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達

沉睡的奉天，醒著的陰謀者

９月１８日１０點整，奉天（當時沈陽的稱呼）的高粱地上掛滿厚厚的穗子，據(jù)當時住在柳條湖旁邊的韓老先生回憶，那時候的沈陽習慣早睡，北大營東邊因為外國領事館的晚會頻繁，偶爾有嬉笑的聲音，“這里幾乎沒有其他的聲音”。按照當時的軍規(guī)，負有防守命令的北大營也在９點準時熄燈了。

那天晚上韓老先生睡得晚一些，聽到高粱地有點聲音——“我以為是老鼠，所以沒怎么在意?！本驮诖藭r，隸屬于島本大隊川島中隊的河本末守中尉“以巡視鐵路之名”，悄悄領著幾個穿上中國軍裝的農(nóng)民走過高粱地通向預定爆破點，而此時花谷正剛用法國進口的威士忌把奉天皇之令來阻止事變的劍川“灌得醉醉的”，一個人搭車從奉天柳町一家“帶有藝妓”的菊文飯店出來?；ü日诤髞淼幕貞涗浝铮踔翈е闱榈墓P調(diào)描繪這一天的夜景，那時候他抬頭看到的是“一彎明月落進高粱地，天色頓時昏暗下來”，“疏星點點，長空欲墜”，“整個大地都在沉睡”，“他們沒有人知道，過了這一刻，整個大地都將完全改變”。“看得出當時他心里藏著驚天陰謀的狂熱?！薄犊谷諔?zhàn)爭研究》執(zhí)行主編榮維木說?押“那個時刻，就只有這些陰謀的知情者醒著、興奮著，他們約定不到那一刻絕不能輕易說出口，但這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關東軍將有行動，但就是沒有其他人知道具體哪一天?！?/p>

“花谷正從飯店趕往奉天特務機關，那些陰謀者已經(jīng)聚集，所有的一切都在之前布置得有條不紊?！睒s維木說。在奉天特務機關，“柴山、矢琦勘十、須田忠和田勁等均已齊集，正等待板垣到來進行全面指揮。川島則已率領１０５名士兵向文官屯以南地區(qū)出動，在距柳條湖爆炸地點３公里處前哨指揮?鴉河本末守帶領松岡軍曹等七八人到柳條湖鐵軌旁，把今天的黃色方形炸藥包放在兩側鐵軌接口處，準備爆炸。與此同時，詳細的作戰(zhàn)計劃板垣已經(jīng)安排好了，獨立第二大隊進攻北大營，步兵第２９聯(lián)隊攻沈陽城，獨立守備第五大隊在第二大隊大隊長指揮下進攻北大營北側”。軍事博物館劉庭華研究員根據(jù)他的研究這樣回復當年歷史。

榮維木說?押“一切都精心布置好了，板垣提高聲調(diào)問，都準備好了吧，就等著河本，等著爆炸了——”

震撼世界現(xiàn)代史的一響

燈光還在搖曳，根據(jù)日本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的回憶錄，９月１８日這個星期五，奉天俱樂部照例舉行舞會，僑居的外國人都參加了，而奉天俱樂部所在地“接近各國的領事館，正在商埠中心的交通要道上，如果坐壁觀戰(zhàn)倒是個好地方，但同時也是個危險的地方”。這個開啟中日戰(zhàn)爭和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導火索就發(fā)生在這個晚上１０點左右，１０點鐘“舞會剛剛開始”，英國主持人剛剛走到主席臺上，對各個國家派駐奉天的代表優(yōu)雅地說?押“起舞吧，親愛的來賓！”

話音未落，就聽到一聲巨響——“轟——這是震撼世界現(xiàn)代史的一響?！睒s維木說。

各國使節(jié)們驚叫各自躲散，這時候的北平前門劇院里，張學良聽到侍衛(wèi)密告，急忙欠身和藍博士抱歉，急匆匆走出戲院。

“現(xiàn)在重新咀嚼這段歷史，你不得不贊嘆，板垣戰(zhàn)術安排得精當，”榮維木說。關于爆破的細節(jié)，花谷正的回憶錄寫到，“河本親自把騎兵用的小型炸藥安置在鐵軌上”，“在炸毀鐵路的同時，用隨身攜帶的電話機向大隊本部和奉天特務機關報告。這時，呆在鐵路爆破點以北約４公里的文官屯的川島中隊長，立即率兵南下，開始襲擊北大營。今田大尉不但在現(xiàn)場附近監(jiān)督爆破作業(yè)，而且他本人還是一個精通劍術的人，發(fā)起沖鋒時，他親自揮舞著日本軍刀，殺進了北大營?！薄笆聦嵣?，這次爆炸他們并不想把火車炸翻，因此事先讓工兵做了計算，只是讓火車暫時傾斜一下，根據(jù)計算所得的安全系數(shù)，河本親自拿捏所需的炸彈數(shù)?？梢姡@個陰謀是籌劃已久的?！睒s維木說。

而這邊“呆在特務機關的板垣在聽到?jīng)_鋒聲開始時，就如之前所安排的，打電話給事先因為‘事變決心不夠而被蒙在鼓里的島本大隊長，島本大隊長那時候剛剛從迎接劍川的酒會上回來，喝醉了躺著休息，一聽到炮聲馬上被驚醒，恰好接到板垣的電話。在接到命令后，他立即命令駐沈陽的小野第一中隊和駐高橋的第四中隊及駐撫順的川上第二中隊迅速向柳條湖方向進發(fā)。與此同時，川島率領所屬日軍部隊用原先設在南滿站大和旅館的炮兵陣地上的榴彈炮向北大營的中國駐兵開火?！乓话耸伦冎链巳姹l(fā)。”劉庭華說。

“關于劍川是縱容還是唆使，歷史上還有爭論，不過照花谷正的回憶錄，此時劍川正穿著浴袍，手里端著威士忌看著窗外被映紅的天。”

慌亂的東北軍將領

根據(jù)李濟川、趙鎮(zhèn)藩的回憶錄，榮維木重新敘述了當時東北軍在沈陽的主要將領的活動——

李濟川吃完晚飯正是１０點２５分，這時候突然傳來沉悶的炮聲。他趕緊去邊防公署，到大東門時，城門已經(jīng)關閉，這時已經(jīng)響了第四炮。根據(jù)情報人員報稱，日軍步兵在坦克掩護下向我營進逼。

李濟川急忙到副官處給榮參謀長打電話，榮隨即到公署，嘀咕著?押“白天，日軍在南滿站的墻上貼了布告，說是奉天駐軍近日以前舉行秋操，滿鐵附近居民不要驚慌，這會不會是演習呢？”

李濟川剛想按照吩咐對外打電話詢問情況，電話鈴卻響了，北大營步兵第七旅趙鎮(zhèn)藩電話告急?押“西門外有日軍行動?！睒s臻問?押“你們旅長在嗎？“不在，他正往公署請示?！保捣昼姾?，王旅長到。

榮臻此時才確知“日本真的動武了”，他急忙親自給張學良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張的侍衛(wèi)副官長譚海，他說?押副司令陪英國駐華武官到前門中和劇院看戲去了。榮臻著急地問譚?押“那司令官有什么指示？”對方回答?押“要謹慎隱忍，尊重中央的命令，堅決不要抵抗?！?/p>

此后，北大營第七旅趙鎮(zhèn)藩又來電話告急，說日軍由柳條湖出發(fā)，已突破西大門時，榮臻回答?押“無論如何，就是日軍進入營內(nèi)也不要抵抗，武器要收入庫內(nèi)。”對方說?押“日軍要命怎么辦？”榮似乎帶著憤恨說?押“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要命就給他。”剛說完話，奉天典獄長倪文藻也來電話?押“日軍爬墻，在城上向獄內(nèi)開槍射擊?！睒s臻還來不及回答，航空處參謀長陳海華也來電話?押“情況危急，我們機場有４２架飛機?！崩顫ㄚs忙代榮臻回答?押“趕緊飛錦州，飛去一架就一架。”電話又來了，是臧式毅，讓“趕緊到我的公館去，商量一下怎么辦”。這時榮還想往北平打電話，可是線路已經(jīng)被破壞。

這時候秘電處處長張志析拿著南京軍委會十萬火急電報，原文是?押“頃準日本公使館照會，內(nèi)開?押陸軍省奉命天皇，準予關東軍在南滿附屬地內(nèi)自動演習，屆時望吾軍固守陣地，切勿妄動，以免誤會，切切此令。軍事委員會。”大家看完電報，心情穩(wěn)定了，認為沒事了，臧式毅開玩笑?押“快到拂曉了，他們的演習也要結束了?！?/p>

話語未畢，北大營第七旅趙鎮(zhèn)藩來電話要請旅長速即回去。李濟川問為什么，回話說?押“日軍滿院都是，已砸開槍庫，打死中校軍械官?！蓖跻哉芙K于忍不住說?押“我們就不能還手嗎？”榮沉默了很久，頓了頓口氣，才說?押“你回去吧，自己看著辦?！蓖跻哉芗泵σ鶢I里趕，然而出門不久就迅速折回，因為他的汽車已經(jīng)被日寇掠去。而“解除不抵抗政策的命令一直都沒辦法傳到北大營”。

北大營的“慘劇”

事實上“真正的慘劇發(fā)生在北大營”?！叭哲娛菑奈鬟吂ト氡贝鬆I的?！卑凑战竺鞯拿枋?，“６２１團住在最西邊”，“當日本兵很快沖進６２１各營連的兵營內(nèi)時，許多官兵剛又進入夢鄉(xiāng)，倉促中連衣服都沒有來得及穿。日本兵一開始都是用刺刀扎，我們的士兵赤手空拳，有的奪門而走，有的越窗而逃，有的來不及逃脫的鉆到床下，這樣被扎死的很多。尤其可憐的是鉆到床下的士兵都被日本兵用機關槍掃射而死?！边@時候，日軍開始炮擊，有一發(fā)炸彈剛好落到了李樹桂住宿營房的屋頂，將他“從床上震到地上”。根據(jù)他日記的記錄，他當即命令各中隊按順序用低姿態(tài)跑步到營房外東側的壕溝內(nèi)潛伏?！斑@時沿溝的警戒兵集合在一起，講述在火光下親眼看見日軍槍殺西營房士兵的慘狀，大家怒火中燒，裝彈入膛，準備還擊，恰在此時去旅部請示的軍士回報說，總參謀長榮臻指示，對進入營房的日軍任何人不準開槍還擊，誰惹事誰負責?！薄笆勘犕曛蠓浅嵖娂娰|疑，難道咱們就眼看著弟兄們被打死嗎？”李樹桂“被問得啞口無言”。

“不久，在旅部和６２團附近的林陰路上突然響起了還擊的槍聲?！薄拔覀兂醪焦烙嬁赡苁潜黄忍幱诮^境的官兵處于憤怒不得已向日軍開火了。我十分清楚，如果沒有我們這方面的火力支持，林陰路附近的微弱抵抗火力，是不會奏效和持久的，也是難以脫身的?！薄斑@時第一、二兩中隊的士兵和軍官紛紛要求還擊，我也在考慮，突然旅部的王副官跑來，口頭傳達總部和旅長轉達的張學良副司令官受蔣介石的命令?押對日軍絕對不準抵抗，繳械任其繳械，占營房任其占營房，這是最高級的命令?！睋?jù)事后報道的記者們描述，當時整個北大營躺滿了絲毫沒有任何防備，甚至來不及穿衣服的士兵，還有的被扎死在床底和廁所里。實際上，９月１９日早上，許多報紙都開了天窗，因為“太多記者掩飾不住憤怒，報道了當夜的不抵抗政策而被硬拿下了”。

（譚笑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