流傳的一門極為霸道的拳術。尋常黑道幫派,哪敢招惹勢力龐大的“八極門”子弟?因此一些生意人雖對“八極鏢局”提高保鏢聘金心懷不滿,可相比遭“魯南幫”洗劫,總是強多了。
這一天,上海道臺衙門捕獲了一名巨盜。經(jīng)查,正是常在上海灘流竄作案的朗月鎮(zhèn)大盜、“魯南幫”頭目麻十一。重刑之下,麻十一竟招出了一個驚天秘密!
麻十一說,“八極鏢局”的總鏢頭孫秀峰,就是他們“魯南幫”的幕后大龍頭!上海灘包括法租界內(nèi)的多起重案,都是由孫秀峰策劃的?!鞍藰O鏢局”明里為人保鏢,私下卻和“魯南幫”坐地分贓!
消息傳開,上海灘那些雇傭“八極鏢局”保鏢的生意人頓時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他們紛紛把從“八極鏢局”聘請的鏢師轟出門去,并到道臺衙門請愿,要求上海道臺錢裕把“八極鏢局”查封,把“八極鏢局”總鏢頭孫秀峰收監(jiān)。同時,列強各國領事也紛紛向清政府施加壓力,讓錢裕把這事查清楚。
上海道臺錢裕不敢怠慢,馬上把孫秀峰拘捕到案。對孫秀峰的百般狡辯,錢裕冷冷反問:你說你是正經(jīng)鏢師而不是盜賊,那麻十一為何指證你是“魯南幫”幕后大龍頭?孫秀峰辯道:“魯南幫”多是流動作案,一些實力不夠的正經(jīng)生意人便是他們最喜歡的敲詐對象。正是因為小人及門下弟子捍衛(wèi),“魯南幫”難以得逞,才對小人懷恨在心,設計陷害……
錢裕一拍驚堂木:笑話!這么說上海灘離了你一個小小的鏢頭,就成了“魯南幫”的世界?本道臺早就聽說你故意哄抬保鏢聘金,近乎勒索。試問這又與“魯南幫”的為非作歹何異?錢裕嘴上雖然喊得嚴厲,實際上也不敢僅憑麻十一的一面之辭就把孫秀峰判作盜賊?!鞍藰O鏢局”歷時近百年,實力龐大門徒眾多,貿(mào)然查封“八極鏢局”,同樣是非同小可。
好在錢裕歷經(jīng)宦海沉浮,判這樣的案子輕車熟路。在錢裕手下師爺?shù)闹更c下,經(jīng)過孫秀峰家人及門下弟子一番上下打點,錢裕很快便順水推舟,以“查無實據(jù)”呈報上司,放了孫秀峰?!棒斈蠋汀本薇I麻十一則罪加一等,被用鐵鋸于上海外灘生生鋸下了頭顱(麻十一家傳的“鐵頭功”,脖子運上氣不怕刀砍斧剁)。
“八極鏢局”上下,自是對錢裕萬分感激。第二年,錢裕因貪賄被革職,要北上回保定老家。因坐不得舟船,錢裕只能經(jīng)朗月鎮(zhèn)走旱路。久聞朗月鎮(zhèn)盜賊橫行,更有各地“亂黨”活動,錢裕哪敢舉家涉險?無奈只好帶上聘金到昆山去請“八極鏢局”的鏢師護送。
孫秀峰收下錢裕的聘金,淡淡說道:錢大人要過朗月鎮(zhèn)。明鏢不如暗鏢。就讓小女壯姑扮作大人夫人的侍女,護送大人北上還鄉(xiāng)也就是了。只是大人萬勿暴露小女的身份。
由一個“丫頭”護送過朗月鎮(zhèn)?錢裕雖然心中抱怨,見孫秀峰似有恃無恐,也就只好同意。因為清末冷兵器式微,保鏢行業(yè)凋零,在上海灘錢??峙乱舱埐坏絼e的鏢師了。
兩天后,財產(chǎn)裝了四五車的錢裕便帶上家人和那個“新買的侍女”,提心吊膽地上路了。
上海道臺罷職還鄉(xiāng)居然沒有保鏢,還敢走朗月鎮(zhèn),這可樂壞了江蘇、山東境內(nèi)的各路盜賊。特別是“魯南幫”老巢朗月鎮(zhèn)上的賊首麻十三,更是早早派哨探放出話來:這擔貨,朗月鎮(zhèn)吃定了!
于是,朗月鎮(zhèn)之南江蘇境內(nèi)的盜賊還沒出手,就被勢力龐大的“魯南幫”暗中打發(fā)了。沿途雖然饑民成群,有暴徒白日行動,錢裕他們幾百里路走下來,居然平安無事。
從朗月鎮(zhèn)陸路北上,清初尚是官道。后來海運興起,這條路才逐漸荒廢。但從此北上不必繞道濟南,近了半數(shù)路程,因此成群結伙客商還有愿意從此路過的。只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盡量不在朗月鎮(zhèn)留宿。
錢裕和家眷一進朗月鎮(zhèn),朗月鎮(zhèn)上最大的“平安客棧”的伙計就迎了上來。錢裕見“平安客棧”大院大屋,墻垣高峻,十分堅固。就是遭群賊環(huán)攻一時也難被打破,便包下一進獨門院落,放心地住下了。
湯水殷勤,飯菜豐盛。一切似乎風平浪靜,不見絲毫兇險跡象。但看不見的兇險才是最可怕的。晚飯之后,假扮侍女的孫壯姑來到錢裕的房間,擔心地說:大人只見這家客棧高峻堅固,盜賊很難進來。可若是這家客棧的掌柜伙計就是盜賊,試問我們怎么逃脫?我看這院落就似專門為謀害客商設計的。在這樣的院落里,就是有天大的動靜外面也聽不到!
錢裕頓時慌了手腳,心中涼了半截。但此時再換客棧已不可能,“平安客棧”為?!捌桨病?,天一擦黑就關上了厚厚的大門。錢裕及其家眷已成甕中之鱉!
束手無策的錢裕急得在房間里轉了幾個圈子,最后一狠心一跺腳:罷罷罷!孫鏢頭,實在不行,咱們就花錢保命!我錢某不是舍命不舍財?shù)挠廾了追?
孫壯姑聽了一笑:大人如此曠達,我就敢確保大人平安無事!我已檢查過了,所有的房間并無暗道密室。大人和夫人只管安睡,一切事情,自有壯姑擔當!
錢裕暗暗搖頭苦笑。只好寄望一旦有事,這個“孫大鏢師”能夠說動盜賊,留下他全家人的性命。
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伸手不見五指。孫壯姑從背囊取出一盞“扶桑琉璃燈”點上,置于堂屋門上的凹處。琉璃燈后,又立了一面銅鏡。燈光經(jīng)銅鏡反射入院,這個獨門小院里竟似籠了一層淡淡的月光。
朗月鎮(zhèn)上眾賊,包括“魯南幫”的骨干。此時正聚在院落對面房間的一座木樓上?!捌桨部蜅!钡恼乒?、也是盜賊們的首領麻十三從窗戶往院落里看了看,轉頭對眾賊說:這擔貨我已經(jīng)親自驗看了,“黃貨白貨”不少。另外那狗官的婆娘和丫環(huán)也挺漂亮,呆會兒做完了活兒,女人和“黃貨白貨”一起均分。但錢裕那狗官卻是我多要的一個彩頭兒。我要把他剖腹挖心,祭奠我的兄長麻十一!去年他吃了我們朗月鎮(zhèn)那么多銀子,卻還是把擋我們財路的孫秀峰給放了,還把老十一給生生鋸殺!
環(huán)坐的群賊低聲答應,更無異議。但誰也沒注意到天上沒有月亮,那個獨門小院里卻籠了朦朧月光。三更過
后,麻十三說:差不多了。誰去把那幾個男丁先做了?一個長相兇悍的疤臉壯漢拔出尖刀答應一聲:我去!
好!張大疤可多拿一成份子。不過可不許殺錯了!麻十三吩咐道。原來朗月鎮(zhèn)上坐地戶強盜也不愿殺人,但若實在需要殺人,則先動手殺人的可多分一份兒貨物。這也是朗月鎮(zhèn)群賊例行幾十年的規(guī)矩。
疤臉壯漢悄悄下樓,輕手輕腳來到錢裕一家住的院落,從院門旁邊抽出一個楔子,輕輕一推門便開了。原來“平安客?!彼械姆块T院門,都可從外面打開。門從里面關上,只是等于把兩扇門拼接成了一扇門。
群賊從樓上望去,見張大疤進了房門,便放心地陸續(xù)坐下,繼續(xù)吃肉喝酒。不料那疤臉壯漢進了房門,竟再無絲毫聲息!麻十三突然注意到那小院里的淡淡月光,詫異道:有點兒邪門!今日初一,怎會有月光?接著吩咐手下身手利索的兩個親兄弟:老六老七,你們一起去看看!點子硬就下手狠些!桌子旁同是盜賊的兩兄弟答應一聲,馬上下樓便去。奇怪的是這兄弟二人一進那房門,同樣是再無聲息!
樓上的眾賊都有些沉不住氣了。麻十三強作鎮(zhèn)靜,低聲罵道:三個不中用的東西!莫非都爭著上了那兩個娘們兒的床?這樣的活兒還要我親自動手!麻十三嘴上說的輕松,可絲毫不敢大意。他特意從一張桌子的抽屜暗格抽出一柄祖?zhèn)鲗毜?,整整衣衫下樓而去?/p>
麻十三潛進院落。立于院中深深吸了幾口氣。空氣中無血腥氣,說明無人流血。而麻十三吐出胸中濁氣深吸氣的同時,也就運起了家傳的“鐵頭功”!麻十三自恃“鐵頭”,舉刀只護住前胸便往里闖。不料剛進房門,頭頂“百會穴”就挨了重重一腳!麻十三只覺天旋地轉,前撲了兩三步,這才穩(wěn)住身子。
只聽頭頂一聲俏笑:正點子到了!麻掌柜果然好“鐵頭功”!接著孫壯姑一轉“琉璃燈”從門框上跳下,房間的客廳頓是亮如白晝!麻十三心中發(fā)毛,不待孫壯姑站穩(wěn)便深吸一口氣,猛地一頭向前撞去,孫壯姑若閃避,他則可沖到院里招呼手下弟兄下來群毆,穩(wěn)立于不敗之地。不料孫壯姑竟不閃避,僅是微一側身,右拳一壓一崩麻十三持刀的右手,接著翻拳上步閃電般擊出三拳,拳拳都砸在麻十三的臉上,直打得麻十三不由自主把臉轉向客廳,好像脖子都要折斷了!
“開門八極”的“閻王三點手”!麻十三驚叫一聲不及反應,又被孫壯姑一個“黑熊撞墻”放翻在地,并且手腳關節(jié)同時盡行脫臼!
麻十三哪敢再充好漢,口中直喊饒命。孫壯姑笑道:看你“鐵頭功”至少也有十年之功,我也不忍取你性命。但你去年陷害我父親入獄,今年我也讓你嘗嘗被人冤枉的滋味,在你臉上留下記號,讓你再也作不得賊!麻十三不及說話,孫壯姑已拾起地上麻十三的刀手起刀落,在麻十三臉上劃開一條血口子!麻十三頓時痛暈過去。
麻十三醒過來時,天已大亮。孫壯姑雖已給他療傷完畢,臉上包了層層紗布,可麻十三還是疼痛難忍。手下的弟兄和客棧的伙計早已不知蹤影,只剩下腰插雙槍的孫壯姑和錢裕及其家眷。孫壯姑對麻十三說:昨夜你臉上中我三拳,“鐵頭功”氣血反涌。若不放血療傷,必會腦血管爆裂而死。現(xiàn)在我已為你排盡臉上毒血,你可出去躲些日子,風聲過后再回來就是了。麻十三有苦難言,只能眼睜睜看著錢裕和家眷們隨車出了朗月鎮(zhèn)。
出朗月鎮(zhèn)不遠,孫壯姑突然向錢裕拱手說道:錢大人可記得昨夜的許諾?大人曠達君子,壯姑非常佩服。從朗月鎮(zhèn)北上已是坦途,咱們就此別過!接著一聲呼嘯,遠處奔來十幾名剽悍大漢,旁若無人把錢裕裝財物的四輛馬車掉頭向南,揮鞭趕馬揚長而去。為首者臉上被紗布層層包裹,依稀竟似朗月鎮(zhèn)賊首麻十三!
鏢師瞬間也成了盜賊,并已和麻十三合為一伙,錢裕半晌做聲不得:原來……原來你們“八極鏢局”果然私下為盜作賊!
孫壯姑哂笑道:為盜作賊,也是被像大人這樣的“清官”所逼。試問大人一路上所見災民遍地,就忍心帶上這些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還鄉(xiāng)?
三天后,錢裕在山東濟南報官,稱回鄉(xiāng)行李在山東朗月鎮(zhèn)被劫,并告上海灘“八極鏢局”總鏢頭孫秀峰父女勾結朗月鎮(zhèn)盜賊及“魯南幫”,明里保鏢。私下為賊。但濟南的文書下到上海,很快就被駁回。因為去年判決孫秀峰及“八極鏢局”清白的,正是前上海道臺錢裕。況且錢裕行李是被自己所買的侍女和朗月鎮(zhèn)賊首麻十三所劫,與“八極鏢局”全無干系。錢裕至此才知上當,有苦難言只好空手北歸。
大約過了半年之后,在外躲避官府追捕的朗月鎮(zhèn)賊首、“魯南幫”總瓢把子麻十三回來了。麻十三臉上被割開的肉條始終沒有愈合,而是一條條紛披下來,如獅子的髯毛!朗月鎮(zhèn)上眾賊紛紛罵“八極鏢局”的孫壯姑歹毒,欲南下上海灘找“八極鏢局”拼命,為麻十三報仇。麻十三揮手說遣今生不要再提報仇之事!試想能跨越江蘇,在山東境內(nèi)把這樣的大案做得如此天衣無縫的,除了革命黨人還會有誰?再說人家是真心救我,為我排毒。我的臉成這樣是咎由自取。因為我家祖?zhèn)鲗毜?,斬人則傷口永不愈合!
于是,這段往事在上海灘留下了兩個典故:一個是老同盟會會員孫秀峰之女孫壯姑被孫中山先生嘉許為“革命軍中女鏢頭”,為革命黨數(shù)次起義籌得大量款項。另一典故便是朗月鎮(zhèn)賊首、“魯南幫”總瓢把子“鐵頭”麻十三從那以后便被人稱作“獅子頭”。“魯南幫”后來在上海灘雖偶有作案,卻始終沒有站穩(wěn)腳跟。
責編/方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