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衣
幾乎每一天,方文紅都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做同樣的事情。方文紅的門子精確得像她手中那塊瑞士表,二十多年了,總是以相同的速度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地繞著,好像從來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似的。
這個星期五的晚上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方文紅從廚房里端出最后一盤菜,一邊解下圍裙一邊對方顏說:“吃飯了?!狈筋伇銖纳嘲l(fā)中撐起身子。
兩個人各自吃著飯。方顏的眼睛依然在看電視,只有在夾菜時她才把視線收回來迅速往飯桌上一瞄,夾了口菜,然后又轉(zhuǎn)過去看電視。電視的聲音很大,但和方文紅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方文紅的眼睛只是看著碗里或盤里,她有時會出神,好像透過桌面在看什么。方顏最不喜歡看到她母親這種呆呆的神情,所以她夾萊時絕對不會看方文紅一眼。
電視里一個小節(jié)目還沒放完,她們都已經(jīng)吃完飯了。方文紅重新圍上圍裙,開始收拾碗筷。方顏又坐在沙發(fā)上,整個人都陷了下去。——這些和平時沒有什么不一樣。
按正常情況,接下去方文紅會只顧自己洗碗、倒垃圾,然后拖地。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的女兒方顏始終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電視節(jié)目的音量會蓋過了碗與碗相碰、拖把碰到椅子的聲音,所以,若有人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就好像是一個開著電視沒有人的空間。
但今天有點不一樣。方文紅圍上圍裙后,看了看方顏,再看了看電視屏幕,又看了看手中的碗筷,最后,她抬頭看著方顏說:“阿顏,明天陪媽去一趟醫(yī)院吧。”方顏保持著原有的姿勢,盯著屏幕,沒有反應(yīng)。方文紅以為方顏沒聽到她說話,于是又說:“阿顏……”
方顏“騰”地站了起來:“醫(yī)院不就在你單位附近嗎?建國路123號!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走!”她說著就進了衛(wèi)生間。
方文紅手里拿著碗,愣在那里。她很久沒聽到女兒說話了,沒料到女兒的語速這么快。
方顏沒有把衛(wèi)生間的門關(guān)上,很快,隨著“唏唏噓噓”的聲音,尿臊味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方顏提著褲子出來,徑自進了她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方文紅恍惚覺得有一個人影從眼前飄過,隨之是重重的關(guān)門聲。方文紅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她搖搖頭,繼續(xù)收拾碗筷。她有點后悔對方顏說話,自己應(yīng)該在張口之前好好想想有沒有說的必要。本來在干家務(wù)的時候,她還可以瞥一下方顏的身影,證實房子里不止她一個人,可現(xiàn)在好了,就因為自己一句話,方顏連電視也不看了。
方文紅還在懊悔,突然覺得身上又開始癢了。癢是從后背開始的,好像有一條小蟲子在快速蠕動,它一出現(xiàn),全身都難受起來,成千上萬條蟲子都開始在噬咬著她。方文紅好像看到身上滿是蟲子的自己,她覺得很惡心。
方文紅抬起手來,準(zhǔn)備抓一下身子,卻聽到碗落地的聲音,原來自己忘了先把手中的碗放下。方文紅顧不上收拾碎片,把粘著飯粒和油污的手伸進自己舶衣服里。但她無論如何也抓不到癢的地方。放在這里,又覺得是那里癢;抓那里,又覺得另有個地方更癢。她抓來抓去,終于意識到無濟于事。方文紅干脆把身體緊貼在墻上,來回用力地蹭著。
衣服和墻壁的摩擦,還是不能消除身上的癢。皮膚上的蟲子在咬,身體里面的蟲子拼命地往外鉆。方文紅沖進衛(wèi)生間拿起洗衣服用的刷子就往身上來回飛快地刷著。只有這樣,她才稍微覺得舒服了一些。
十分鐘后,所有的瘙癢停止了。那些蟲子像是一群有指揮的部隊,一下子鳴金收兵全部撤退了。方文紅把刷子扔在一邊,喘了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里有股異味。她看了一下,果然是方顏剛才沒沖馬桶。她沖了水,走出衛(wèi)生間,繼續(xù)收拾碗筷。
她把所有的碗筷放進洗碗池,擰開水龍頭,倒了些洗潔精。然后,她拿起抹布,先抹桌子。抹過了桌子,她準(zhǔn)備洗碗,卻發(fā)現(xiàn)水龍頭一直開著但洗碗池里卻沒有水,原來剛才沒把下水管塞住。她拿來塞子塞住了下水管,又倒進了一些洗潔精,很快,洗碗池里就冒起了泡沫。她洗著碗,考慮要不要去一趟醫(yī)院。
方文紅記得身上是從上個月開始癢的。那天方顏帶回來的那個男孩走了之后,她就覺得自己渾身不舒服。她覺得空氣不大對勁,便打開了所有的窗子。那天晚上她覺得很癢,心想大概是什么過敏了。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洗澡的時候?qū)χR子仔細地觀察,可身體前前后后一點異常情況也沒有。惟一令她吃驚的是,自己一直引以為榮的豐盈的身體竟然開始松弛,并且長出了很多皺紋。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的身體,覺得很陌生,又覺得有些悲哀。
第二天她就去買了息斯敏,卻沒想到身上的癢像新聞聯(lián)播一樣每晚必來。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之間,她的身體一定會癢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從背部開始癢,然后腳底、頭皮,繼而全身癢起來,甚至連內(nèi)臟里都有蟲子在咬。每次持續(xù)的時間是十分鐘。
現(xiàn)在她的身體上,除了皺紋,還有不少血痕,全是最近她自己抓癢抓的。方文紅知道,再這樣癢下去,她肯定會體無完膚。體無完膚的方文紅就不是方文紅了。假如方文紅不再是方文紅了,那她又是誰呢?想到這里,方文紅決定第二天就去醫(yī)院。
做了這個決定后,她覺得很輕松了,便低下頭仔細地洗碗。洗著洗著,她覺得有什么事情和往常不大一樣。她把雙手從洗碗池里拿出來,甩了甩沾著的洗潔精泡沫,仔細地想了想,發(fā)現(xiàn)少洗了一個盛飯的瓷碗。家里兩個人吃飯,碗也應(yīng)該有兩個才對。盛飯的碗是當(dāng)年結(jié)婚時自己親手挑的,這么多年了,一直保管得挺好的。方顏小時候打了一個,其他的九個還完好無損。每次吃飯用的都是這幾個小瓷碗,她洗小瓷碗的時候,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今天她只洗了一只瓷碗。她有點納悶,好像方顏也吃過飯了,因為電視還開著,她自己是從來不看電視的。難道她自己沒吃飯嗎?也不對呀,如果自己沒吃飯的話,就不會在這里洗碗了。她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到飯桌旁,看到了地上的碎片,這才想起剛才自己打碎了碗。
方文紅很迷信,她覺得打碎碗是個不好的兆頭。十五年前,方顏打了瓷碗不久,羅剛就出事了。想到這一點,方文紅有點不安。但是這種不安馬上就消失了,因為方文紅一想到自己要到醫(yī)院去治療,心里就高興起來,她相信醫(yī)生肯定能治好自己的瘙癢癥。
所以,這個星期五晚上方文紅心情還不錯,洗完碗后,出去倒了垃圾,拖了地,洗了澡。干完了這些之后,她關(guān)上了一直在那里自娛自樂的電視,進了自己的房間躺下了。
明天還要去醫(yī)院呢。躺在床上的方文紅想到這一點,在黑暗中對自己笑了一下。她閉上了眼睛,靜下心打算好好睡一覺,卻聽見方顏在隔壁的房間里走來走去,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腳步聲。方文紅知道她又在用手機打電活。
方文紅不知道方顏為什么不用家里的電話,但是她不會去問方顏這個問題。用座機還是手機,不是方文紅要關(guān)心的問題,她在意的是方顏的拖鞋。方文紅不喜歡方顏穿這種市面上流行的木屐。拖鞋嘛,穿上去就是要柔軟,這樣才舒適,而木拖鞋硬邦邦的,何況她們家是木地板,發(fā)出的聲音讓人不得安寧。特別是方文紅身上正癢的時候,聽到這聲音,就更癢了,好像是有人拿著一把刀在她身上來回移動一樣。但方文紅從來沒有要求方顏不要穿它。
此時,躺在床上的方文紅覺得方顏穿這樣的拖鞋也許有她自己的道理,比如比一般的拖鞋涼快。方文紅換了個姿勢,一心一意地睡覺。
第二天上午,方文紅一起床就往醫(yī)院趕。
因為癢的緣故,方文紅每天惶惶不安的,下班后就趕緊回家。隔壁辦公室的黃大姐邀她晚上到黃家掃麻將,她都不敢去,因為那個時間段她身體肯定會癢。眼看夏天就要來了,單位里的女同事三三兩兩地穿上了裙子,要是往年,方文紅必是第一批穿裙子的人中的一員。單位的同事都說方文紅最適合穿裙子,上了四十的女人中,黃大姐還問過她今年怎么不穿裙子了?方文紅就說自己有點感冒,穿裙子怕著涼。黃大姐深有感觸地說,是呀,是呀,到我們這個年齡的女人,身體就不能和那些小姑娘比了,吃飽穿暖,都要注意了。
其實,方文紅很想穿裙子。她雖然年過四十,但身材卻是一流的,一點不見臃腫,從背影看,和二十歲的姑娘差不多。要不是身上的血痕,她早就穿裙子了。走在往醫(yī)院去的路上,方文紅看看街上那些穿裙子的女人,笑了笑,她看見不久之后比她們更花枝招展的自己。
方文紅算了一下自己上次到醫(yī)院來的時間,那是帶方顏來小兒科看感冒發(fā)燒?,F(xiàn)在方顏都二十歲了,那么自己至少有—卜年沒來了。醫(yī)院基本上還是以前的樣子,只是掛號、收費處放了幾臺電腦。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什么科室。掛皮膚科吧,自己身上除了被自己抓破的血痕什么也沒有;掛內(nèi)科吧,雖然癢的時候,覺得內(nèi)臟都像蟲子在咬,但癢的主要還是皮膚。想了想后,她掛了皮膚科。
皮膚科門診室外坐了很多候診的人,叫到方文紅的時候,她都差不多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皮膚科的門診室和其他門診室不一樣,病人一進去門就關(guān)上了。方文紅進去的時候,沒有關(guān)上門。她覺得自己和其他病人不一樣,她身體表面沒什么異常,不需要脫了衣服讓醫(yī)生看,只要和醫(yī)生說一下自己的癥狀就可以了。醫(yī)生見她進來,就朝她笑笑,然后自己站起來把門關(guān)上了。
“女人進來了,男人便把門關(guān)上了……”這樣的情景往往出現(xiàn)在電視劇里,接下去的情節(jié)就不言而喻了。雖然方文紅知道關(guān)門是皮膚科的慣例,但多少令她有些不自然。方文紅看了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醫(yī)生一眼,醫(yī)生的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的。他拿起病歷,問道:“是方文紅嗎?”方文紅說:“是的?!?/p>
醫(yī)生又問:“四十三歲嗎?”方文紅看了醫(yī)生一眼,沒回答,管自己坐了下來。覺得這醫(yī)生真有毛病,病歷封面上都已經(jīng)寫了的東西還用得著問人嗎。
那個醫(yī)生卻終于大笑了起來:“哈哈,方文紅!四十三歲的方文紅!”
方文紅覺得這醫(yī)生真有毛病,四十三歲怎么啦,你老婆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她白了他一眼,意思是說:我只是來看病,請少管其他方面的事。他卻還是笑盈盈地看著她。方文紅突然覺得這張臉有點熟悉:眼睛小小的,總是笑瞇瞇的……醫(yī)生拍了一下桌子:我是高洪波呀!初中時我就坐你前面!
方文紅這才想起來,的確,是高洪波。那時候,高洪波一點也不起眼,比方文紅都矮,同學(xué)們都說是他的姓高的緣故。眼前的高洪波倒是很高大,和以前的矮小迥然不同了,只是他那雙眼睛一點沒變。當(dāng)年他老是回過頭和方文紅說話,眼睛一直盯著她看。
高洪波說自己一直在這里工作,都快二十年了,幾乎所有的同學(xué)都成了他的病人。方文紅是最后一個來向他報到的。
高洪波還說方文紅和以前一樣:還是這么傲,剛才多問一句就不理人了。方文紅有點不好意思,說,哪里哪里,要知道是你,哪敢怠慢呀!
高洪波是個合格的醫(yī)生,和方文紅聊了一會后就開始工作了。他問方文紅哪里不舒服。方文紅坐在高洪波對面,覺得不大方便說自己的情況。雖然是老同學(xué),但對一個成年異性說自己的身體,畢竟有點不自然。
高洪波說,你就把我當(dāng)作一個醫(yī)生,僅僅是醫(yī)生。方文紅便把身上癢的事說了一下。高洪波皺了一下眉,說像她這樣的情況很少見。他站了起來,指著旁邊的檢查臺,說:“把衣服脫掉,躺在那里讓我看看。”
方文紅愣了一下,忙說自己身上一點異常癥狀也沒有,不用看了。
“你不讓我看看,我怎么診斷?”高洪波笑著說。
盡管人們都說女人過了四十就什么都不顧忌,但方文紅不同。自從羅剛、出事后,她就帶著方顏過日子,從來沒有在男人面前有過脫衣的動作。她看了看高洪波,說:“那我撩起一點讓你看,行嗎?”高洪波聽了,笑了笑,說,好吧。方文紅先松了一下褲腰,把束進去的衣服的下擺拉了出來,然后撩起衣服,背對著高洪波。高洪波看到她背部深深淺淺的血痕,不禁,“啊”了一聲。他用手觸了一下那些血痕,方文紅顫了一下。高洪波忙問,很疼嗎。她說,不,不疼。事實上,方文紅是沒有覺得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顫抖。
高洪波嘆了口氣說:“你也真是的,癢的話就應(yīng)該早點到醫(yī)院來,怎么把自己抓成這個樣子,女人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才對?!彼p輕地用手指來回觸摸著方文紅的背部。方文紅覺得他的手指像蘸了顏料的毛筆,在輕輕地勾勒著一幅畫,那么細致而輕柔。
方文紅又顫了一下,高洪波幫她拉下衣服,坐回座位,說他目前也不能判斷她得的是什么病,回去查查再通知她,現(xiàn)在先開些消炎藥治好身上的抓痕,不然發(fā)炎就更麻煩。他讓方文紅留下電話號碼。
高洪波開的藥不多,方文紅去劃價,只付了五塊四毛錢。
方文紅把五塊四毛的藥放進了包里,看了看手表,已時近中午,她趕緊回家?;丶抑?,方文紅先去了菜場。菜場里不管早晨還是黃昏,總是人滿為患。平時,方文紅總是買了菜就回家。今天,從醫(yī)院里出來的方文紅在菜場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挑挑揀揀地買了很多菜。因為身上癢的緣故,她不敢吃海鮮,連洗、炒都不敢了,也很久沒買過海鮮了。為此,方顏還摔過一次碗。今天星期六,應(yīng)該改善一下伙食,方文紅便特意買了海鮮。
方文紅一回到家,就知道方顏出去了,因為她去醫(yī)院前給方顏買的早餐已經(jīng)不見了。方顏如果不出去,是不會起床的,更不會吃早餐。方文紅知道她中午是不會回來吃飯了,就把買回來的菜放進了冰箱。她開始對家里進行大掃除。
她撣灰塵、擦窗、曬被子、洗床單……從醫(yī)院回來到做晚飯期間,除了感到肚子實在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去煮了速凍餃子外,方文紅一直在忙著。忙碌著的方文紅完全忘了自己不一會前還是去醫(yī)院皮膚科就診的病人,她覺得自己去了一趟醫(yī)院就已經(jīng)不是有瘙癢癥的方文紅了。
等方文紅重新擺好家具飾品、鋪好床坐下來休息時,已經(jīng)時近黃昏了。她便開始做飯。她打開冰箱,把今天買的菜全部拿出來。
洗、炒、燒、煮,一切就緒時,方顏還沒有回來。方文紅不知道方顏去哪了,以前,方顏白天在外玩,晚飯一般都回家吃。
方文紅肚子有點餓了,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七點了。她準(zhǔn)備一個人先吃飯再說,但想想又覺得不妥:自己先吃,方顏回來一看肯定不高興。她在客廳里來回轉(zhuǎn)了幾圈,終于想到給方顏打個電話。她拿起話筒,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方顏的手機號碼。方顏沒有告訴她號碼,她也沒問過,因為她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必要給方顏打電話。
方文紅擱下話筒,坐在沙發(fā)上又等了一會。天暗得很快,不開燈已經(jīng)看不清家具了,方文紅坐在黑暗里,終于明白方顏是不會回來了。她毅然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開了燈,坐下來吃飯。
方文紅吃飯時,心情很好。當(dāng)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時,感到有點奇怪,想了想,才發(fā)現(xiàn)是方顏不在家的緣故。
方文紅一個人把所有的菜都吃完了。她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吃飯了。平時和方顏一起吃飯,兩個人都不抬頭說話,悶聲不響到尷尬的程度,幸虧還有電視的聲音?,F(xiàn)在,她眼睛愛看哪就看哪,有一點在自己家里的感覺。
洗碗的時候,她想,如果以后都只要做一個人的飯、只要洗一個人的碗就好了。她看了看手中的碗,想想覺得奇怪,這幾個碗怎么一直保管得這么好。仔細又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種碗外面的圖案是帶浮雕的,這樣,拿的時候就不容易滑出手,自然不容易摔破。不過也因此不大好洗,特別是圖案凹下去的地方。方文紅覺得自己真笨,早該換一套容易洗的餐具了。洗碗雖然不是重體力活,但能省力就該省力。女人就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連高洪波這么一個大男人都這么說了。
想到高洪波,她不禁笑了起來。當(dāng)年高洪波回過頭和她說話,自己對他總愛理不理的,他有時候還在上課時塞紙條給他。那時他還是那么小的一個男生,現(xiàn)在再遇到時,竟然是一個高大的男子漢了。方文紅想到“男子漢”這個詞的時候,身上癢了一下。她馬上緊張起來,但奇怪的是,癢一下子又消失了。她放下手中的碗,閉上眼睛等待癢的來臨。但等了好一會,身上還是沒有動靜。她睜開眼睛,走到客廳看了看掛在墻上的時鐘,已經(jīng)過八點了。
癢了一下又沒有了,方文紅覺得很高興,但想想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癢或許會再次光臨,又覺得擔(dān)心。她同時也發(fā)現(xiàn),以前每次都是從下班開始害怕癢,可今天要不是剛才癢了一下,她還真的忘了這回事了。
方文紅洗完碗,然后倒垃圾,然后洗澡。這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洗澡的時候,她看著自己的身體,那些縱橫交錯的血痕像給她穿上了一件格子緊身衣。她笑著觸摸著它們。她笑,是因為她知道:有高洪波在,她身上的這件格子衣服就可以脫下了。水,淋在她頭上,順著頭發(fā)一股股地、緩緩地梳下來,她閉上了眼睛,覺得是高洪波的手指在移動……
方顏回來的時候,見方文紅的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便猜測她大概睡著了。方顏飛快地洗了個澡,也躺下了。本來她在外面玩了這么久已經(jīng)很累了,但她就是睡不著。她翻來覆去的,后來才找到原因:口渴。她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出房間。
方文紅是在方顏經(jīng)過她房間門口到廚房拿飲料的時候,被木拖鞋的聲音驚醒的。她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拿雞毛撣子在她身上來回拂著,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抬起手,想把那雞毛撣子拂開,卻覺得身上一下子癢得厲害,比以前的癢更甚。蟲子!蟲子!所有的蟲子都在拼命撕咬著她,使她一陣陣地抽搐著。
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滾起來,她相信自己的皮膚一定千瘡百孔了,并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方顏起先沒聽到什么,她拿了一罐飲料回來又經(jīng)過方文紅的房間時,聽到方文紅的呻吟聲。她停下來把耳朵貼在門上,但她母親“啊”的一聲后就沒有動靜了。
方顏呆了一下,然后放輕腳步回到房里,放下飲料換了一雙軟底拖鞋,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口,借著月光趴在地上仔細觀察所有的鞋子。其實,所有的鞋子也不過是四只,一共兩雙:一雙是她自己的,還有一雙是她媽媽的。她站起來的時候,覺得有些失望,不過馬上又想到,她媽媽當(dāng)然不會把男人的鞋子放在門口,肯定是藏到房間里去了。
方顏回到房里,坐在床上,覺得真有點不可思議:自己就晚回家了一點,方文紅就把人帶回家,膽子也太大了。方顏抬起頭,白了一眼墻壁。透過這堵墻,仿佛看到她母親的床和床下的一雙男式皮鞋。
方顏為方文紅找到一個詞:恬不知恥。那天自己把男朋友帶回家,只是想告訴她,自己好歹還把她當(dāng)媽。當(dāng)年自己雖然還小,但也知道爸爸那個雨天一氣之下離開家是跟媽媽有關(guān)。方顏一直認為方文紅不配當(dāng)自己的媽媽。現(xiàn)在,她竟然公然把男人帶回家!女人,一個浪蕩女人。方顏心里想。
想到這,方顏感到臉燙了起來,她狠狠地把易拉罐飲料往對面墻上一砸,然后翻仰在床上!
方文紅身上的癢已經(jīng)停止了,猛然間聽到“砰”的一聲,不禁一顫。她知道是方顏,女兒從來沒對她親熱過,而對一個原本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的人卻這樣溫順!所以,方文紅覺得方顏應(yīng)該好好地體驗體驗失落的心情,或許她會從這件事發(fā)現(xiàn)母親才是永遠不變的。
方文紅和方顏各自睜著眼睛。方文紅想聽聽方顏會不會還有什么行為,比如哭泣之類。自打羅剛出事后,方顏從來不在她面前哭了。方文紅覺得,一個母親是需要看到自己的孩子哭的,能為孩子擦去眼淚的母親才是真正的母親。但方文紅也知道,就算是方顏現(xiàn)在在隔壁房間里哭了,她也不會去為方顏擦眼淚的。并不是她不愿意,但她又說不清這是為什么。
方顏仰躺在床上,還是想不通方文紅為什么要把男人帶回家來,她要堅持著不睡著了,看看這個男人怎樣離開!
第二天上午,方顏醒來的時候,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件大事。她趕緊起床拉開了房門,看到方文紅已經(jīng)在那準(zhǔn)備早餐了,她的房里早就沒有男式皮鞋了。方文紅聽到開門的聲音,扭過頭來,打量了一下方顏的臉,沒有發(fā)現(xiàn)哭過之后的浮腫,隱隱覺得有點失望。
星期天就這樣開始,也就這樣過去了。
星期一早上一到單位,方文紅就拿起杯子倒水,準(zhǔn)備吃藥。對面的老陳看了看她手中紅色的藥丸,說:“小方呀,你身體不是一直挺好的嗎?”方文紅頓了一下,趕緊回答:“哦,這幾天天氣乍暖乍冷的,好像有點感冒了?!?/p>
就在這時,高洪波打來電話,問方文紅現(xiàn)在干什么。方文紅說自己剛到辦公室,正在吃他開的藥。高洪波在電話里“呵呵”地笑了幾聲,說自己找到了關(guān)于她的病的資料,讓方文紅到醫(yī)院里來。
方文紅對老陳說自己要出去一下,便拿起剛放下的坤包。老陳提醒她,單位周一上午的例會是不準(zhǔn)缺席的。方文紅頓了一下,說,領(lǐng)導(dǎo)要怪也沒辦法了。說著,就走出了辦公室。
走到單位門口,她叫了輛人力三輪車,坐上去后,說:“人民醫(yī)院!”踏三輪的外地人回過頭來看著她:“人民醫(yī)院?”方文紅被他一問,才知道自己鬧了個笑話:這里到醫(yī)院連走路都只要兩分鐘時間!但她覺得自己不能在一個外地人面前“知錯就改”,便又說:“是去人民醫(yī)院!我腿有問題,走不了。你不愿去我就叫別人的車!”
踏三輪的便馬上說,去,去。在醫(yī)院門口從三輪車下來時,方文紅故意點著一只腳走進大門,估計那個車夫已經(jīng)走了才恢復(fù)正常的走路姿勢。方文紅想,自己今天怎么啦,這么急!難道是因為病本身?自己已經(jīng)癢了這么久,好像對癢是否能早點治好已經(jīng)不大關(guān)切了。
因為時間早,醫(yī)院里人還不多。皮膚科在走廊的盡頭。方文紅走在長長的走廊上,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里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她推開皮膚科的門是時候,高洪波正坐在椅子上,見她進來,眼睛馬上閃爍著一種令方文紅迷糊的東西。
高洪波也不急著介紹有關(guān)資料,只是說,他完全有信心治好她的病。他停了一下,用小眼睛看著方文紅說,你把身上的傷痕讓我觀察一下,看看上次開的藥的效果。
方文紅覺得自己像喝了酒的人,雖還保留著一絲清醒,但控制不住自己動作。她迷迷糊糊地走到檢查臺前,一件一件地脫掉了自己的衣服……
當(dāng)她在一陣戰(zhàn)栗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裸著的時候,大吃一驚。
高洪波伏在她耳邊說,其實,他就是治療她的病的最好方法。他還說,他很喜歡她身上的傷痕,像一件性感的緊身衣,而且獨一無二。
方文紅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也顧不上高洪波衣衫不整,就拉開了門逃似的快速穿過走廊。她覺得走廊像一段長長的盲腸,昏暗而且散發(fā)著異味。
從走廊出來,站在大門口,她松了一口氣,又覺得很害怕。她覺得衣服上面粘滿了高洪波的小眼睛,她使勁地拍打,但最后覺得連手上都粘上了,甩也甩不掉。來醫(yī)院看病或不看病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從方文紅身邊經(jīng)過,像魚一樣無聲無息的。方文紅覺得自己是被醫(yī)院吸進又吐出來的魚,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方文紅在醫(yī)院門口又站了好一會,聞到了自己身上盲腸一樣的氣味,決定回家洗澡。
水流下來的時候,方文紅還是覺得高洪波的手指在輕輕地挪移!高洪波,高洪波。自己為何一想就想到高洪波?
血痕?一件性感內(nèi)衣?這件內(nèi)衣只有高洪波才看得到,是為他一個人準(zhǔn)備的。也就是說,血痕,就是為高洪波?血痕是緣于癢。那么癢呢,是為什么?方文紅有點恍惚起來,甩了甩頭。
兩個月后。
方文紅坐在皮膚科門診室外的椅子上。她已經(jīng)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帶來的雜志已經(jīng)看完了。她覺得有些無聊,便隨意打量在那里等待就診的人。大多數(shù)的患者一看就知道有病,除了裸露在外的皮膚慘不忍睹,表情也極為痛苦。其中有個年輕的女人,長得有幾分姿色,穿著也得體,由于皮膚病的緣故,她坐在椅子上左右扭動,好在大家都是同病相憐,也就不覺得奇怪,若換二個地方,女人就像在搔首弄姿了。
方文紅早在兩個月前就不癢了。高洪波說得沒錯,他就是治好她的瘙癢癥的好方法。高洪波讓她在周一、三、五的下午,掛了號來,這樣才不會引起別人懷疑。不癢的方文紅坐在椅子上,手里也拿著病歷卡?不癢的方文紅在想,高洪波在看怎樣的病人?他的手正在觸摸怎樣的皮膚呢?那些病人的皮膚應(yīng)該是不健康甚至令人作嘔的。自己來這里,等待被高洪波的手觸摸。高洪波說她現(xiàn)在褪去了格子緊身衣的皮膚更迷人;迷人的皮膚至少是健康的。既然健康,為何要等待被一個皮膚科醫(yī)生觸摸?
不癢的方文紅意識到自己和那些病人的不同。不癢的方文紅覺得自己和皮膚科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沒有關(guān)系是不會坐在這里的,方文紅終于明白自己和皮膚科的叫高洪波的男人(而不是醫(yī)生)有關(guān)系,和比板凳寬一點的檢查臺有關(guān)系。方文紅又想,:如果只和這兩者有關(guān)系;那么,自己每次按時來這里,和應(yīng)召女郎已經(jīng)沒什么兩樣了。自己是家庭主婦,是機關(guān)單位的會計,不是應(yīng)召女郎。這樣想著,方文紅站了起來,她離開了那里,并決定永不再來。
方文紅身上的瘙癢癥沒有復(fù)發(fā)過,她身上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方文紅穿起了裙子;穿起了裙子的方文紅逛起了街。有時逛了街后,方文紅就直接到黃大姐家打麻將。打麻將的方文紅時常會在晚飯時間打電話回家,說自己不回家吃飯。
現(xiàn)在,方文紅偶爾來次大掃除。那天,她從床底里掃出了一個空藥瓶,瓶子骨碌骨碌地滾到了墻邊。方文紅一時想不起從來不生病的自己怎么會有藥瓶。方文紅便翻箱倒柜地攏病歷??伤朔饷嫔蠈懥诵彰轿募t、年齡四十三以外,里頭什么也沒有。方文紅坐下來,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自己得過什么病。于是,她彎下腰撿起藥瓶往垃圾桶一扔,連同手中的病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