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民
1
“紅旗飄啊,飄……”
口哨奏鳴的旋律從操作臺上的對講機里悠悠揚揚地飄出來,在我耳旁繞了繞,消融在我們車間四條生產線的齊轟共鳴中。對講機信號顯示,這口哨奏鳴的旋律是從我們生產線最后—個崗位發(fā)出的,但不是發(fā)給我一個人的,而是發(fā)給我們這條生產線每個崗位的,就像有人在村口發(fā)現了什么異常情況通知全村人注意安全一樣。
我看見了紅色安全道上走過來的穿制服的紅旗。
紅旗的出現,讓我的心里有點別扭了起來,私下里我懇求過紅旗,在我當班的時候,不要到我們生產線上來,就算當哥的照顧一下兄弟的情緒,給兄弟一個面子。
紅旗脫掉工裝換上制服不足一年的時間,他自己的朋友得罪完了不說,我也跟著被人家數落,自從他從我們車間調到廠經警隊工作后,我家的電話就沒有安生過,這些電話都是朋友找我數落紅旗的。
紅旗在廠大門值勤的時候,抓住了人家,沒收了人家在廠里用薄鋼板敲的—個洗衣盆,收就收了唄,可他還要罰人家的款,人家讓我?guī)兔Ωf說情,盆沒收了,是應該的,今后再不做了,如果還要罰款就不太好了,罰款單存根上的單位和姓名是會給人留下隱患的,人家說,都是窮工人,何必“要飯的容不得討米的”呢?
還有,人家在生產線上當夜班,偷閑打個盹,紅旗在廠內巡邏看見了,把人家叫醒不就完事了嗎,可他硬是把人家的名字報到了上面,讓人家被通報批評還扣了獎金……人家跟我發(fā)牢騷說,紅旗才離生產線幾天?吃不得兩頓飽飯的家伙!
紅旗剛調到經警隊的那段時間里,只要是家的電話一響,我心里就發(fā)怵,電話仿佛連著我老婆的神經—樣,電話一響,我老婆便條件反射地沖著電話喊叫:“再鬧,再鬧,摔死你——”手上拿著什么摔什么,摔得我恨不得把家里的電話掐了。
見紅旗攏了過來,我喊了—聲哥,順手動了一下操作臺上旋鈕,讓生產線磁力皮帶上運行的薄鋼出現了—點異常狀況,然后眼睛盯著操作臺上的儀表,顯得很忙的樣子,意思是你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趕快離開這。
紅旗應了一聲,站在我身旁,伸出他那只三根手指頭的手,動了—下我操作臺上的磁力調節(jié)器,120米/分速度貼著磁力皮帶運行的薄鋼板恢復到了最佳的運行狀態(tài)中。不愧是只老手啊,我們車間四條生產線上,沒有這只老手玩不轉的地方,但這只老手,因為失去了兩根手指頭,離開了我們車間,離開了生產線。
“哥,有事?”
“兄弟,你哥入黨了!”
“哥,有的玩笑最好是不要開!”
“中午看食堂門前的喜報好了!”紅旗把這個喜訊扔給了我,轉身,哼著小曲,屁顛屁顛地走了。看紅旗的認真勁和興高采烈的樣子,仿佛不像是在跟我開玩笑,但仔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大對勁,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沒有聽到別人說起過呢!如果真有紅旗加入組織的事情,保衛(wèi)科長老高還能不跟我通個氣?
紅旗離開我們車間之前,在2#線上當班長。
紅旗從2#線上退下來后,能夠從我們車間調到保衛(wèi)科從事保衛(wèi)工作,不是因為工作的需要,也不是誰考慮他手殘了照顧他,不是我說紅旗窩囊的話,如果紅旗不是有我這個兄弟,如果不是我這個兄弟的人緣好,有兩個像模像樣的朋友照著我們兄弟,他紅旗現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就很難說了。
去年,紅旗在2#線上處理一次設備故障時,出了安全事故,這次安全事故最惡劣的后果就是弄丟了紅旗左手上食指和中指。紅旗傷好上班后,車間沒有讓他重返2#線,讓他在車間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表面上看,是車間在照顧他這個老班長,實際上誰心里都清楚,紅旗在這個車間里掛空擋了。
開始幾天,紅旗的感覺還不錯,挺悠閑自在的,但時間長了,紅旗的感覺就不對勁了,怎么看都覺得自己像一個蹭吃蹭喝的主,仿佛走到哪,哪都嫌他,人家嘴上雖然不說他什么,但人家都不多愿意搭理他,還有什么意思呢,車間四條生產線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崗位自己的工作,哪里有什么車間所說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來讓他干呢?有時候,紅旗看到現場什么地方臟了,想找把掃帚掃掃,現場的清潔工就會問紅旗,是不是想奪她們的飯碗?有時候,紅旗想往生產線上送送開水,現場服務公司的送水工拿出意見本來,讓紅旗提出寶貴意見,這時候紅旗才體會到,一個人想拉屎的時候找不到茅坑是一種什么樣感覺。
紅旗去找車間領導,要求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
車間領導對紅旗說,紅旗啊,你是個操作工班長,手殘廢了,連當一個操作工的基本條件都不具備了,怎么還能在2#線上帶班呢?
紅旗領導說,那也得給我安排個位子??!
車間領導問紅旗,是書記的位子合適?還是主任的位子合適?如果紅旗看得中,他們讓。
紅旗噎住了。紅旗說,那我也不能這樣長期掛著啊!
車間領導說紅旗說的有道理,建議紅旗自己想想辦法,如果紅旗自己能夠找到接收單位,無論什么地方,車間馬上給他辦工作調動手續(xù),如果紅旗不想干了也行,可以辦“居家休息”,還可以辦……
車間領導的話紅旗聽懂了,他的意思紅旗也明白了,紅旗還想說點什么,但他的鼻子一酸,忍沒有忍住,眼睛里就涌出了兩行淚水。
走出車間辦公室大門,紅旗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枚從彈膛里退出來的子彈殼——在這個車間里,在2#線上,他的價值已經體現了,他的使命也已經結束了——至于他這枚彈殼,飛向何處,落到什么地方,對于武器和戰(zhàn)爭來說,都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
紅旗不想到時候讓別人開他,能夠找的地方,紅旗都找了,該說好話的地方,紅旗的好話也說盡了,但偌大的一個鋼廠,十幾條生產線,一百多個班組,上千個操作崗位,硬是沒有他的落腳點——紅旗,一個有二十多年操作經驗的名牌操作工,因為左手缺少了兩根手指頭,沒有人愿意要他了。
紅旗傷感。
紅旗委屈。
百般無奈的情況下,紅旗想到了他的兄弟——紅旗想到了我跟保衛(wèi)科長老高的關系,我跟老高的關系讓紅旗看到了他落腳點——保衛(wèi)科是機關科室,紅旗當然沒有資格去想,但保衛(wèi)科下面有個經警隊,是工人編制,紅旗認為經警隊是他能夠繼續(xù)留在這個廠工作的最佳地方。
紅旗把兩千塊錢塞到我手上,讓我走走老高這條線,紅旗說他想體面一點離開我們車間。說實話,我不多想管紅旗這件事情,兄弟倆在一個車間,當哥的應該照著兄弟才是,可兄弟倆在一個車間工作二十多年了,別說讓他照著我了,他能夠少給我添點麻煩,就算是我燒高香了。但現在的問題是紅旗遇到了他自己解決不了的難處,找到兄弟的門上來了,我如果還無動于衷,那還是他媽的什么狗屁兄弟!
我把兩千塊錢扔給紅旗,答應他,這個忙我一定幫,而且肯定還能夠幫得上。
老高在我們車間當大班長的時候,跟我說得上話,關系不錯,雖然老高離開這個車間在保衛(wèi)科長這個位子上多年了,但老高還沒有忘記我們過去的那點工人兄弟的感情,平時找他辦點什么事,幫個什么忙,只要是他能夠辦得到的,就沒有推辭過,紅旗的事情,我想我去找老高說說,老高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的。
紅旗把兩千塊錢塞我口袋里,兄弟,現在求人,哪能不花錢呢?
我跟紅旗去保衛(wèi)科辦公室找了老高,說了紅旗的事,但老高說,別的事情他老高絕對幫忙,但讓他老高安排紅旗進經警隊,談都不談!老高說,不是他不給我面子,經警隊雖然是工人編制,但也屬機關領導,要進入,必須得廠領導點頭。
我說老高你想想辦法不行嗎?兄弟現在有困難了,你拉兄弟一把死人啊?
老高說如果紅旗真想進經警隊,也不是不可能,比如說,去找找“劉大秘”。
我知道讓老高安排紅旗進經警隊有一定的難度,但老高并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可老高憑什么要為我們兄弟蹚深水呢?老高建議我去找“劉大秘”,不完全是老高在有意推脫,因為老高知道我跟“劉大秘”有關系,“劉大秘”跟廠里領導打個招呼就能夠解決的事情,何必要難為他這個保衛(wèi)科長呢!
老高說的“劉大秘”,叫劉文化。
劉文化從我們車間出去之前,跟著我在1#線上混過,我們在1#線上混的時候,足足有四年的時間,劉文化中班的工作差不多都是我干的,想想看,四年的夜大學習,對于一個倒三班的操作工劉文化來說,如果沒有一個無私的兄弟幫襯著他,他能夠那么輕松地完成他的學業(yè)嗎?劉文化拿到文憑從我們車間混出去后,在我們廠辦公室當小秘書,這小子筆桿子硬,腦袋瓜子也靈光,人也活泛,在我們廠里當了兩年小秘書后,就調到公司給大領導當秘書去了,現在的劉文化,大秘書小秘書都不當了,已經坐正處的位子上謀大略好幾年了。
劉文化是我眾多的工人朋友(劉文化離開我們車間后,我再不好意思跟他稱兄道弟了)中唯一的一個當官的朋友,我們做朋友多年了,可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給劉文化添什么麻煩,我們倆雖然說是朋友,但實際上,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倆之間的距離已經是天上人間一般了,我覺得劉文化的官當得越大,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越遠,我甚至想,現在的我,還有沒有資格做劉文化的朋友,但我還是希望劉文化當大官,還是希望劉文化高高在上,這并不是劉文化的官當大了我能夠圖劉文化點什么,就像陰天里我盼望晴天并不是我想得到天上的太陽一樣,但現在的問題是紅旗遇到了他自己解決不了的困難,而紅旗遇到的這個困難不是我這個當兄弟的有能力解決的,連保衛(wèi)科長老高都作難的事情,我—個小工人,在這件事情上是不是更顯得無能為力呢。
用不著紅旗跟我說什么好話,當著紅旗的面,我接受了老高的建議,決定找一下劉文化,劉文化管不管這件事情是劉文化的事情,我找不找劉文化是我的事情,我不能讓紅旗在這種時候對自己的兄弟也感到失望而心灰意冷。
在老高的辦公室里,我撥通了劉文化的電話后,沒有多放一個屁,干干脆脆地說:“文化,先放放手里的活,騰出手來拉兄弟一把……”電話里劉文化什么也沒有說,等我把紅旗的事情說完后,劉文化說一句“我知道了,兄弟!”便把電話掛了。
我知道,紅旗的事情劉文化肯定管得了,但我還是擔心高高在上的劉文化鞭長莫及顧及不到紅旗這種芝麻小事……放下電話的那一刻,我想過了,電話我已經打了,如果過一段時間,紅旗的這件事情沒有結果,我也不會怪劉文化什么,但我和劉文化無論是兄弟還是朋友日后肯定是沒得做的了,我只是希望紅旗不要怪我,兄弟就這么點能耐。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老高的電話,老高告訴我,紅旗的事情有著落了,老高讓我馬上趕到“紅鋼城大酒店”,劉文化在那兒請廠里的幾個領導吃飯。我明白了老高的意思,揣上紅旗給我的那兩千塊錢,唱著歌兒趕去了。
在“紅鋼城大酒店”的“青山”包房里,劉文化正在和我們廠里的幾個領導親切地談論著什么事情,見我進來,劉文化站起來給我拉了一把椅子,其實劉文化身邊有一把現成的椅子,劉文化這么做,無非是讓我感覺到他對我的看重,無非是讓我感覺到他還沒有忘記我們還是兄弟還是朋友。劉文化把我拉在他身邊坐下來,親熱勁就別談了,我們倆坐下來后,劉文化眼里就沒有了其他人。
其他人不大理解劉文化為什么會這么看重下面的一個工人,因為其他人都是最近幾年新提起來的或者是從其他什么地方調過來的年輕干部,有的還是連胡子都沒有長齊的大學生干部,他們不可能了解劉文化跟我在車間的時候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和感情,但老高除外。
不說別的,單說劉文化從我們車間調到我們廠辦公室前幾天的那個夜班,那個夜班如果不是我在劉文化身邊,那塊從1#線“斯羅曼飛剪”上脫離飛出的銅墊板如果擊中了剪切工劉文化,就沒有后來的什么“劉小秘”和“劉大秘”之說了——那塊銅墊板從飛速旋轉的“斯羅曼飛剪”脫離飛出的瞬間,老高是看清楚了的,當時老高督陣在1#線主控制室里,是在向1#線要當班的產量,老高親眼看見我是怎樣舍死忘生地撲上去推了劉文化那一把的——那快銅墊板從我身后飛過去,擊在主控制室的墻壁上,它從主控制室墻壁上落地的同時,“嘩——”的一聲,整個主控制室的玻璃全部震碎了,下冰雹似的。那次意外的事故,沒有造成人身安全事故,也沒有造成1#線停產而影響產量,所以也沒有誰覺得我那一推的偉大,但老高清楚,就是我的那一推,推出了現在的劉文化。
吃飯的時候,我沒有聽到劉文化說一句有關紅旗調動工作的話,劉文化說的都是場面上的一些事情,場面上的事情仿佛與紅旗從車間調到經警隊的這種小事不沾邊,但老高他們聽得津津有味。我本想借這個機會,給我們廠里的領導敬一杯酒,這并不是我想借這個機會巴結我們廠的領導們,我只是借這個機會替紅旗說幾句感謝他們的話,但我沒有機會,因為我們廠的領導們都在搶著給劉文化敬酒,坐在劉文化身邊的我只有搶著替劉文化喝酒的份。
我喝多了,但我心里透亮。散伙的時候,我去結賬,但賬單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什么人已經結了。我沒有說什么,也根本就輪不上我說什么,我不知道今天應該是我結的賬是誰替我結了,但我知道,這個主動把賬結了的人肯定不是為我或是紅旗結的這個賬。
分手的時候,劉文化拉著我的手說:“兄弟,往后多聯系啊!”
“少不了給你添麻煩!”我嘴上這么說著,當我的手在松開劉文化的手的瞬間,我就在心里給自己下了道死坎:劉文化今天拉紅旗的這一把,和我當年在1#線上推的劉文化的那—把,兩清了。如果我還在這件事情上對劉文化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小崔,你他媽的就是個混賬。
盡管我對紅旗所說的這件事情半信半疑,午飯時間,我還是在職工食堂大門口停了—下,職工食堂大門上方有面電子鐘,電子鐘上日歷顯示今天是2004年7月1日,如果我們廠里今年要發(fā)展一批新黨員,肯定會在今天將新發(fā)展的預備黨員名單張榜于天下。
我希望紅旗說的是真的,一個操作工人,在生產線撅著屁股干了二十多年,離開他的生產線的時候,離開他的生產車間的時候,落個手殘廢外,幾乎是什么也沒有落著,到頭來還落了個沒趣,像紅旗這樣的一個工人,如果沒有我這個兄弟,如果我這個兄弟沒有像老高和劉文化這樣的朋友,紅旗的結局會是怎樣的呢?
我希望紅旗說的是真的,我希望從2#線上退下來的紅旗,能夠在一個新的工作單位里,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取他的政治生命和他的精神財富。如果紅旗真的入黨了,我也感到光榮啊,這種光榮能夠讓我從紅旗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價值體現,因為我們是工人兄弟。
職工食堂門前的宣傳窗里確實貼了張大紅喜報,上面的確有幾個新發(fā)展的預備黨員的姓名,但絕對沒有紅旗的名字,我看了好幾遍,沒有。正準備進食堂的時候,保衛(wèi)科余干事喊住了我,余干事讓我先別忙著吃飯,趕快去保衛(wèi)科辦公室一趟,紅旗在那跟老高鬧情緒呢。
我連忙向辦公大樓跑去。我不是擔心紅旗跟老高鬧情緒會吃什么虧,我是怕紅旗跟老高胡鬧,在機關大樓弄出什么不得體的事情來,讓劉文化在我們廠領導們面前沒有面子。
我跑上機關大樓后,沒有直接進保衛(wèi)科辦公室,路上我已經想到紅旗為什么找老高鬧情緒了,我不知道紅旗為什么會鬧出今天這樣的笑話來,但紅旗已經鬧出了今天這樣的笑話,無論什么原因,都讓我在老高面前感到有點難為情。我在保衛(wèi)科辦公室門外考慮著自己進去合不合適的時候,一個人匆匆跑了過來,這個人從我身邊跑過去的時候,他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跑進了保衛(wèi)科辦公室。
我認識這個人,他就是經警隊隊長,人稱:“李隊”。
李隊長跑進保衛(wèi)科辦公室不久,紅旗從保衛(wèi)科辦公室里氣呼呼地走出來了,紅旗見我板著臉站在保衛(wèi)科辦公室門口朝他鼓眼睛,抬手,大拇指向身后指了指,氣呼呼地對我說:“他耍老子?他耍老子該他掉得大!”
我沒有跟紅旗一同離開,這倒不是說,紅旗今天鬧出了這樣的笑話來讓我覺得丟人,我沒有跟紅旗—起離開,是我另有想法,我必須得守在保衛(wèi)科辦公室門口等著,我要等李隊長從保衛(wèi)科辦公室里出來后問問他,紅旗今天是怎么回事?如果李隊長跟我解釋得不合乎情理,我必須得跟他說說紅旗的事,當兄弟的可以容忍別人瞧不起哥哥,但絕不允許別人欺負哥哥,這就是我做兄弟的原則。
李隊長跟我解釋說,這件事情不能完全怪他。
2
前段時間,廠里號召職工獻血,老高下來布置工作任務時,李隊長正好在廠大門口查崗,老高指了指在廠大門口值勤的紅旗對李隊長說:“紅旗在車間就是骨干,聽說到經警隊后工作表現得也不錯,你得好好地帶他。對了,獻血的事,紅旗可以算—個!”
李隊長說:“現在的人不像以前那么傻了,你指到哪就打到哪!”
“他不去,你去,不然要你這個隊長干什么!”老高轉身走了。
這個時候,在廠大門口值勤的紅旗見李隊長跟老高在說事情,耳朵癢癢,眼睛往這邊瞅著,腳也跟著挪了過來,紅旗見老高走遠了后,問李隊長:“李隊,高科長剛才跟你說是的什么事呀?”
“獻血!”
“獻血?”
“參加—個?”
“什么想頭?”
“工會給兩百塊錢,科里給二天休假,隊里給加獎金百分之五十!”
“可以入黨嗎?”
李隊長一愣,驚訝地看著紅旗,—時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在現在的工人隊伍中,很少能夠聽到有這樣的要求了,于是李隊長對紅旗說:“那當然,國家有困難的時候能夠站出來,就是—個共產黨員的表現!”
接下來,紅旗就拿到了一張職工獻血表格,他認真地填了,高興地去了,但到了廠衛(wèi)生所獻血點,紅旗卻遇到了麻煩。
紅旗把獻血表格遞給醫(yī)生的時候,醫(yī)生突然發(fā)現紅旗的左手上差兩根手指頭,不符合獻血的條件,把獻血的表格退給了他。紅旗沮喪地拿著獻血表格在廠衛(wèi)生所外邊溜達了一圈,想想,覺得自己怎么都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在生產線上干的時候,每天面對的都是機器和鋼鐵,每天琢磨的都是產量和獎金,很少想過個人要求進步的事情,現在到了保衛(wèi)科,到了機關,每天面對的都是人,為什么不好好表現一下自己呢?為什么不要求一下進步呢?想到這,紅旗脫掉制服放在走廊的椅子上,再進去,換一只手把獻血表格遞給了醫(yī)生,把那只少了兩根手指頭的手,揣在褲兜了,一直都不拿出來。
于是,紅旗獻血成功。
拿了兩百塊錢,在家休息了二天的紅旗,上班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的一份入黨申請書交到了李隊長的手上:“李隊,你看我能入黨嗎?”
紅旗把入黨申請書交到了李隊長手上,也把一種非常美妙的體驗塞進了李隊長的感覺里——李隊長有個嗜好,酷愛釣魚。李隊長喜歡釣魚并不是喜歡吃魚,李隊長喜歡的是魚上鉤后,離開水面前的那一瞬間的感覺——所以,在紅旗面前,李隊長不想馬上把這種感覺拽出水面,想繼續(xù)讓這種感覺在他手上游弋著。
李隊長對紅旗說:“入黨?那有什么問題。但你必須得好好表現才行!”
接下來就出現了紅旗的典型事跡——
這是個出成品的大廠,生產量非常大,每天早上有很多車輛往廠里送生產輔助材料,同時也有很多的產品外發(fā)自提車輛進廠提貨,所以每天上午,李隊長都要安排一個經警隊員在這協助門衛(wèi)維持秩序,今天有國家領導人廠內參觀,所以,李隊長也守在了這兒。
來送生產材料的國營單位的車輛很聽話,司機們不著急,他們很有修養(yǎng)地把車停在遠遠的路上,耐心地等候著允許進廠的指令。但私人的車輛就沉不住氣了,司機們開的是自己的車,為個體老板提貨,要趕時間裝車皮裝船,耽誤了,掙不到運費不說,還要負責任,所以他們的車都圍在了廠大門口兩旁,司機們跳下駕駛室,圍著李隊長,要求進廠。李隊長理解司機們的難處,但李隊長端的是廠里的飯碗,參觀的沒有離開,他就不能放任何車輛進廠,說再多的好話也沒有用。這個道理司機們也能夠理解,但矛盾解決不了是事實,矛盾解決不了人心里就煩,心里煩,語言就不中聽,就想找事,就想把事情鬧大。
雙方爭執(zhí)不下,話越說越難聽的時候,紅旗站了出來。
有個司機見紅旗站出來逞英雄,跑上駕駛室,發(fā)動了汽車,驅車而至。紅旗見這輛車要進廠,挺身攔在了它的前面。司機不停地按喇叭,意思是說,你再不讓開,軋死你不管。
見這輛車有沖門的意思,雖說車速慢如蝸牛,紅旗還是果斷地把自己的雙手頂在了這輛汽車前的保險杠上,紅旗想用自己的力量把這輛緩緩前行的汽車頂住,蚍蜉撼樹一樣。在人們的笑聲中,紅旗漸漸地倒退著,倒退著,看著看著,自己的屁股就要進廠門了,這個時候,就像革命到了緊要關頭需要黃繼光一樣,紅旗猛地后躥一步,往地上一躺,仰臥在了地上,嚇得司機連忙剎住車,把車倒了回去,躲得遠遠的不好意思再露頭。
“快起來!參觀的馬上就要出來了!”李隊長連忙拉紅旗。
“李隊,我今天表現得怎么樣?”
“天下第一!”
紅旗躥了起來,站在廠大門口中央,雙手叉著腰,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
這件事情很快傳開了,廠里有個文學青年聽說了紅旗事情后,下夜班不回家睡覺,采訪了紅旗,并很快把紅旗的事跡寫成了一篇通訊,刊登在了《廠簡報》治安綜合治理版頭條的位置上,標題是《紅旗永不倒——記原2#線班長紅旗的風采》,讓紅旗露了一下臉,同時也讓紅旗得了“紅旗飄飄”的諢號。聞名全廠。
這天以后,凡是紅旗當白班,李隊長就把紅旗安排在廠大門口值勤,凡是紅旗在廠大門口值勤的時候,廠大門的車輛出入秩序就特別的好。
“李隊,我都上報了,快了吧?”紅旗經常拿著那張《廠簡報》這樣問李隊長。
李隊長見紅旗在這件事情上認真了,想起,并找出了紅旗交給他的那份入黨申請書,去找了老高,把紅旗的情況如實地向老高匯報了一下。老高交代說,職工有這種要求,是好事情,要鼓勵,要正確引導……但李隊長回來對紅旗所說的就走了樣。
李隊長對紅旗說:”快了,科長說了,不出今年!但你一定得好好表現才行!”
李隊長覺得現在想在工人隊伍中調動像紅旗目前這樣的工作積極性和工作熱情,比吊車吊起地球還要困難,所以,李隊長不想讓紅旗的工作積極性在經警隊里有半點的減弱或喪失。
沒過多長時間,又出現了紅旗的典型事跡——
這天李隊長在保衛(wèi)科里24小時值班,后半夜,李隊長下來查崗,遇到了巡邏途中的紅旗,兩人走上廠外的一條鐵路上的時候,突然與一群盲流盜竊團伙狹路相逢。對方是一群,而他們是兩個人,力量懸殊太大,而且對方手中都拿著家伙。往常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們的對策是報警和驅趕,可現在的情況是突然在廠房外偏僻的鐵路上遭遇,雙方都沒有了迂回的余地,看得出來,對方是要強攻了,對方人多勢眾,又是盲流組織,所以對方不怕他們。
害怕的是李隊長。李隊長現在要考慮的問題不是怎樣抓住這群盲流,而是怎樣保護好他們自己的人身安全。這絕對不是什么貪生怕死的表現,他們雖然說是穿制服的,但他們的身份依然是工人,是有安全規(guī)程的,出了人身安全事故是要按安全規(guī)程追究事故責任的,李隊長正在考慮怎樣才能把對方驅趕出廠區(qū)又不能讓對方把東西帶走的時候,對方開口了,對方的意思是說,只要讓一條道他們過去,可以談談價錢。
“談你媽的頭!”紅旗突然喊了一聲,沖了上去。接下來,當然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混戰(zhàn),李隊長如果再猶豫,紅旗被打死打傷了,他這個當隊長的脫得了干系?一旦玩了命,對方也就不怕死了,但對方畢竟是非正義的,對方掙扎著反抗著向四處逃竄,把贓物留了下來。他們把截獲的贓物弄回來,過了過磅,幾百公斤,是廢鋼,經濟價值幾百塊錢,但留在紅旗身上的傷,花去的檢查費用和醫(yī)療費用,合計過了兩千元。
腦袋上縫了五針的紅旗,傷口拆線后對李隊長說:“我為了保護國家財產,命都豁出去了,這回差不多了吧!”這回李隊長沒有回答紅旗任何話,李隊長已經被紅旗的工作熱情和表現欲望弄得有點膽戰(zhàn)心驚了,但李隊長不明確表態(tài),紅旗纏著他不肯罷休,于是李隊長干脆就對紅旗說:“放心吧,今年七一就有你!”
紅旗不放心:“你說了算?”
李隊長說:“信不信由你!”
3
午飯沒有吃成,也不覺得怎么餓,跟李隊長分手回到車間后,我請了半天事假,準備去紅旗家一趟。紅旗鬧出今天這樣的笑話來,正如李隊長所說,這件事情不能完全怪他,但李隊長卻因為紅旗今天的這件事情付出了代價——老高撤了李隊長經警隊隊長職務,理由是李隊長視職工政治思想工作當兒戲。我想我必須得去紅旗家一趟,跟紅旗好好談談,讓紅旗往后遇事動動腦筋,別再弄出這種事情來,讓兄弟跟著難為情。
在紅鋼城下車后,我先去了一家超市,兄弟去哥哥家,空著手像什么話,但在超市里選購東西的時候,我突然猶豫了起來,因為麥鈴。
麥鈴是我嫂子,我不喊她“嫂子”是有原因的,盡管她現在還是紅旗的老婆。
麥鈴漂亮,麥鈴風流,所以紅旗不喜歡同事到家里去,兄弟也不例外。
紅旗不喜歡同事到家里,是怕麥鈴弄出什么讓他難堪的事情來,那么紅旗不喜歡我到家里是什么原因呢?紅旗討厭麥鈴跟我開玩笑。
麥鈴跟我開玩笑的時候,瘋起來沒譜,我們兩個人瘋的時候,紅旗心里是極不舒坦的,但紅旗臉上的笑容還得掛著,嫂子跟兄弟開玩笑,過了點,當哥的如果發(fā)脾氣,那不是跟兄弟過不去?
他們剛結婚成家的時候,麥鈴經常聯絡我,讓我?guī)兔υ趶S里做點這弄點那送家來,好多的事情,麥鈴根本就不指望紅旗,紅旗老實,紅旗怕事,我不一樣,我有點調皮,我有點好事,但我朋友多,路子寬,廠里各車間、部門、科室都有我的朋友,辦個什么事情也利索,再說我也樂意往紅旗家跑,當時的麥鈴,給我的印象非常好,我非常喜歡看麥鈴那桃紅色的臉蛋和藝術家雕刻出來一樣的身段,如果麥鈴不跟我瘋,我愿意天天去看麥鈴,就像看一幅畫,或觀一處景,感覺是很美妙的!但我就是害怕麥鈴跟我瘋,而且我還不能不跟麥鈴瘋,我懷疑麥鈴跟我瘋的時候肯定是使了什么魔法。
我每次到紅旗家,麥鈴都要炒幾個菜讓我們兄弟倆喝幾盅。當我覺得差不多了,不想喝了,該回家了的時候,麥鈴就要想著法挽留我,麥鈴挽留我的方法很特別,也很簡單,就是讓我猜謎,猜三個,猜對了走人,猜不對,再喝三盅走也不遲。
麥鈴有一肚子葷謎,往外倒的時候非常巧妙,先是一般的,后是比較下流的,最后就是非常下流的。麥鈴出的那些謎,有的很難猜,難得我連邊都摸不著,所以我得喝酒,有的又很簡單,簡單得我一聽就明白,但一聽就明白的我又實在是說不出口,所以我還得喝酒,當我猜對了既不愿意說出口又不想喝酒的時候,麥鈴就會站起來,一只手端著酒杯,一只手伸到我的腋窩里,撓我的癢癢,非讓我說出來不可,不然就把酒倒到我的嘴里。這種時候,我的肩膀頭就能感覺到麥鈴胸前那對奶子的飽滿,耳根就能感覺到麥鈴嘴里氣息的溫度,當我熱血沸騰起來,覺著自己在云里霧里飄飄然的時候,麥鈴的一只手就會非常巧妙地在我褲襠碰一下說:“還硬,看你哥的臉!”我看紅旗的臉,連忙從麥鈴倒騰出來的云霧里跳出來,接過麥鈴手中的酒杯,喝酒。
我成家后,我老婆只見過麥鈴一面,她就警告我說,往后少往紅旗家跑!
我老婆不讓我往紅旗家跑,麥鈴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
麥鈴是不是水性揚花的女人,我根本就說不清楚。
麥鈴,當地人,就是這個廠建設的時候占用的土地上的人。國家建這個廠征用了這塊土地后,把這塊土地上的一些青年招進這個廠里做合同工,在各條生產線上當包裝工,麥鈴就是其中一個。
當時我跟紅旗先后從農村招工進這個廠,兄弟倆進廠工作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忙著找對象,在找對象這件事情上,紅旗顯得比我緊迫,仿佛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于是我就開始幫著為紅旗物色對象。
我們生產線后面包裝線上有個包裝女工長得不錯,因為她是個合同工,是個農村姑娘,平時我也沒有怎么多關注過她,想到紅旗的婚姻大事,我開始暗地里觀察她起來,通過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我覺得這個姑娘不但長得漂亮,各方面都也不錯,我便主動找她說了紅旗的事。對于我說的紅旗,她有些猶豫,但她沒有完全拒絕,答應讓她考慮考慮再說,這非常合乎情理,對于一個姑娘家來說,哪有人家一說這事就滿口答應的,但我不知道紅旗干不干,嫌不嫌她是農村姑娘,是個合同工,因為當時的紅旗,在我們車間是很牛B的,2#線上的班長,先進生產工作者,廠里的標兵……我怕他們見面后紅旗瞧不起人家,不同意,傷了人家姑娘的自尊心,所以,在安排紅旗和她見面之前,我有意識地跟她接觸了接觸,我想摸摸她的底細,看她適不適合當我嫂子,如果不行,就不安排她跟紅旗見面,免得到時候弄得大家的面子上不好看。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她給我的感覺相當好,我甚至想,萬一紅旗看不起她,我就要了她,盡管她是個農村姑娘,是個合同工,沒想到紅旗一見到她,就跟一個窮鬼揀到了一個大元寶一樣,差點沒有樂暈過去。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這個姑娘跟紅旗見面后仿佛對紅旗不怎么感冒,但她也沒有一口回絕了,這就給我出了個難題,好在這個姑娘很給我面子,在我耐心的思想工作后,她勉強地同意了跟紅旗處處看。
這個姑娘就是麥鈴。
不知道為什么,麥鈴沒有答應跟紅旗談朋友的時候,我非常擔心,也非常著急,天天纏著麥鈴跟她說紅旗的好,我真害怕麥鈴看不上紅旗,讓紅旗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但當我做通了麥鈴的工作,麥鈴同意了跟紅旗談朋友后,我的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起來,很長一段時間都緩不過勁來,當我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后,說心里話,我非常后悔,但最終,還是兄弟感情讓我在他們兩個人中間擺正了自己的位子。
在紅旗跟麥鈴的交往的過程中,我成了他們中間的一條拉鏈,左右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我和紅旗雖然說在一個車間,但不在一條生產線上,上的也不是一個班次,所以紅旗要求我:在工作中要幫助麥鈴,在生活上要關心麥鈴,在安全上要保護麥鈴……麥鈴走進了我的生活中。
我跟麥鈴在一條生產線上,上一個班次,我跟麥鈴接觸交往的時間遠遠超過了紅旗跟麥鈴接觸和交往的時間,弄得同事們都以為是我在跟麥鈴談朋友。當我感覺到情況越來越不對勁的時候,便自覺地從紅旗跟麥鈴之間跳了出來——我調換了班次,跟麥鈴拉開了距離,什么原因,我不能說,說出來,紅旗很沒有面子。盡管麥鈴沒有跟我把話挑明了說,但我已經看透了她的心事,一對青年男女天天泡在一起,有的語言是不是多余的呢,但在麥鈴面前,我必須得裝傻,直到她嫁給了紅旗為止。在這段時間里,我能夠做的就是催促紅旗快點和麥鈴結婚,我雖然跟麥鈴拉開了距離,但我們碰面的機會相當的多,麥鈴會在很多讓我意想不到的時間和地方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而我又沒有任何的理由回避她,哥哥的女朋友,找兄弟有點什么事情,旁人看得過去,當兄弟的也說得過去,但我害怕夜長夢多,我害怕自己的定性太差,不小心傷害了紅旗,可紅旗呢,紅旗竟然怪我這個當兄弟太多慮了。
紅旗對我說,怕什么兄弟?有你在車間照著,誰還能夠把她從你哥手上搶走了?
紅旗太相信自己的兄弟了,兄弟之間的這種信任讓我無法面對麥鈴。我不能說麥鈴在勾引我,我也不能說麥鈴在誘惑我,我能夠說的是,麥鈴對我的不戒備是一扇敞著美麗的門,這扇門無時無刻不在我面前,我一旦步入,這扇美麗的門就會關閉,就會把我和紅旗永遠隔離開。我害怕自己的不慎閃失破壞了紅旗對我的這種信任,所以,在非常短的時間里,我找好了對象,并開始籌備自己的婚事。我這么做,實際上是在逼他們——哥哥不結婚,兄弟怎么辦婚事?,我有了女朋友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和麥鈴幾乎沒有碰過一次面,時間一長,我反倒想起她來,想跟她見見面,想跟她說說話,可她不是躲著我,就是借故回避著我,直到她跟紅旗結婚前的幾天,她才主動找到我,說了說她的心里話。
“小崔,我不喜歡你哥!”
“我哥他人不錯!”
“我喜歡你!”
“嫂子喜歡兄弟,這好啊!”
“裝傻吧你,小崔!——我看你能夠裝一輩子!”
麥鈴對我有怨氣,這我知道。麥鈴讓我感激她的是,她心里雖然在怨恨我,但她最終還是嫁給了紅旗,讓我這個當兄弟的覺得對得住自己的哥哥,但讓我始料不及的是,麥鈴為了報復我對她的無情,竟然把一種對于男人來說是最慘重的打擊,轉嫁給了紅旗——他們結婚兩年后,麥鈴弄了一頂小王八帽,戴在了紅旗的頭上。事情出來后,麥鈴要求離婚,紅旗卻死活不同意,紅旗自責地說,麥鈴弄出這種事情來都是他沒有呵護好她造成的。
我覺得紅旗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很窩囊,但鼓動紅旗跟麥鈴離婚的事情我做不出來,我能夠做的就是去找另外一個人,不管什么原因,這口氣我一定得為紅旗出,哪怕他是天王老子。
兄弟倆在一個車間里混,出了這種事情,哥哥窩囊,兄弟不能窩囊,兄弟如果也跟著哥哥窩囊,就沒有人會再把我們兄弟當人看了。
紅旗求我,別把事情鬧大!紅旗說,兄弟,哥已經夠丟人的了,別再擴大影響了!
我忍了,為了紅旗的臉面,也為了我自己的臉面,因為當時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不多,僅限于我們車間少數人范圍,但麥鈴不給紅旗臉面,依然跟那個家伙來往,更讓我不能容忍的是,那個家伙竟然不聽我的警告,根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和麥鈴雙雙對對地在我的視線里頻繁出現,我受不了了,我去找紅旗,我說,哥,你到底管不管?不管,就跟麥鈴離,不離,就把那家伙開了!
紅旗對我說,兄弟,哥的事情,讓哥自己解決,給你哥點時間,給你嫂子點時間!
操——我說,哥啊,你就把兄弟的臉貼屁股上吧!
在我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我終于對那家伙動了手,就在我們車間里,當著麥鈴的面,當著很多人的面,我用一把起子頂著那家伙的喉嚨讓他當眾表態(tài),如果那家伙不是怕死,當眾向我保證從此斷絕跟麥鈴的來往,我想,我可能已經被正法了。
我為紅旗出這口氣的代價,是被單位記大過處分一次。這種處分放到現在,屁也不值,但在當時,它是非常重要的,它讓我新婚不久的老婆差點跟我離了婚,它讓我永遠地放棄了對自己上進的要求,因為在我的檔案里,有了一個污點,這個污點在我的檔案里會跟我一輩子。但我并沒有因為這件事情怨恨麥鈴什么,這種事情,既然哥哥都能夠原諒她,當兄弟有什么可說的,但有些話我必須得跟麥鈴說清楚,就算是兄弟懇求嫂子吧——兄弟懇求嫂子往后別再弄出這樣的事情來,雖然說,她只是當嫂子的,在單位里弄出這種事情來,兄弟的臉往哪兒擱呢?
麥鈴說,兄弟,這能怪誰啊!
我說,怪誰?難道怪兄弟不成?
麥鈴說,嫂子今天這樣,你小崔捂著胸口想想,你是對得住你哥,還是對得住我?
我說,這不是牛卵子往馬胯里扯嗎?又不是我跟你胡來的,我怎么就對不起我哥了?我又怎么就對不起你來了?巧得很!
麥鈴說,兄弟,你的心難道就不是肉做的嗎?嫂子今天這樣,你除了感到羞恥外,難道一點心疼的感覺都沒有嗎?
我說,我為什么要心疼,又不是我老婆偷人!
“動物!”麥鈴恨誰恨到了極點時就用這個詞來表達她的心情。
我不是動物,我是人。我不但懂麥鈴心,也懂麥鈴的感情,可我應該怎么辦?我這個當兄弟的,怎么能夠去跟哥哥爭女朋友,又怎么能夠去搶哥哥的老婆,如果當時我撇開紅旗跟麥鈴走到了一起,如果他們結婚后,我跟嫂子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紅旗該怎么看我這個當兄弟的?天下所有的兄弟們怎么看我這個當兄弟的?
這以后,我基本上不往紅旗家走動了,兄弟之間有什么事情,廠里碰頭就行了。
4
拉開陽臺上的鐵柵欄門,我喊了一聲哥。
“兄弟來了!”紅旗雙手圍裙上擦了擦把我拉進了屋,紅旗身上有一股清淡藕香味?!办袦烁?麥鈴呢?”我把手上的東西放桌上,去摸桌子上的香煙,被紅旗攔住了:“別抽這,太賴!”紅旗從床下拉出一個黃書包,摸出了一盒煙扔給我:“你嫂子最近身體不舒服,去醫(yī)院了。哥今天煨了點湯,給她補補?!闭f著紅旗就要開空調,兄弟來了,電費算什么。
我不想讓紅旗開空調:“外邊曬著東西呢,門窗關嚴實了,東西被人偷了怎么辦?”
紅旗拉著我從陽臺上的鐵柵欄門出來,讓我看他的杰作——搭在繩上的鋪蓋和衣物的地上,有一圈碎玻璃瓶渣,紅旗說這是為了防止騎自行車的人在他曬的東西中間亂穿設置的,見我對他的杰作感到驚訝,他抬手又指了指不遠處的馬路,說那兒還有他放在馬路上的鐵蒺藜,紅旗說機動車輛一跑,蕩起的灰塵都落到了他曬的東西上。
“這管用嗎?哥!”
“誰的車從這過,就得去補胎!”
“我們在屋里吹空調,曬在外邊的東西被人家偷走了都不知道?!?/p>
“你放心,兄弟!”紅旗揚著一只手走進屋里,到了屋里,我才發(fā)現,有根尼龍線橫貫在空中,紅旗拽了一下它,掛在門框上的一個鈴鐺歡快地響了起來。
坐下來后,我們胡扯了半天,我才勉強把話題扯到紅旗今天跟老高扯皮的事情上來。
紅旗說他對老高撤消李隊長職務的決定感到非常滿意,他覺得他在這件事情上吃虧不大,沒有必要再計較什么,至于加入組織的事情,以后還可以慢慢地爭取。紅旗說他在經警隊的事情不用我操心,他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聽紅旗這么說,我也不再好說什么了,兄弟有什么資格批評教育哥哥呢?
見我有走人的意思,紅旗從床下拉出那個黃書包,揀出了兩盒煙塞給我,我推脫,我覺得紅旗挺難的,自己抽的香煙那么賴,還把這兩盒好煙給我,我能伸手嗎。
紅旗在我們車間2#線上干的時候,經濟上還比較寬松一些,平時也和同事們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小鬧一鬧,還有點男人的樣子,麥鈴在車間里弄出了那件丑事后,紅旗就像丟了陽氣一樣,酒也不喝了,牌也不粘了,除了這一口煙的嗜好外,他生命中的一切仿佛就剩下2#線的產量和麥鈴的安康了。我始終都不明白,紅旗怎么能夠忍受這樣的生活,他難道就不是人嗎?是人怎么能夠有這樣的忍耐力?我認為紅旗能夠跟麥鈴一起生活到現在,簡直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人類對精神苦難的承受力的奇跡。
后來麥鈴從她們單位里出來了,是一次性的,叫“買斷”,拿了一萬多塊錢,單位就死活不管了。沒有了單位后,麥鈴把錢就看得很重了,紅旗想辦點什么事情,需要一二百塊錢,還要跑到我這來挪動,挺寒酸的。麥鈴從單位里出來的時候,我托朋友幫忙給麥鈴找了個臨時工的位子,錢雖然不多,也能夠貼補一下生活,改善一下紅旗的經濟環(huán)境,麥鈴挺高興的,但紅旗卻不領我的情,紅旗讓我沒事少給他惹事。紅旗說他寧愿日子過得苦一點,養(yǎng)著麥鈴,也不愿麥鈴在外邊給他添亂。我理解紅旗的心情,從此不再過問麥鈴的任何事情。
見我不肯要這兩盒煙,紅旗讓我看他手中的書包里,書包里有二三十盒煙,雖然牌子雜,但都是好煙。
“哪來的這些雜牌子香煙?哥!”
“你不是怪哥管事管多了嗎?管嚴了嗎?哥不管事,不管人,誰管哥?哥的工資獎金卡都在你嫂子手上,回家看爹媽手上都沒個錢,寒磣人不是?現在好了,哥把它們攢夠了,送到小賣部,手上就能有二三百塊錢了?!?/p>
“攢這么多煙,得多長時間?”
“這要看你跑得勤不勤,抓得狠不狠,管得嚴不嚴了?!?/p>
“你這是利用工作之便謀私利,會犯錯誤的,哥!”
“兄弟,你放一百個心好了!”
紅旗說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在工作中,遇到較大的事情,他交給隊長處理,既給了隊長面子,自己又不會惹禍,敢干大事的,不是黑道上有聯系的,就是跟廠里某位領導有關系的,隊長處理不好該他犯錯誤,處理好了,隊長得了一碗的什么好處也會分一勺給他的,這叫做大河流水小河滿。但是,小事情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比如,職工拿點小東西,東西沒收,還得罰款,如果態(tài)度好,就可以不罰款,所以他喜歡親自處理態(tài)度好的,這態(tài)度好的具體表現就是塞一兩盒煙,多了他也不接!
紅旗說他既沒有向誰索,也沒有向誰要,每次都是別人塞給他的,別人也滿意,他也得了實惠,工作做得也很體面,每個月統(tǒng)計下來,他上交的贓物最多,雖然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物品,但說明他的工作做到了位,考核分數還高,獎金也比別人拿得多。
我真的有點坐不住了,我怕紅旗再談下去會知道紅旗更多的事情,讓我到時候不好意思面對那些找我跟紅旗說情的朋友們。
現在廠里有職工分房,擴房,買房,他們免不了要從廠里弄點薄鋼板回去做個雨陽棚,弄點鋼筋做個鐵門什么的來節(jié)省自己的開支,以前是福利分房公費醫(yī)療……工人都還挺有主人翁姿態(tài)的,現在房改了,醫(yī)改了,工改了,改來改去就讓你感覺到向你的口袋伸來的手越來越多,可你口袋里的那幾個固定的工資是經不住太多的手掏的,還有好多職工的老婆單位垮了,下崗了……他們現在占著這個大廠的好機會,能占廠里的一點什么小便宜,是不會再講什么客氣了,還有些年齡偏大的女工,總是覺得自己在這個廠里干不長了,總是有這風聲那風聲在她們的耳朵旁刮,刮得她們成天提心吊膽惶惶不安,只要是廠里有的,家庭里用得上的,能拿什么就拿什么,拿個拖把掃帚回家不是也能省下幾塊錢割半斤肉吃嗎!
這些都免不了會被紅旗碰上,這些占工廠里小便宜的人的行為,恰好給紅旗創(chuàng)造了一個小空間,讓他在這個小空間里,既盤點出了他個人的小實惠及時調整了他從2#線上工傷下來所給他帶來的經濟損失,還體現出了他的工作熱情和思想進步。
“紅旗,接車——”麥鈴回來了,人沒進屋,聲音先沖了進來,紅旗跑出去把麥鈴的自行車推進屋里。麥鈴進門見我在屋里,喜出望外,滿臉堆笑地嚷嚷起來:“喲,兄弟來了,想嫂子了不是?”可麥鈴進屋腳跟還沒有站穩(wěn),見我要走人,臉就垮了下來,朝紅旗發(fā)脾氣說:“兄弟來一趟不容易,也不說留一留,怕他喝你煨的湯是不是?”
“嫂子,我很忙,聽說你身體不好,來看看,多注意身體啊!”我的話讓麥玲的眼睛里多了些濕乎乎的東西,麥鈴把我送到門口,拉著我的胳膊不肯放手:“你哥煨了湯,喝一碗再走不行嗎?兄弟!”
我把自己偽裝成的確很忙的樣子:“嫂子,有病得抓緊時間看,別舍不得那倆錢!有什么困難,給兄弟打電話!”
麥鈴點了點頭,抬手揉了揉眼睛:“兄弟,有空還是來嫂子家喝酒?!”
從紅旗家出來,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馬上跟老高聯系一下,讓老高把紅旗的崗位動一動——最好是把紅旗調到地下油庫去值班,讓他一個人在地下油庫呆著,免得盡是事。紅旗要求進步,紅旗想加入組織,都無可非議,但紅旗這個人太缺心眼,太不合時宜,我怕他把握不好自己,惹下個什么事,闖下個什么禍,那是很麻煩的。
剛進家門,電話響了,我抓起電話一聽,是老高打過來的。
電話里老高對我說,今天的事情,不能怪紅旗,要怪就怪李隊長!現在廠里非常欣賞紅旗工作中的表現,至于組織問題,可以慢慢來嘛,你說是不是啊?還有件事情,我想聽聽你小崔的意見……老高在電話里跟我繞了好大的一個圈子,最后落到中心點上——老高想讓紅旗接替李隊長的工作。
我搶白說,老高,你如果想讓我多活幾天,千萬不能讓紅旗當這個隊長……
老高說,你是什么意思啊,小崔?人家兄弟都是互相照著,你怎么嘴上喊哥哥,手上摸家伙啊?
我把電話壓了。我覺得我現在跟老高說不清楚紅旗,更說不清楚我自己。
電話鈴又響了。不接,就讓它響著。
我知道,老高讓不讓紅旗當經警隊隊長根本不用征求我的意見,老高現在這么器重紅旗,看重的肯定不是紅旗,我已經聽說了,老高有可能再提一下,據說老高能不能往上提這下,得看劉文化他們那一級的領導點不點頭,由此推斷,老高看重的一定是我,準確地說,老高看重的是我跟劉文化的關系,劉文化對我們兄弟倆并不重要,但對老高不能說不重要,特別是現在,但劉文化僅僅是我的一個朋友,又不是我的親爹娘老子,我覺得我不能因為紅旗的事情欠下老高太多的人情,有些人情不是我能夠還得起的。
電話鈴停了一會,又響了,不接。
雖然說這電話鈴聲讓我心亂如麻,但我也不能把電話怎么樣,就像紅旗讓我心煩而我不能把紅旗怎么樣一樣,我現在不接老高的電話,老高不也是拿我沒有什么辦法?至于紅旗今后能不能加入組織,能不能接替李隊長的工作,那是組織上的事情,那是老高他們單位的事情,我不想知道得太多,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和紅旗是兄弟,無論今后發(fā)生什么事情,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但兄弟之間,該操心的,你不操心,情義上說不過去,而不該操心的,你瞎操心,那也真叫是扯淡。
電話鈴還在響,看樣子,我不接這個電話恐怕還不行,我覺得有些話還是現在跟老高說白了好,免得日后欠下老高什么感到內疚,可我抓起電話,老高根本就不允許我開口說話,電話里,老高嘰嘰歪歪地說個不停,老高說的不外乎他今后將對紅旗如何,如何,最后,老高征求我的意見,看他這樣對待紅旗行不行?我能夠跟老高說紅旗什么呢?我又能夠要求老高把紅旗怎么樣呢?想了想,我還是把電話壓了。
兄弟伙的,各有各的活法,還是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